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不同于往常,展家的香燭鋪前聚集了大批圍觀的村民。
「怎麼了?」展桃花對門外的熱鬧情形有些錯愕。平常展家店鋪門可羅雀,唯獨替喪家備辦冥具時才會有此場景,莫非今日……
「桃花,快來瞧瞧,你家對面多了好多陶甕!」
村民你一言我一語,扯著展桃花的衣袖來到鄰宅門前。
「是做什麼的啊?」
「賣醬菜嗎?」
「喲,這壇蓋還封蠟呢。」
「是賣酒的吧。」
「不對,依我看,八成是賣骨灰壇的!」
「啐,哪張臭嘴在亂咒人啊!」
「都別吵了,桃花來了,問問她吧。」銀白胡須的長者制止了村人的紛爭,拄杖來到展桃花面前,「桃花,知不知這戶人家是做什麼生意的?」
「不知道,我也是方才瞧見這些陶罐的。」展桃花聳聳肩,無奈的輕笑,「不然問問那些送陶甕來的大叔,說不定能打探些什麼。」
她才剛說完,眾人就迫不及待的一擁而上,擋著那幾名大漢問個明白。展桃花沒有上前的打算,仍舊按照往常一般備置香燭,準備開張營生。
「是京城來的大夫,叫……」一名大漢放開喉嚨,吆喝著搬運藥壇的伙伴,「那大夫叫什麼啊?」
「叫周以謙!」遠方應答的大漢扛著藥壇走近,用衣袖擦了擦汗,坐在石墩上歇息。「周大夫心腸可好呢!年紀輕輕就懂得替年邁的師父下鄉行醫,造福百姓。往後你們有任何大小病痛,盡避找他就是了。」
「是啊,我也听說那大夫像神佛轉世,看病都不收錢呢!」
「騙人!世上哪有這種傻子啊?」
村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是真的,我要是說假話,就讓雷公劈死!」大漢聲如洪鐘,拍胸脯保證。
听大漢這番信誓旦旦的承諾,展桃花停下手邊的工作,抬首望向對面成堆的陶甕。其實,對面住著什麼樣的人,她並不在意,只是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人嗎?要是真如大漢所言,村人以後就不必擔心無錢治病了。
「我才不管那周大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展元佑抓抓頭,附在姊姊耳邊低語,「我只在乎他將來要是醫死人,就能就近在我們這兒備置冥具。一想到將來源源不絕的客源,我就想趕緊會會這位‘恩公’。」
「你這張臭嘴,八成還沒漱洗!」展桃花白了他一眼。
展元佑得意的張嘴大笑,「姊,你真聰明,我剛起身,還沒漱嘴呢!」
「我聰明?聰明到讓你這張嘴隨便咒人?」展桃花俐落地掏出腰際的竹筒,揭開蠟紙,「我今天一定要代替死去的爹娘好好治治你這張嘴。」
「姊,別開玩笑!」展元佑瞪著竹筒,臉色瞬間發白,「那是童子尿吧?會……會出人命啊!姊……姊……」
「只有童子尿才能治你這張中邪的嘴!」展桃花踮起腳尖,努力扯住展元佑的下巴,試圖將黃澄澄的尿液灌入他的嘴中。
「桃花,在忙什麼啊?」一名身材圓胖的婦人好奇地湊近他們身邊。
「啊,六嬸!」展桃花的手僵在半空中,尷尬的對著六嬸微笑。
「六嬸,你來的正是時候!我快被姊害死了。」展元佑趁她分神,趕緊掙月兌魔爪,一溜煙的逃去無蹤。
「元佑,別跑!待會還要讓你送香燭到七叔公家呢……唉,跑這麼快!」展桃花將竹筒封好,收回腰際。「六嬸,進來坐吧。」
「免了,免了。」六嬸肥胖的短手不斷搖晃,「我一會兒就走。」
「這麼急。」展桃花雙手熟練地將黃色冥紙裁成圓形,「小伍的情況好些了嗎?」
