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這里,她恍然大悟了。
太祖皇帝的駕崩,只怕是先皇為求自保先下手為強,既能保住儲君之位,又能保住愛人的性命,然而先皇做了這麼多,卻依然不能與心愛的人廝守,背後應是有人從中阻撓;而能牽制一國之君又知道事件真相者也只有先皇母妃了。
渤海公主,就是攝政王的母妃。
攝政王與先皇居然不是兄弟……而是父子!
難怪總听人說,先皇疼愛這位同父異母的手足勝過自己的親生骨肉,想不到竟是這番曲折。
從古至今,皇室的斗爭又何曾手軟過?他輕描淡寫說的這些往事,于當年不知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為何有太祖皇帝賜姓一說?」听到這里,她大致都明白了,就是太祖皇帝賜姓一說時間點好像搭不起來。
「那是皇姥姥的意思。她說,先皇得位不正,罪其一;罔顧人倫弒君弒父,罪其二。皇姥姥心里有氣,卻又狠不下心來大義滅親,只好轉頭將氣出在母妃和那時還尚未出生的我身上,摘去鳳姓跟從渤海母姓,終身不得踏入帝都半步;偏不巧,當時正逢渤海內政動蕩,奪謫斗爭也在渤海如火如荼進行。大事底定後,渤海竟是面臨無人繼位大統的困境,渤海皇太後輾轉得知長公主藺瑤被放出宮,又得知長公主遺月復子未被納入鳳氏宗籍里,即派使節欲迎回長公主與其子,皇姥姥得知後,遂下令我母子二人終身不得離開鳳國境內半步。」
先皇母妃也真是做絕了,此舉分明是要藺氏母子至死都只能是個沒有根的浮萍。
「先皇難道沒有阻止?」她有些訝異先皇怎會無動于衷。
「先皇舍不得放我母子二人離開,默許了皇姥姥的做法。」
先皇這份愛真是自私啊,一句舍不得造成了多少人的遺嘁,人心也早就被磨蝕殆盡了。
她听他的語氣波瀾不興,最多參雜一絲淡淡無奈,不知是放下了還是早已麻痹?
思及此,她突然翻身與他四目相對,未料到她有此舉動的他一怔,眼里的脆弱情緒來不及掩藏,剎那間全教她看分明了。
無意間看見這一幕的她,目光不避不閃,定定看著他說道︰「所以,詔書里寫的是王爺的身世,還有先皇身後繼位大統的人選對麼?」
答案,昭然若揭。先皇欽點的大統人選就是他,藺初陽。
藺初陽不置可否。
難怪他說鳳冬青不會公開詔書,也難怪當時鳳冬青會說詔書是個天大的笑話;至今,她總算是完全解開了詔書之謎。
那份詔書,根本是一名父親對孩子的彌補,臨終前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留給他,包括鳳氏江山,此詔一出,勢必震驚朝野。
可她卻覺得那位父親的愛太過沉重,也太過自私了。
她望著他,心有戚戚焉。
二十歲以前,他過著被軟禁的生活,然而世上又豈有不透風的牆?先皇將一生的愛都給了渤海公主藺瑤,愈是無法相守愈是刻骨銘心,只怕這份深情早已成為他成長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在皇太後嚴密監控下、在先皇妃子虎視眈眈環伺下,可見他一路走來並不容易,他這疏離淡漠的性格怕就是這樣養成的。
二十歲以後,也就是先皇母妃一死,先皇隨即將他召回宮,封王拜侯,卻無人問過他的心衷。也許,他要的不過是能歸隱田園的平凡生活;而事實也證明,他確實無心名利追逐,否則就不會大費周章地以兩道假詔書混淆視听。以現實面來說,立鳳冬青為帝,日後他全身而退的機率較大,他早就在為日後退隱鋪路;這是好事,可她仍不免擔憂鳳冬青這個變數,那個少年真會照他的期望而走麼?
「王爺,如果陛下最終與王爺的想法背道而馳呢?」猶豫好久,終于還是問出口。
連她都看出來鳳冬青的心性恐怕不容易匡正,更何況是他?
