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的婚事訂在中秋後,大婚前數日,返回歐陽府待嫁的歐陽芸心里不由生出幾分膽怯來,似期待又害怕,總覺得眼下的幸福太過不真實,正所謂待嫁女兒心便是如此吧?
一年前,一年後,如若真要說有什麼遺憾,那便是喜兒的無辜枉死,鳳冬青的叛逆流放,還有曾經是鳳陽王的身不由己。听說那人也要成親了,對象是燕南國的長公主。曾經是那麼驕傲的人,曾經死都不願以終身大事作為籌碼的人,居然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一年前出兵與西戎八部一戰雖大獲全勝,卻也令鳳國元氣大傷,如今西戎南夷結盟已是實事,眼下鳳國和西戎南夷兩國也只是短暫休兵,難保日後戰事不會再起,而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恣意妄為的鳳陽王,在他坐上那把人人稱羨的龍椅後,身為九五之尊的他為顧全大局,只能選擇向現實妥協與燕南國連橫,迎娶燕南國的長公主,盼兩國永結秦晉之好,集兩國兵力共同抵御外敵。
「姑娘,阿碧听說陛下派去燕南國迎親的隊伍已經回來了,現在宮里肯定熱鬧了。」可惜這幾日要陪姑娘留在府里待嫁,要不肯定也能去湊湊熱鬧。
「嗯,我听說了,王爺這幾日正忙著操辦此事。」昨日燕青才捎來口信,說攝政王這幾天恐怕不得空,抽不出時間過來看她,要她安心待在府里別胡思亂想。
「對了姑娘,夫人今天早上差人過來說,晚點要帶姑娘回皇靈寺還願。」
差點把這事忘記的阿碧忽然說道。
「我娘可有說什麼時候出發?」歐陽芸淡問。
「應該就是這會兒吧。」阿碧不確定地應著。
才剛說完,立馬就有人前來催促。
涼氏身邊伺候的雙兒喘吁吁地跑來問︰「小姐準備好了嗎?夫人和馬車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歐陽芸輕輕應了一聲,點點頭,便起身往外走。
來到皇靈寺後,先與涼氏一同給大佛參拜上香,在涼氏拿著求來的簽詩找住持開解時,歐陽芸便隨意地在皇靈寺附近走動,興許是兩年前落水事件猶令眾人心有余悸的緣故,涼氏即便人走開,仍不忘交代阿碧須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就怕舊事再重演。
不知不覺走到皇靈寺後方的歐陽芸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的池塘,心想一切似乎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從死亡到重生,多麼不可思議的陰錯陽差,緣分將橫跨不同時空的他倆緊緊系在一塊,最終也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
每回想到這,心里總不禁生出幾分喜悅。正出神時,不期然一轉頭,自佛堂里走出來的身影令歐陽芸微微一楞。
是他!鳳無極。
「姑娘,那人好像是陛下……」阿碧忙上前說道。
「阿碧,咱們到前面和我娘會合吧。」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也沒听見的歐陽芸說完便要離開,只是背後傳來的聲音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快。
「歐陽芸,見到朕有那麼令你害怕麼?」她的舉動令鳳無極打從心里生出幾分不悅。
自佛堂出來便看見她站在池塘邊,鳳無極當下又驚又喜,只覺得是福至心靈,因他不久前才在大佛面前許下相見的願望,卻不想,她看到他的反應竟是避之唯恐不及,即便知道她無法接受他的感情,卻還是不希望被她徹底拒于心門之外,她的舉動無疑令他心房狠狠抽痛了起來,當年被敵軍將領一箭射穿肩膀時亦不曾如此深刻疼痛過。