「好了,全好了。就是上的鞭痕還沒好,得趴著才能睡。」
「六嬸,對不起。」展桃花雙頰微紅,連忙垂首賠罪,「那時如果不狠下心來用力抽,會治不好小伍的。」
「傻孩子,我今日是來道謝的,怎麼會怪你?」六嬸攤開懷中的油紙包,取出一件衣裳在展桃花身上比著,「我特地差人上京城挑了塊粉色布料,給你做了件衣裙,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六嬸,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展桃花急忙將衣裳推回六嬸懷里,「家里做的是香燭生意,驅邪只是義務,向來都不收錢的。」
「就是知道你不收錢,才要送這份禮。」六嬸又將衣裳塞進她懷中,「雖然咱們鄉下地方不時興妝扮這套,但你成天穿這身素白的衣裳,不施半點脂粉,也不是辦法啊!莫怪村人都傳言你是因為年屆雙十,嫁不出去了,所以干脆放棄了容妝。」
展桃花低首淺笑,「二十歲對于婚配而言,確實是有點老了。」
「桃花,你別介意,六嬸是心直口快,沒惡意。」六嬸輕掌自己的嘴,以示歉意。「說來都怪那些碎嘴的家伙,要不是他們到處亂傳謠言,今日也不會礙著你的姻緣。」
「六嬸,不礙事的。我們這一行,做的是死人生意,礙于忌諱,平日要人上門攀談都很難,更何況來提親。」展桃花輕抿雙唇,微綻笑容,沒有半點怒意,「況且大叔們說的倒也真切,不必遷怒。」
「唉,這倒是。雖說命有定數,但真要人百無禁忌的接受死亡,只怕難啊!」六嬸低頭看著自己遲遲不敢踏進香燭鋪的腳,尷尬的笑了一下,「不然,你試試招桃吧!就算姻緣避著你也不打緊,你可以自招啊!」
「啊?」展桃花一臉疑惑,不解六嬸突然提出的建議。
「我幫你問過了,你肖豬,趁著這回滿月,找棵桃樹繞十二圈,一定能招來好姻緣!」
「再說吧。」展桃花輕笑,神色依舊自若。
「別再遲疑了。听六嬸的話,穿上這件粉色衣裙,到桃樹下繞十二圈,包準你今年嫁得出去。況且……」六嬸竊笑,附在她耳邊細語,「對面來了位年輕大夫,你倆往後朝夕相對,日久生情,一定能成的!」
「六嬸,你說到哪里去了!」展桃花的視線刻意瞥向遠方,卻在不經意時停在對面的藥壇子上,久久無法移開。
月兒圓,涼如水。
一個嬌小的粉色身影輕拉門栓,慢慢推開大門,刻意壓低木頭發出的嘎響聲。
「姊,這麼晚了,上哪去?」展元佑搔著亂發,張大嘴巴打了個呵欠。
「招桃。」
「招桃?那是要干嘛的?」展元佑揉揉睡眼,目不轉楮的盯著姊姊身上的粉色衣裙。
「幫……」展桃花深吸口氣,「幫嫁不出去的自己招姻緣。」淡淡的語調听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啊?」展元佑有些驚訝,「姊,你終于開竅了?」
「不是開竅。」展桃花輕扯衣裙,神情有些不自在,「只是想對六嬸有個交代罷了。收了她的厚禮,如果不照著她的提議去做,總覺得對不起她老人家。」
「姊,你若不喜歡,倒也不必強逼自己。往後要是六嬸問起,隨便敷衍即可,犯不著如此認真。」
「無所謂,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況且……」展桃花俯首,語調依舊持平,但雙頰早已不爭氣的微紅,「今晚天熱,到外頭走走也無妨。」
「是嗎?那我陪你一塊兒去。」展元佑又打了個呵欠,「夜深了,你一個人出去,要是遇上惡人可就糟了。」
「不用了,連鬼見著我都發愁,你還擔心我會出事?」展桃花將他輕推入內,「回去睡你的覺,別多管閑事。」
