八年後的南台灣。
入夜時分,各式夜店絢麗的霓虹燈交織成一片,整個街道看起來就像搽脂抹粉的姑娘,各領風騷。
這里是當地知名的風化區。李御堯領著保鏢阿龐和順子,腳步停在「多麗酒店」的招牌下。
「哇!就是這兒啊?嘖!這哪像是酒店,簡直像皇宮一樣嘛,難怪被稱為男人的天堂,听說里面的小姐每個都很漂亮呢。」順子眯起眼,笑歪了嘴,活似已經坐擁美女。
「我們不是來消費的,如果事情談不攏的話,天堂就會變成地獄。當家的那個紅姐,在道上還算有分量,就怕沒那麼容易應付,不可大意。」阿龐依然板著臉,就像前方有著洪水猛獸。
「哎喲,你不要老是緊張兮兮好嗎?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個女人,而且,如果是簡單的事,又何必李總親自出馬呢?那塊土地的收購案,公司派了那麼多人就是喬不好,不過我想這一次絕對可以馬到成功!因為對李總來說,只有事情不好辦,絕沒有辦不好的事!」順子反駁之余,轉向李御堯,露出一臉諂媚的笑。
「是不可大意,不過也不用太緊張。」面對那永遠相左的意見,李御堯自有一套平衡法則,俊朗的臉龐上有著不變的從容沉定。
事實上,這一次的土地收購是否順利,牽動著新建案的推動,而最大的影響莫過于角逐「寰雄集團」董座之位,自從父親因為中風被迫退休之後,承繼父業也是他責無旁貸的任務。
沒有辦不好的事,不好辦的,就更要辦好。狗腿順子的話未必能加分,但這一次倒是說對了。
李御堯充滿自信地邁出步伐,卻在門口處遇上一行數人踉蹌而來。
「啊!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求求你們……」
一名男子被幾名壯漢圍毆,整個人趴倒在地面上,哀號著求情。
「Amy大小姐,姑女乃女乃!救命啊!拜托你跟紅姐說,我知道錯了!我不會再對小姐們亂來,也不敢再偷東西了!求求你……」男子不斷求饒。
「好了。」一道嬌脆的聲音傳來,幾名壯漢立刻像被點了穴,即刻收手,飽嘗拳頭的男子也得以月兌離苦海。
好個威風的Amy大小姐,姑女乃女乃。李御堯本能地循聲望去。
原本只是好奇的一瞥,但僅是一眼,他就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無法抽離。
對方身上穿的並非露肩低胸、綴滿亮片的衣裳。
騎士風的夾克,內搭簡單的潮一,鉚釘皮帶下的煙管牛仔褲緊緊地包裹住那雙修長的美腿,蹬著黑色皮靴的她,獵帽下的褐色鬈發迎風飛揚。
也許她還需要一條皮鞭什麼的?眼前這個極為年輕且帥氣逼人的「姑女乃女乃」,著實顛覆了他對酒店人物外型的印象。
接著,她轉過頭,目光與他對焦,這一刻,他完全愣住。
那躲在帽檐下大大的黑眼珠,在薄施脂粉的淨白臉龐上熠熠發亮,漾著潤彩的唇瓣輕抿,帶有某種倔強的意味。
熟悉的感覺所勾勒出的那個姓名,瞬間往李御堯心海投擲,激起的漣漪逐漸擴大。
是她嗎?真的是她嗎?他整個人像被焊在原地,緊盯著她不放,試圖從那張姣美的臉蛋印證什麼。
當他捕捉到她那原本不馴的眼神開始閃爍,這一刻,他確定了——
「辛彤!彤彤,是你嗎?」李御堯大步上前,月兌口喚道。
她斂眉不語,躲在長長睫毛下的眸子閃了閃,然後才抬起頭。
「嗯。好久不見。」她頷首,對他微微一笑。
真的是她?當年那個住在鬼屋里的小黑妞?那個曾經讓他幾度情緒失控的小克星?那個讓他初嘗什麼是揪心滋味的笨丫頭?