頃刻間,鳳無極便已來到她面前,他冷冷看了阿碧一眼,示意她退下去。
「你就這麼害怕與我獨處?」鳳無極心里因她而起怒火,在看見她臉上的不知所措後,隨即被洶涌而來的心酸取代。
「我……」歐陽芸垂眸,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不是害怕,而是尷尬,尤其在知道他不日將與燕南公主成親後,她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曾經向她表明心跡的他。因她知道他的選擇不是他想要的,而他眼下需要的也不是她的安慰,因那太過矯情,他倆都心知肚明彼此之間橫著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她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態面對他,才不致教他看穿她的故作鎮定,如同她還清楚地明白他依然將她放在心間不曾放下一般,如今要他們再像從前那樣相處,對現在的他倆而言,都太難了。
似是看穿她內心的掙扎,鳳無極主動打破沉默問道︰「兩年前你就是在這里落水,怎麼,可有想起些什麼?」
歐陽芸笑了笑,搖頭道︰「一點印象也沒有。」
只是,在說完這話後,她便又沉默了,而鳳無極卻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兩人就這樣站在池塘前,曾經相處自若侃侃而談的他倆,如今卻都無言。心思各異的兩人在經過一陣冗長的沉默後,歐陽芸忽然抬頭看他,問道︰「陛下此刻不是應該在宮里準備大婚的事麼?」
悵然神色從鳳無極臉上一閃而過,他淡淡一笑,「那些事有皇叔操辦即可,輪不到朕操心。」
鳳無極定定看著她許久,而後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在生朕的氣麼?」
「什麼?」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的歐陽芸眉間籠上一抹困惑。
「半年前朕故意對你隱匿皇叔的行蹤。」鳳無極語氣淡淡,臉上似有絲歉意。
歐陽芸淡淡笑了笑,道︰「那件事我早就不放心上了。」
鳳無極曾想過她會因為這件事而惱他、氣他,卻不曾想,她居然只是一句雲淡風輕的「早就不放心上了」,從頭到尾便只有他還將這事惦在心上。登基後這些日子以來他忙于朝政,自半年前一別後,他便不曾再私下與她有過互動,幾次見她不是匆匆一瞥就是只能遠遠眺望,而他亦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一時心血來潮便往她家的牆翻,連想見她一面都得祈求老天爺賞臉;可如今就算見了面又如何?在她心里依舊不曾有過他,早在半年前她就明明白白告訴過他了,一直是他放不下。多麼悲哀又卑微的一廂情願,高高在上的鳳陽王又幾曾如此狼狽過?
「看來是朕多想了。」鳳無極悵然一笑,幽幽說道︰「你與皇叔不日也將大婚了。」
歐陽芸微微一楞,在他帶著些許哀傷的目光下,緩緩點了點頭。
「歐陽芸,一年前朕曾問過你可有想要什麼新婚之禮,還記得麼?」又再次重提舊事的他看她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漫長。
「陛下,我現在很好,什麼都不缺的。」對于現況很是滿足的她不敢再貪心奢求什麼。
「即便你什麼不缺,可朕卻還是想送你一份大禮。」鳳無極不容拒絕地說。
歐陽芸怔望著一臉堅定的他,他的盛情令她心里不由生出幾分惶然,眼下的她什麼都不求,只求能與所愛之人廝守一生,再多的榮寵加身于她就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昔日給你的那塊玉佩,你還沒想好怎麼用是麼?」他又問。