「喔……」展元佑深知姊姊固執的脾氣,便不再多加勸說,「你自己小心些。」
「知道。」展桃花輕掩大門,獨自朝茂密的林子走去。
她這趟出來,只為了對六嬸有個交代,對于婚姻之事,她早已看淡。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她換上這襲粉色衣裙,從銅鏡中望見自己的剎那,她平靜無波的心湖開始起了漣漪。
原來……在她內心深處,她與一般少女無異,會對妝扮感到欣喜,會對六嬸的亂點鴛鴦感到嬌羞。
展桃花一手撥開雜枝,提著燈籠仔細辨識,不一會兒就找著一株枝葉茂密的桃樹。她伸出縴縴素手,撫上粗糙的樹干,然後開始繞著桃樹,「一圈、兩圈、三圈……」
一雙粗壯的手臂冷不防地搭上她縴細的藕臂,她驚呼出聲︰「不會吧?圈都還沒轉完呢,這麼快就生效?」
身後的大漢打了個酒嗝,听到展桃花嬌軟的嗓音,不禁痴笑起來,「女人?老子真是艷福不淺,在鳥不拉屎的地方都能遇上美人。」
醉漢口里的酒氣吹拂在展桃花的耳根,婬穢的話語讓她覺得有些惡心,「放開!」
醉漢不顧她的怒斥,蠻橫的抱著她的身子,不安分的手往她腰際一探,「好細的腰肢,好香的身子,讓老子聞聞,你身上是什麼味啊?」
「是冥紙和香燭的味!」展桃花推開醉漢的臉,試圖避開臭氣沖天的酒氣,「要不是大爺身上的酒氣太重,還能聞到死尸味。」
听她這麼說,醉漢頓時起了寒顫,趕緊吐了口唾沫壓驚,「呿,刁舌的潑婦!」他猛力將她摔在地上,痛得展桃花站不起身。
她睜大雙眼,看著醉漢步步逼近的龐大身軀,「你想干什麼?」
「干什麼?」醉漢扯著她的衣服,動作極為蠻橫粗魯,「當然是吃了你啊!」
「吃我?」展桃花滿臉困惑地瞧著他,「你吃人肉嗎?」
「呸,你是真迷糊還是裝胡涂?」醉漢微眯雙眼,邪婬的神情難以隱藏,「老子說的當然是男女之間的那檔事!」
「那檔事!」展桃花倒抽口氣,不由自主的干嘔起來,「我勸你最好別對我怎樣,要不然我……」
「你怎樣?」
「我……」展桃花環顧四周,心里忐忑不安,但下一刻,她突然睜大杏眼,彷佛看到了救兵,「我保證你出不了林子!」
「喲,還挺辣的,敢威脅老子!你說說,要怎麼對付我?」
「不是我要對付你,是它們……」展桃花再次抬眼看去,意味深長的嘆口氣,「你的冤親債主全在今夜到齊,如果不盡早處理,你會死于非命。」
「你……你想嚇唬老子?」醉漢驚駭不已,順著她的目光左顧右盼,「這四下無人,哪來的冤親債主?」
「人是沒有,鬼倒不少。」展桃花伸出手指仔細點數,「五個缺胳膊的,三個斷頭的,兩個瘸腿的,還有一個被斬成兩半的。」
「呸,老子……老子才不信你的鬼話!」
「信不信由你。」展桃花推開醉漢粗魯的手,把凌亂的衣襟扯平,「你听過芙羅村有個能見鬼驅邪的桃花女嗎?」
「听……听過又怎樣?」
「我就是桃花。」
「那人們謠傳你能見鬼,是……」
「是真的!」
醉漢嚇得兩腿一軟,雙膝跪地,「我的姑女乃女乃啊!原諒我有眼不識泰山,求求你救救我這條狗命吧!」
「現在救還不算遲。」展桃花拭去額角的冷汗,隨手拾起地上干枯的桃枝,「我要用桃枝鞭打你,幫你驅除孽障,你能忍受嗎?」
「姑女乃女乃,你就使勁的抽吧,只要能活命,再疼我都願意。」
「應該不會太疼……」展桃花揮動手中桃枝,高高舉起,瀟灑落下,「我剛才被你摔傷了,手勁應該會比平日減少幾分。」
「啊……」
一陣慘絕人寰的淒絕叫聲響徹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