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個小時……
何晁仁盯著牆上的鐘,眼神冷峻,奔跑的分針、時針似平和他有仇。
她夠倔,夠強,夠有骨氣,不管離開誰,她的世界都照樣轉,哪怕他說到那分上,她也不松口,甚至連一句解釋都沒有,真是不管怎樣,她都不願示弱,坦率的接受他。
如果時鐘有生命,此刻一定在他的目光下凌遲處死。
午夜十二點四十五分,他站起身打開門火大的沖過去對面敲門,他不相信這種情況下她能睡得著。
「江雨朵,開門。」
「我在這。」身後響起小小的聲音。
何晁仁回頭,目光下移,看到她屈膝坐在他家門邊。
他愣住,「你、你在干什麼?」
她仰頭看著他,黑漆漆的眼里泛著迷茫的水光,「我不知道你消氣了沒,願不願意見我。」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腕將人拉起來,掌心接觸到她的冰涼讓他火大,「該死,你一直坐在這!」
將近一個小時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磚上?
麗朵低下頭。
看她這樣,何晁仁屏息,有火也發不出來,抱了人進屋,大步踏進臥室將她放上床,拉了被子裹住她,轉身卻被她拉住。
回頭對上她可憐兮兮的眸子,他嘆息,「我去給你弄點喝的。」
她這才放開他。
他去廚房燒水,家里除了咖啡沒其他熱飲,幫她沖了一杯熱咖啡,命令她全部喝光。
她伸手接過杯子,乖乖喝下,全部喝光,連一滴都沒剩下。
見她突然這麼听話,何晁仁挑眉,伸手覆上她的額頭,有些涼,但溫度還算正常,他接過杯子,不自覺放軟聲調,「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著涼了?」
雨朵抬頭看他一眼,拉過他溫暖的大掌握住。
以為她又要來之前那一套,何晁仁本要推開她,可听到她的話頓住。
「我五歲那年,被我媽丟在育幼院門口。」她漆黑的大眼低垂,低聲道︰「到現在,連她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卻清楚的記得她走的時候說過會來接我,我一直等,院長媽媽說起初我連院子都不進,就站在育幼院門口,天黑了,怕得直哭也不進門,說怕媽媽回來找不到我,後來她哄我說,我媽知道我在這里我才進門,再後來有人願意領養我,可我死活不走,非要留在育幼院,還是怕我媽回來找不到我。」
她抬眼,漆黑如幕的眼眸看著他,臉上釋出淡淡一笑,「長大一點我才知道,那句會回來接我,只是在騙我,我被永遠的拋弄了,這世界上連親生母親都拋弄我,還有誰靠得住?」
她雙眼無光,泛著淡淡憂傷,就這樣靜靜的看著他,彷佛一把攥住他的心髒,何晁仁將她拉進懷里,雨朵在他懷里閉上眼楮。
當她終于明白自己被媽媽遺棄時,信賴這個詞就在她心中瓦解。
連親生母親都不能夠相信、不能夠依賴,這世界上還有誰可以讓她信任?