鳳冬青,十六歲即登基為帝,其實是照著他的意思走。說白了,那名叛逆少年是他為自己能全身而退所做下的準備;現實是殘酷的,他是下棋者,而少年是棋,棋子落下前,誰都不能輕易斷言結果。
他深深望她一眼,「你希望我如何做?」
「真要有那麼一天,希望王爺能夠手下留情。」她不求皆大歡喜,只盼他行事能留有余地,勿在鳳氏史冊上再添一筆血腥。
「嗯,我盡量。」他點頭,突然攬過她的縴腰將她重新摟回懷里,「你這兩日都沒好好睡上一覺,就算睡不著,眯一下也好。」充滿憐惜的語氣。
她輕輕應了聲嗯,忽然想到了什麼,又道︰「王爺,如今我疑惑盡釋,待喜兒的事情水落石出,我願隨王爺天涯海角。」不想那些煩心的事了,一切隨心衷而走吧。
「你……」他聞言一怔,片刻後,唇邊勾抹暖笑,「好,一言為定。」
喜兒事件後,一切似乎都照舊,唯一改變的,就是攝政王似乎變得更加忙碌了,一整天都在前殿和大臣們議事,以前他們晚上還能聚在一起說上些話,現在他們就連一起用膳的時間都是勉強騰出來的;有時候吃一頓飯才說沒幾句話,就有人來報說有緊急事件得立刻處埋,到最後她也干脆不邀他一起用膳了,兩人便這樣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只是每當夜深人靜時,她想起喜兒的事情,還是會忍不住掉眼淚。說是一切照舊,又好像什麼都變得不一樣了,身邊少了說話的人,當下有了什麼開心的事也無法分享,許多事情只能往心里擱,漸漸地,人也變得愈發安靜了。
中秋後,她與他的婚事本該舉行的,但隨著與西戎八部的戰事陷入膠著,大婚之事便一直這麼按著,轉眼竟也來到了冬天。
一早,天方蒙蒙亮,就有傳令捎來緊急軍機,說是西戎八部有南夷援軍來相助,戰勢頃刻逆轉,一向戰無不勝的鳳陽王似乎陷入苦戰。前方戰事吃緊的消息傳回帝都,全國都籠罩在一股緊張不安的氣氛中,朝議上更是屢屢為此事爭執不休,一向反對攝政王的右派人士便說,當初攝政王就不該放任鳳陽王興戰,如今前方戰事難靖,攝政王身為監國難辭其咎,理應負起相當責任,而一向只在一旁听政、從不發表意見的鳳冬青,竟在眾家大臣上書身為監國的攝政王該為此事負責時,冷不防說了一句︰「攝政王監國不力,形同瀆職,著應革職查辦,不知諸愛卿以為如何?」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正當眾人不知該如何接話時,被點名的攝政王卻波瀾不興地說道︰「本王監國不周,實屬罪過,但鳳陽王執意興戰,其更是罪罄竹難書,這便命人讓鳳陽王繳出兵符,限期回京受審。」
鳳冬青憤然拍桌。「百日之期未到,現在論罪言之過早!」
此話一出後,鳳冬青無疑是自打嘴巴。
此會,是鳳冬青第一次在朝議上發表意見;而這個第一次,便是公開反對攝政王,此舉看在右派人士眼里,實乃天大的好消息;會後不久,右派大臣私下覲見鳳冬青,兩方交談甚久,談了什麼,無人知曉。
接下來的日子,歐陽芸生活規律,新來伺候的丫頭叫阿碧,年紀和喜兒差不多大,一張嘴也是嘰嘰喳喳的,像是經過刻意挑選。
外頭冷風刺骨,阿碧一手捧午膳一手推門而入,冷風順勢灌了進來,教人冷得直打哆嗦;外頭還站著一個人影,那是燕青。喜兒事件後,燕青奉命保護她,幾乎成了她的貼身保鑣,雖然藺初陽承諾會給她一個交代,但凶手至今仍未落網,心里不免耿耿于懷。
「姑娘,用膳了。」
「嗯,先擱著吧。」歐陽芸看了阿碧一眼,便繼續對著窗外發呆。
「姑娘,阿碧剛剛在廚房遇見巧蓮姐姐了。」阿碧將午膳擺放整齊,轉身取來茶爐將茶壺放在上面煨著。
「哦?」這時候巧蓮應該也是要給攝政王送午膳的。
想到攝政王,歐陽芸心里不免覺得自己委屈,好幾次去找他,他皆因事忙而將她冷落在一旁;較之于他,她簡直閑得發慌。人一閑就開始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便會鑽牛角尖,于是她便賭氣不主動去找他,實在真想得不得了,就翻出他當日寫給她的字條出來看,再不行,也會偷偷跑去太和殿外偷瞄幾眼。
「阿碧听巧蓮姐姐向廚娘問說有沒有魚腥草,攝政王好像染了風寒。」
「讓太醫看過了麼?」她皺眉。
「這個阿碧沒問,不過好像听說太醫開的藥攝政王都沒按時服用,今早起來風又寒,攝政王鼻塞好像挺嚴重的,也不知巧蓮姐姐有沒……」
听到這里,歐陽芸直接起身走去櫃子前,櫃子內擺放整齊,收著一只木匣子和一件雪絨滾邊鳳紋披風,她取出披風攏在身上,就出門了。
前往太和殿的路上卻踫著鳳冬青了。
歐陽芸一見鳳冬青迎面而來,二話不說掉頭就往回走。
鳳冬青看見她未過來施禮拜見,神色瞬間抹上忿然,瞪著她背影許久,吩咐身邊的太監把她叫過來問話。
「歐陽芸,上次送你的紫檀盒你最後如何處置?」鳳冬青問。
歐陽芸眸光一緊,臉上有抹薄怒,咬牙道︰「陛下又何必明知故問?難道陛下不知為此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嗎?」
「歐陽芸,我幾次三番要你打開觀看盒中之物,是你疑心太重不肯打開。當日盒中裝的根本不是什麼先皇詔書,便只是我要送給你的鐲子,你不領情就算了,也不該隨意踐踏我的心意,我贈予你的東西,又豈由得你隨意轉贈他人?」
轉贈?她真是無語了。若是轉贈便也罷,偏偏喜兒身後還為此背了條偷竊的污名,她雖極力澄清,但信的人寥寥無幾,她一人又如何堵得過悠悠眾口,那些莫須有的事一再地被以訛傳訛,最後竟也成了事實,教她如何不氣憤?