多年來,她音訊全無,李御堯以為自己會慢慢忘記她,甚至希望自己不要想到她,因為,當她的影像浮現腦海,他心頭就像有個缺口,有種亟需填補卻又使不上力的空虛感。這種不明所以的感覺令他痛恨,然而愈是刻意排斥,他發現記憶愈是輕易被勾起,而且那種歷歷在目的鮮明感讓人驚悸。
盡避如此,他知道兩人這輩子大概不會再見面了,只是……如果還能再見呢?種種可能的設想在他腦子里翻騰,比如偶然邂逅的情景,以及可能存在于兩人間的任何互動。
她變成什麼樣子了?還記得他嗎?對他的態度又會如何?而他呢?又該如何以對?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最後,這些不經心的遐想,總是以付諸一笑了結。
鞋子是不能放到過時的。他想,道應該是他一直想對她說的話。
只是,李御堯再怎麼樣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是在風月場所跟她重逢。
難道她已淪落風塵?賣笑,賣……
「Amy姐?」壯漢之中傳出請示的詢問聲。
「這樣吧,把這個月的薪水算給他,還有,多給他一點,讓他看醫生去。」接著辛彤揮手示意,摒退所有人。
她轉身重新正視李御堯,看出他的驚愕和猜疑,很快的阻斷他欲吐出口的問句,搶先開口。
「你是來找紅姐的吧?」
「你……你知道?你知道我要來?」還要多少震撅彈才算夠?
「走吧。」辛彤不置可否地微揚唇瓣,露出極淡的笑意,然後轉身帶路。
「彤彤……」李御堯快步跟上她,口吻顯得急促。
「這兒的人都叫我Amy,你也可以這麼叫。有什麼話,都等你見過紅姐再說,好嗎?」她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他不是這兒的人。李御堯在心里回應了句,不再多說什麼,繼續跟著她的腳步前進,某種復雜的滋味也在心頭持續縈繞。
靶覺她好像洞悉一切,包括他的出現及來此的目的,也包括他想厘清狀況的急切。是他表現得過于急迫嗎?回味著她方才那句「好久不見」的制式問候語,再映照自己此刻澎湃的心緒,他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挫敗感。
又來了,這種不該出現的感覺又隨著她的出現而涌起。
明明他諸事順遂,明明他是這般風光得意,但,看著她依然縴細也依然健步如飛的背影,讓他再度嘗到某種模糊難言的欲求和焦慮,而當他進一步想深究確知自己想要什麼、焦慮些什麼,旋即墜落某種迷惑的泥淖中,無法自拔,就像當年掉落那個深坑時……
只是,眼前終究不是回憶兒時的好時機,擺月兌雜思,李御堯很快地恢復商場上該展現的魄力,準備跟傳聞中難纏的媽媽桑紅姐好好談一談。
他認為,即使抬高價格也無妨,畢竟一整片的工程若毀于那一小塊地,成本絕對是無法估算的。
只是,結果依然不樂觀。
「哎喲,真是不好意思,還勞駕李總親自出馬。不過我也說過了,不是價錢多少的問題,我就是不想賣,再說,地主又不是只有我,還有魏大海啊,他也是持分人,李總何必來為難我一個人呢?」年約四十多歲的紅姐,精雕細琢的臉上雖然堆滿笑容,但那對鳳眼清楚顯現出她的精明。
一樣的話也出自另一個土地持分人,也就是魏大海嘴里。看來他們推托的口徑倒是挺一致的,據說這兩個人之間好像還頗有淵源。
不過,李御堯堅信一點,只要是個體,就算默契極佳,也絕對有沖突之處,即使是再親密的人也一樣。
「紅姐的意思是,只要魏先生同意,那麼你也沒有意見了?」
「呃……嗯,李總有本事說服那家伙再說吧。」紅姐勉為其難的應道。
「好,那麼到時我希望紅姐實現你的諾言。」李御堯不再多費唇舌,準備告辭離去。
「欸,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呢?最近我這兒來了好幾個新的小姐,又漂亮又敢玩,我來介紹一下,李總就捧個場,談生意歸談生意,也要好好放松放松啊。」媽媽桑果然善于做生意。
「不……」推辭的話語繞在嘴邊,最後李御堯這麼說︰「不用什麼新小姐,我只想要Amy。」
「Amy?!」紅姐的聲音幾乎高了八度,人差點從椅子上彈起。「開什麼玩笑,Amy不坐台的!」
「我不是要她坐台。」他大略提了不當年的事。
接著,李御堯也從紅姐口中得知辛彤離開李家後的境遇。
原來那時帶走辛彤的表姐跟紅姐是好朋友,後來辛彤的表姐在日本發生意外過世,紅姐帶著辛彤回到台灣,兩人一直生活到現在,彼此的感情像母女,也像姐妹,辛彤化名Amy,在這里也算是二當家,所以向來沒有人膽敢對她有非分之想。