為了留在育幼院不被人領養,她幫院長媽媽照顧其他孩子,洗衣服做飯,只要她能做的都做,只希望院長媽媽著在她有用的分上不要送她走。
十一歲她就開始想方設法賺錢,因為她知道不可能永遠待在育幼院,大清早起來模黑送牛女乃,摔倒了牛女乃灑一地,腿上劃了好長一道傷口,滿身髒兮兮的站著被牛女乃站老板罵,她不哭,因為沒有可以哭訴的對象,被拋棄的那一天起,她就成了孤兒,所謂孤兒,就是只有自己,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必須靠自己。
十五歲,知道調酒師比服務生的薪水高很多,就算同事極不情願、不耐煩,她也厚著臉皮拜托對方教她,沒有學識、沒有背景,除了院長媽媽和一幫孤兒弟妹,要活得更好,只能靠自己。
二十歲,初戀,像天下所有的情侶一樣,對方追她、哄她,事事以她為中心,各種甜言蜜語,像所有初涉足戀愛的小女生一樣,她信了,將自己交給對方,放下逞強,將少女心中最柔軟的一面袒露在對方面前。
一回,院長媽媽生病住院要交押金,她剛在台北立足,手邊沒那麼多錢,急急找男朋友借兩萬塊,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瞬間,男朋友臉上閃過不情願的轟情,之後是各種借口……于是她知道,男女之間,再喜歡也不過如此。
之後交往過的男人個個說她太獨立,說她愛逞強,不可愛、不小鳥依人,可是一邊這樣說著,卻一邊和她算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每個月往育幼院寄錢,問以後也要這樣嗎?听她說以後院長媽媽老了,要擔起照顧院長媽媽和育幼院孩子的擔子,立刻閃人,還有第一次見面就問她介不介意各付各的,甚至曾經遇到一個說喜歡她勤儉持家,想娶她的男人,但話卻是這樣說的——如果你不介意做婚前財產公證……男人啊,就算再怎麼喜歡,終究算得清清楚楚。
這世界除了院長媽媽和育幼院的孩子們,她再也不會對誰攤開心事,不會和誰相互依存,不會,可是——
「你有我,我讓你靠。」
頭頂傳來沙啞的聲音,她睜開眼楮,對上他心疼的眸子,听他道︰「不是說不知道誰能靠得住,以後我讓你靠。」
何晁仁無法立刻向她證明,在被親生母親拋棄的事實面前,任何承諾都是慘白的,他不知道在她過往的歲月里還經歷了什麼,但他會讓她知道,以後她不是一個人,他會是她的依靠。
這兩句話像雨點落在雨朵心上,叩在那扇閉闔很久的門上,叩開一條細縫,她窺見自己內心隱隱一絲掙扎的渴望,或許,她不是那麼堅強,或許她也想要找個人依靠,渴望生病時有人照顧,生氣時有人宣泄,渴望遇到危險有人挺身保護她,發生事情有人替她扛……
之前他全都做了,可她不敢放任自己依賴,怕到頭來又是一場空,又得一個人面對,可是,此刻他緊緊摟住她的手臂結實有力,他的胸膛太過溫暖堅實,她——
有什麼從眼眶里落下來,他那寬厚的大掌一下又一下拍在她的後背,「哭吧,別忍著,我在這里。」
她閉上眼楮,喉嚨哽咽,最終再也忍不住,一絲嗚咽逸出來。
小聲的,壓抑的,像受盡委屈卻又無處發泄的小動物一樣,縮成一團在他懷里顫抖哭泣的雨朵。
何晁仁忍不住將她緊緊擁抱,這一刻他在心底默默發誓,這個女人,他要給她加倍的愛。
窗外,天邊悄悄綻出一線光,黑夜正悄悄退場。
相信和依賴一個人,就像嬰兒月兌離父母的手學走路,都要慢慢來。
對于雨朵來說,活了二十五年,凡事自己來的想法已經變成行事作風,又豈是一晚上就能改變?
啪,門打開,雨朵沖去冰箱拿水喝。
何晁仁看著她皺眉,「怎麼了?」
某人灌完水大喘氣,「超市推出特價活動,白米買一送一,賺到了,嘿嘿。」
他皺眉,掃一眼她腳下那兩袋每袋約莫五公斤的米,「我說的不是米,而是你。」
「哦,電梯維修,真是的,之前也不貼通知,我只能拎著兩袋米走樓梯上來,差點累死我。」雨朵擦擦汗,小聲嘀咕抱怨。
十斤?十二樓?