「嗯。」歐陽芸點了點頭。其實,她曾經想過要用的,就在她得知攝政王離開鳳國前往渤海時,她曾想拿著玉佩要求他不顧一切將她送至攝政王身邊,可她終究沒有那麼做,她最終還是選擇留在鳳國等待,所幸蒼天不負,終是讓她盼到苦盡笆來的一天。
「既然如此,也無妨,朕送你的這份大禮,無需你動用玉佩來抵。」
歐陽芸垂著臉,心中有些納悶,卻半晌無言。
「歐陽芸,眹會讓皇叔用八大轎迎你入門,讓你堂堂正正做皇叔的攝政王妃,而非一介側室。」針刺般疼痛的承諾,一字一字再清晰不過地自他的口中說出。
他這又是何苦?歐陽芸怔怔看著他良久,片刻後,眼眶有些澀然的她訥訥地開口︰「陛下……」
只是歐陽芸的話尚未說完,鳳無極便徑自說道︰「歐陽芸,不要用那種悲憫愧疚的眼神看朕,朕拿得起放得下,朕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朕心甘情願的,朕不要你受半點委屈,朕要你好好的,一生一世都這麼幸福快樂,即便……即便在你的心里不曾有過朕,朕亦無悔。」說完這句話後,鳳無極忽然朝她伸手。
似乎明白了鳳無極想要做什麼,歐陽芸微微變了臉色,卻不敢有半分拂逆舉動地僵在原地,眼看手就要撫上她的臉,卻不知為何,硬生生地打住了。
停在半空中的手似有些顫抖,最終慢慢地垂放下來,鳳無極定定望著她,目中壓抑著痛苦,最後全化作一聲長嘆,道︰「罷了,你走吧。」
「是。」歐陽芸隨即朝他福了福身,收拾起心中那股澀然的她旋身喊了一聲阿碧,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承不起的情,不該踫,也不該有回應,也許這般決絕果斷,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回歐陽府途中,歐陽芸心情一直都是郁郁的。鳳無極確實是送了一份大禮給她,雖然她嘴巴上不說,但她心里其實挺在意名份這件事的,尤其在她不可自拔地愛上攝政王,兩人又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怎可能對那始終懸缺的正妃之位無動于衷。偏偏鳳氏一脈人丁單薄,正妻之位多半留作與邦交之國作政治聯姻用途,皇室男子娶親向來只立側室的陋習又行之有年,就算她心里在意,卻也不敢明說,鳳無極送這份大禮無疑是送進她心坎里了,也正因為如此,心里難免覺得有所虧欠,因他所給予她的,她還不起。
歐陽芸沿途都若有所思,就連馬車已經停下好一會兒了猶未察覺,忽然有人將車簾掀開,似受到驚擾的她眉頭微微一皺,隨即抬頭一看,楞住。
「王爺……今日不是不得空麼?」怎麼過來了?
罷剛才在皇靈寺遇見鳳無極,在馬車上又胡亂生出亂七八糟的想法,以致現在看見他時,竟莫名其妙心虛起來。
藺初陽笑了笑,沒說什麼,徑自牽著她的手,半牽半扶地將她帶下馬車。
「王爺怎突然過來了?」歐陽芸納悶看著他牽著自己走的方向。這方向是要往城里大街去的,歐陽芸直覺便抬頭看了看天色,不期然又看到街道上高掛著一排大紅燈籠,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今日是中秋。
「本王剛剛才知道今日是中秋。」
「王爺放下手邊的事,特地出宮陪我賞花燈?」雖說籌備陛下大婚的瑣事用不著他親力親為,但中秋佳節,身為攝政王的他怎麼也得代陛下盡一盡地主之誼才是,將燕南國那些隨行的使節晾在一旁,自己卻出宮賞花燈,這般任性又隨意,實在不像他一貫的作風。
「芸兒不願意與本王一起賞花燈麼?」
看著藺初陽略帶苦惱的神情,歐陽芸眉目立即染笑,微微頷首。「我自然是願意的。」在說完這句話後,方才的抑郁似乎也一掃而空。感情不就是喜歡或不喜歡這麼簡單而已,那些她承不起的,她又何苦自尋煩惱?