「陛下這份大禮,還真教臣女永生難忘。」如今說什麼都是多余的,她亦懶得再與他爭論,遂轉移話題︰「听聞陛下近日也開始親政了,想必政務繁忙,臣女便不打擾,先行告退。」
「嘖嘖嘖,原來你也會關心我的動向,我還以為你眼里除了皇叔以外什麼人都沒有了。」
說話這麼尖酸刻薄,是想尋釁麼?歐陽芸抿唇不語,打算忍一忍便過去了。
鳳冬青見她無動于衷,再道︰「攝政王監國不周,致使國家陷入危機,我身為一國之君豈能坐視不理?」
監國不周?歐陽芸身形略微一滯,「陛下真是雷厲風行,方才親政便將這麼大頂帽子扣在攝政王身上,臣女今日算是有幸見識到陛下的手腕了。」
「你不必拿話挖苦我,你心里向著誰我難道不清楚麼?我原以為你會是我鳳冬青心里一個特別的存在,只可惜你眼里從頭到尾就只有攝政王一個人,這樣不把我把在眼里的你,我也不需要了。」
他曾說過,他在這宮里沒什麼說話的人,原以為她會是一個可以安心傾訴心事的對象,可當他發現她將他贈予她的鐲子轉贈給身邊的丫頭時,他覺得自己當下好像被人掮了一記耳光似,比起他知道自己這個皇帝的位置是撿別人不要的時候還要難堪。
他自小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他的誕生,于皇父,是為鳳氏血脈添丁,是責任,于母妃,是鞏固自己在後宮的地位,是爭寵的工具;所以,他只能用叛逆來吸引旁人對他的注意力,用囂張跋扈來宣示自己的存在感,看到人們戰戰兢兢伏在他面前時心里才覺得痛快。直到後來有一天,那個怎麼輪也輪不到他坐的龍椅竟然平白從天上掉下來,那時他突然覺得父皇其實待他不薄,生前與他不親,身後卻以這種形式來彌補他,雖然他從未奢望過那個位置,但心里仍然是開心的;但到後來,他才發現那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父皇到死之前都不曾將他放在心上,父皇心心念念的就只有那對藺氏母子;詔書里言辭懇切地為他正名,這些年積極讓藺初陽涉政,也是為了日後做準備,費盡心思便只為了彌補自己心中的遺憾。
那時,他握著遺詔狂笑不已。
而後,狂笑過後的他,便不再是他了。
「你父親歐陽賢本也是右派人士,可如今卻因為你的關系而傾向攝政王,什麼三朝元老、國之棟梁,簡直是笑話!人一旦和權力沾了邊便什麼都忘了,歐陽芸,既然你不承我的情,那我也無須再念著那點救命恩情了。」
「你曾問,我對任何人都是不屑一顧,很少有過好臉色,卻唯獨對攝政王恭恭敬敬說一不二,問我當真那麼畏懼攝政王麼?這個答案,我現在就回復你!」
鳳冬青說,不是怕,是隱忍;一直以來,他皆在伺機反撲。
鳳冬青又說,既然給我這個位置,那便干脆一點,握著權柄不放教人看了不痛快。
鳳冬青再說,誰擋了我的道,我便收拾誰,連你也不例外。
至此,她已經明白那個叛逆少年再也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了,現在的他猶如滿弦的弓,蓄勢待發,只能進不能退了。
而他手上的弓,現正瞄準一人,攝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