看著自己強悍的女朋友,何晁仁微微挑眉,「我記得你只是去超市買鹽,買了這麼重的東西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兩袋米不算重啦,之前我——」話到嘴邊,麗朵頓住,咬住唇小心翼翼著他的表情。
他嘆氣,轉身往屋里走。
看他走雨朵急了,跑上去拉住他,「別生氣嘛,我錯了。」習慣萬事不求人,何況只是兩袋米而已。
「放手,我去幫你拿毛巾擦汗。」
她愣了一秒,失笑,小小吐舌,松手乖乖坐去沙發上等。
著他果真拿了毛巾回來幫她擦臉擦手,冰冰涼,舒服極了,可見他一言不發,表情還是很臭,她伸手戳了戳他小聲道︰「耍不,我再拎下去,打電話叫你幫我拎上來?」
某人幫她擦臉的手一頓,「江雨朵,你皮還可以更繃緊一點。」
噗……雨朵笑了,撲上去抱住他又親又啃。
何晁仁嘆氣,扔掉毛巾接管主動權,揪住在他脖側亂蹭的小下巴,壓下看著她道︰「這種小事算了,下次遇到你解決不了的事,不要自己一個人硬撐,記得還有我這個男朋友可以給你靠就行了。」
她試也不試就把他否決掉,認為他不可信賴,這才是之前他生氣的真正原因。
麗朵一愣,眼眶濕潤,彼小貓一樣蹭上來縮成一團,埋在他胸口,用軟軟的聲音道︰,「好。」
他也不期待她能一下子就從凡事自己來的女漢子變成小鳥依人的小女人,這一聲好,證明她願意試著相信他,這樣就夠了。
只是他們都沒想到,她解決不了的事會那麼快就出現。
「雨朵姊你快來嗚嗚嗚……你快點回來嗚嗚……」
突如其來的電話讓麗朵嚇了一跳。
「小磊?怎麼回事?別哭好好說,怎麼了?院長媽媽呢?」
「院長媽媽昏倒了嗚嗚,你快點回來嗚嗚嗚……」
扔下給客人調了一半的咖啡,慌亂的她不管不顧沖出咖啡廳,跳上街邊等著載人的計程車一路飆回育幼院。
進門,就見院長媽媽靠在床上,一群孩子圍在旁邊,義工王阿姨正在喂院長媽媽吃藥。
「怎麼回事?」雨朵緊張的奔過去。
院長媽媽吞下藥,擠出一絲笑安撫她,「沒事,別擔心。」
看她神志清醒,只是臉色蒼白了些,雨朵松口氣,「好端端怎麼會突然暈倒,發生什麼事了?」
院長媽媽想說話,但只是張張嘴,疲憊的閉上眼楮。
雨朵不安,「去醫院吧,總得檢查一下到底是什麼問題。」
「沒事,不用去醫院。」院長媽媽低聲道。
雨朵看向王阿姨。
王阿姨給她使眼色,拉她到一旁,「下午來了兩個人,在辦公室不知跟她說了什麼,人走後沒多久她就昏倒了,醒來問她什麼也不說,孩子們都嚇壞了。」
雨朵凝眉「來的是什麼人?」
「不知道,不過西裝革履的,看起來不像壞人,可人走了之後院長臉色就很難看。」
麗朵回頭看一眼閉目養神的院長媽媽。
之後王阿姨帶孩子們下樓,她坐在床邊,看著床頭櫃上的定心丸輕聲道︰「真的不用去醫院?」
「不用,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不用擔心。」
沉默片刻,她小聲道︰「你是我和孩子們唯一的親人,要是你有什麼事,我們就成真正的孤兒了。」
院長媽媽睜開眼楮,看著她擠出笑,伸手輕輕拍她冰涼的手背。
「到底發生什麼事?不能告訴我嗎?王阿姨說下午來過客人,是誰?我長大了,可以幫你分擔。」
院長媽媽看了她一會,嘆口氣,從枕頭下抽出一紙文件遞給她。
「這是什麼?」麗朵狐疑接過,翻開來看到內容愣住。
那是土地買賣合同,她連忙翻過幾頁,看到最後一頁的簽字印監更是愣住,抬頭呆呆看著院長媽媽,「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沒告訴過我們?」
院長媽媽竟然將這棟房子賣了。
「我也不知道。」
「嚷?」雨朵愣住,「什、什麼意思?」
院長媽媽扶住額頭一臉苦惱道︰「一個月前有人來找過我,說想要買下這里改建成會所,我記得我當時明明拒絕了的,可是今天有律師帶了這份文書來送支票,說我已經把這里賣了,可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簽過這份合同。」
麗朵凝眉,第一反應是詐欺,她飛快翻到簽字頁再度確認,但字跡的確是院長媽媽的,非但簽了名,每一頁都加蓋了印章。
「那個人留下支票就走,說合同已經簽了,具有法律效力,如果毀約要什麼違約金給他們……」院長媽媽說著痛苦地按住胸口。
麗朵扔下合同忙端水給她,「別急,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別擔心,我來處理。」