「喔,我想到了!」紅姐盯望著李御堯許久,然後恍然大悟道︰「難怪我一直覺得李總很眼熟,原來那丫頭這幾年來剪報搜集的照片,上頭的人就是你啊。」
這幾年來剪報搜集他的照片?這代表什麼?辛彤沒有忘記他?不,不僅沒有忘記,她還是想念著他的。這個發現,讓李御堯心頭一時暖洋洋的,輕飄飄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只是,她為什麼不來找他?他回國幫忙掌理公司已好幾年,她若有心要找他並不難。
之後,只有兩人單獨在包廂里相處的時候,辛彤給了李御堯答案。
「個忙個的,知道大家都過得很好,那就夠了。」她說得雲淡風輕。
「是嗎?你知道我們過得怎麼樣,可是我們卻不知道你的情況。我……我媽一直很掛念你,你至少也該讓我們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謝謝李媽媽的關心,我過得還好。」
「離開吧。這種地方太復雜,如果你願意回台北,我可以幫你安排……」
「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辛彤很快的拒絕。
「你……可以不用一直跟我說謝謝嗎?這樣會讓我想到以前被你罵沒禮貌的時候。」而且太有禮貌也很讓人受不了,像現在,她過分的客套仿佛刻意強調彼此間的疏離,讓他感覺格外不舒服。
「小時候不懂事。」想起過往,她情不自禁綻放靦的笑。
「但也是最純、最真的時候。」李御堯喟嘆道,凝視著她的笑顏,時空也仿佛快速挪移,像是再度看見她懷抱著新鞋努力忍住笑意的那一幕。
最純,最真,也最美。他的目光一時忘情的與她的交纏。
踫觸到他那如炬的目光,辛彤瞬間忘了回避。
真的重逢了嗎?他就在身邊,與她並肩而坐,她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氣味,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體溫。存在記憶里的、搜自報章雜志的,此刻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雖然真實,卻仍讓人感到縹緲。
是的,是他,一樣炯炯有神的眼神,一樣神采奕奕的臉龐,一樣的體面和神氣……
不,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記憶中那鋒芒畢露的眼眸,此刻看來卻多了某種情緒,除了明亮外,還多了種熱度。
靶覺像被熨燙著般;心頭、臉龐淨是一片熱燙,辛彤這才回神,低垂著頭,斟酒的動作看來有些慌亂,差點把酒杯打翻。
「小心!」李御堯眼明手快,俯身伸手接起。
他接住了那半傾的酒杯,也接住了她握住杯子的手。
安靜的包廂中,仿佛空調瞬間壞了似的,某種熱流逐漸盤旋。
看看交疊的兩只手,下意識地抬眼望向對方,他們默契十足地做了同樣的動作,幾乎在同一時間縮收自己的手。
「抱歉。」
「謝謝。」
兩人不約而同的開口,互視一眼之後,忍不住笑了。
「不錯嘛,現在的你就很有禮貌啊。」辛彤俏皮的說,試圖化解有些尷尬的氣氛,並舒緩一下心頭奇異的躁動。
「是嗎?如果有變得更好一些,那應該是因為你,所以算是你的功勞。」李御堯以半開玩笑的口吻道。
「我?」她听了只是笑著搖搖頭。
影響甚至是改變他?她有這個本事嗎?不,她沒有,她連自己的人生都無力改變什麼,就像爺爺說的——命啊!一切都是命,做人要認命……
記得那時她剛過完十三歲生日不久,恰巧听見爺爺跟廚房的大嬸吵了起來,吵的內容跟她有關。
「喲,老辛啊,你那麼凶干什麼?說你們家彤彤烏鴉變鳳凰的又不是我,而且人家也沒說錯啊,雖然彤彤跟少爺是挺好的,可是這家世真的差太多了,將來要是真的進了李家的門,也一定會被人家看輕的嘛!」
「閉嘴!孩子還小,別亂嚼舌根!」
怒不可遏的辛爺爺,掉頭時發現了孫女。
那天,辛爺爺語重心長地交代,「彤彤,以後少跟少爺在一起,才不會被人說閑話。」
「為什麼?我喜歡跟堯哥哥在一起,為什麼不行?」辛彤萬分疑惑。
最後,辛爺爺只給了她一句話。
命啊!一切都是命,做人要認命,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了尊嚴;什麼都可以輸人家,就是別把志氣也輸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