京城埶仙鬧繁華一如往昔,沿街都是賣花燈的攤販,兩人牽手走在人群之中,仿佛回到一年前。
「王爺,我剛才在皇靈寺遇見陛下了。」她邊走邊說。
「嗯。」
「陛下說要送一份大禮給我。」她又說,只是這次她的視線落在他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上。
「是麼?」藺初陽回眸看她一眼,語氣淡淡的。
「王爺不好奇陛下要送什麼大禮給我麼?」歐陽芸皺了皺眉。
「你說,本王听著。」回應她的,是一如往常的波瀾不興。
歐陽芸有些挫敗地嘆息,便直接向他說了鳳無極方才承諾她之事。
藺初陽听完之後,神色並無太大變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陛下對你真好。」
正當歐陽芸以為答案只有這樣時,卻不想,他清冷的聲音再度幽幽自身旁傳來。
「芸兒,就算陛下不主動提起這事,本王也不會委屈了你,卻不想,本王想做的事倒是被陛下搶先一步了。」
「王爺可是吃醋了?」自他話里嗅出一絲惱意的歐陽芸饒富興味地問。
「芸兒這麼希望看到本王吃醋麼?」一向神色自若的人眉心微微蹙了起來。
「王爺就是嘴巴不老實。」明明就是吃醋了,卻老愛吊她胃口,還好她也算是有些了解他,才不致被他模稜兩可的態度給騙了。
歐陽芸主動加深十指交握的力道,笑靨如花道︰「王爺吃醋,表示王爺心里有我,而我希望王爺吃醋,便也表示我心里是在乎王爺的。如此一來一往,芸兒與王爺兩情相悅已是無庸置疑的事實,王爺還需要這般計較陛下為我做了什麼麼?」
藺初陽兩眼微微眯起,「你……」才起了頭想說什麼,卻是語塞。片刻後,藺初陽不禁失笑,「本王的芸兒何時變得這般能言善道了?」
歐陽芸低低笑了笑,「王爺謬贊了。」
小兩口就這麼邊走邊聊,差不多走到大街中間時,一旁燈販招呼的聲音忽然變得格外熱絡,在他倆猶不自覺繼續向前行進時,燈販忽然把手伸了過來攔住他們。
「嘿,這位相公、小娘子,小的跟您二位可真有緣哪,怎麼著?二位去年許下的願望可有實現?」燈販笑呵呵地問,也不管人家是不是還記得他。
小兩口相視而笑,答案不言而喻。
「瞧您二位這笑得,那肯定是準的是吧,今年可要再來盞燈許個生個胖娃什麼的願望?指不定明年再來就心想事成了。」
生個胖娃?歐陽芸交握的手突然顫了下,當下直覺反應欲抽走,卻被早已看穿她心事的他緊緊握住。
藺初陽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然後轉頭徐徐對燈販頷首,道︰「好,就來一盞。」
「好咧,給。」燈販將花燈和紙筆遞給藺初陽時忍不住轉頭對歐陽芸多嘴了幾句︰「小娘子,你明年可要給你家相公生個胖娃啊!」
被燈販這麼一說,本來就有些臉紅的歐陽芸,此刻自她面上綻放的紅霞更是一路延燒到耳根子。
「呦,小娘子這是咋啦?害羞了?」燈販打趣地問。
「我家娘子臉皮薄,小扮莫要大驚小敝。」說罷,藺初陽牽著歐陽芸移往空曠處,避開後方擁擠的人潮。
「王爺真想許生胖娃的願望?」在藺初陽拿著紙筆若有所思時,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藺初陽看她一眼,「你說呢?」
又是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壓根不知道如何應對的歐陽芸立刻紅著臉低聲咕噥︰「這……這種事又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決定的。」
藺初陽卻是難得開懷地笑了起來,俯首貼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那便一同努力吧。」
歐陽芸微楞,不太真實的曖昧話語鑽入心間,在她猶感詫異之際,那張笑得如沐春風的臉龐緩緩朝她湊上來,羽毛般地輕輕在她芳唇上印下一吻。
而後,他們來到當初許願的月老河下,虔誠地放下心願。
在河畔邊看著潺潺流水送走盛滿心願的水燈後,他倆相視而笑,交握的十指傳來彼此掌心里的溫暖,但願年年如此,與所愛之人白首相偕,永不分離。
中秋過後,攝政王以八大轎迎娶新妃入門,大婚當日,新娘子一襲紅燦燦炫目的霞光嫁衣,艷絕無雙。
在婆子的攙扶下,歐陽芸緩緩將手交付給他,在藺初陽握住她的同時,那對套在他倆手上的白玉戒指發出清脆聲響,合攏並在一起真好似一對纏綿的交頸鴛鴦。
這一生,他倆就如同套在彼此手上的白玉戒指一樣,注定要做一輩子的鴛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