院長媽媽喝了水,閉著眼楮撫著胸口,半晌一臉焦慮的看著她道︰「我看字跡像是我簽的,可是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還蓋了印章,印章我平時都鎖在抽屜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真像他們說的,我們哪有那麼多錢賠,倘若他們真要趕我們走,孩子們怎麼辦?」
麗朵安撫她,「別著急,別想了,你好好休息,一會我打個電話問清楚再說,肯定是他們搞錯了!」
費了好大勁哄院長媽媽平靜下來,說些寬慰話哄著她直到她睡著,麗朵拿著合同下樓,站在院子里將合約書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找出院長媽媽以往的簽名和印章仔細比對,看完她凝眉,拿起電話按照對方留下名片上的聯系方式打過去。
「您好,郭強律師事務所,請問找哪位?」
「您好,我是太陽雨育幼院的,我想找郭律師。」
「請稍等。」
餅了兩分鐘,電話被轉接,「您好,我是郭強。」
「您好,我是太陽雨育幼院院長的女兒江雨朵,我看到您送來的合約,是不是哪里弄錯了,我母親不記得她簽過字。」
「江小姐,這個問題下午我已經跟江院長解釋過了,合同是我親自和江院長簽的,上邊有江院長的親筆簽名和蓋章。」
「可是我母親並不記得,所以我想會不會是您搞錯了,簽字的人並不是院長,或許有人冒名頂替,你也知道簽字可以模仿,印章可以偽造——」
「江小姐,我的委托人看中那棟房子,提出購買意向,當時江院長拒絕了,後來我的委托人請我再去協商,在育幼院,接待我的是江院長本人,簽字蓋章的也是她本人,這一點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
「可是——」
「簽字以後反悔的事常有,所以才需要合同約束,在我這里一切是按照法律程序進行,合同完全符合法律規定,雙方簽字,具備法律效力,如果江院長想毀約,你們只能按照合同上的約定賠償我的委托人一筆違約金,按照合同約定違約金是合同金額的百分之二十,也就是一百五十萬元整,如果你們既不同意出讓房屋,又不願意賠償違約金,抱歉,我們只能通過法律程序來解決……」
電話掛斷,麗朵屏息,盯著手上的合同,心中慌亂,大腦一片空白。
手機忽然響了,她茫茫接起來,「喂?」
「發生什麼事?咖啡廳這邊說你接了通電話就走了,你在哪?」
心一急,雨朵哽咽道,「晁仁,怎麼辦?」
何晁仁趕到育幼院,一進門就見麗朵抓著合同撲過來。
「我打過電話,可對方說跟他見面的是院長媽媽,字也是她簽的,如果我們不讓出房子,就要我們賠違約金。」
「別急。」他取餅她手上的合同,拍拍她後背,「沒事,慢慢說。」
他的沉穩讓她稍微心安,雨朵定定心神,將下午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邊,又將她打電話去律師事務所時對方的答復源源本本說了,最後將那張名片給他。
何晁仁一邊听她講,一邊低頭看合同,像對方律師說的,合同起草得嚴絲合縫,沒有任何漏洞。
而且從院長媽媽的簽字和印監目測對比,看不出有什麼區別。
「院長呢?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吃了定心丸,沒那麼難受了,好歹哄她睡著,現在還沒醒。」
「你問過嗎?她真的一點都不記得?」
「不,她記得那些人第一次來找她說要買房子的事,但她說回絕了,簽合同的事她則一點印象都沒有,她的情緒很不穩定,我不也敢多問,怎麼辦?」她第一次有束手無策的感覺。
何晁仁安撫她,「別急,我先打電話核實情況,等晚點院長醒來我再跟她談談,或許能理出頭緒。」
之後他打給對方律師,和麗朵說得差不多,那個叫郭強的律師確定是江院長本人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和他當面簽的約。
「原本她第一次一口回絕了,第二次我登門拜訪沒抱太大希望,可出乎意料的她想了想就答應了,或許是第二次我們開出的價錢比第一次多了五十萬……」
憑他的經驗,那律師的語氣和說詞不像是在搬謊,掛斷電話,麗朵說院長媽媽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