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小霓忽然打住了話勢,一臉驚訝的後退,因為墨朗瞬間急凍,悄悄釋出的友善和情緒忽然又縮了回去。
冷色調的衛浴間里,一個臞瘦又木然的男人目不斜視的大步離開,留下一地來不及清理的毛發。
海小霓呆站了片刻,心不在焉的收拾殘局,非常納悶她剛剛到底說了些什麼,怎麼會讓墨朗又戴回那個生氣全無的面具?
當墨朗臉上的僵冷一連數天都不見軟化之後,海小霓帶著淡淡的遺憾,還有滿滿的歉疚,主動跟麥珈珈自首。
「很抱歉,我搞砸了。」海小霓雖然沒有因此垂頭喪氣,卻也免不了有些灰心。
大家雖然沒有明說,不過她可是清楚感受到來自何浩然的期待,還有麥珈珈的信賴,就連自己原先也以為可以慢慢改善墨朗的情況,畢竟他願意開口跟她說話不是嗎?
不過現在她知道自己真是太往臉上貼金了。
沒想到听完海小霓的陳述之後,麥珈珈不但沒有責備她,也沒有安慰她,只是慢條斯理的泡了一壺南投知名的紅茶,端出了剛剛宅配送達的橙香女乃酪塔,然後像貴婦似的享用起下午茶的優閑時光。
這一天下午,海小霓喝了一整壺的紅茶,吃了好幾塊女乃酪塔,還听完了一個令人震驚傷感的故事。
當她重新踏進那間小豪宅,再一次和那個男人四目相對時,她二話不說上前擁住了那副沒幾兩肉的胸膛,溫熱的手心胡亂的在男人背後輕拍了幾下。
「走開!」墨朗老羞成怒的推開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女人,彷佛她的安慰是一種羞辱。
「你發什麼神經?」她是哪里有問題?
海小霓愕然了片刻便又露出微笑,臉上也不見一絲難堪,神色自然的套上了圍裙,像過去幾天一樣走進廚房準備晚餐。
反而是墨朗不自覺的繃緊了神經,直到親眼看見海小霓一邊切切洗洗,一邊哼著這幾日常常听見的輕快旋律,他才慢慢的放松了下來。
他刻意把自己關進了房里,確定這個空間里沒有其他人窺視自己時,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看見她推門而入時,真的松了一口氣!
陰暗潮濕的漆黑空間里,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湖水綠的光芒在半空中閃爍。
又餓又累而且心情極度緊繃的男人意識到有另一個人出現在眼前,勉強睜開雙眼,旋即一臉嫌惡的闔上眼瞼。
「你到底是誰?」盡避喉嚨又干又痛,他低啞的嗓音在空曠密閉的地下室里依舊清楚可辨。
那看不清長相的女子一臉痴迷,彷佛听見極樂樂音,然後又重復一次那不曾更改過的要求。
墨朗用盡全身僅有的力氣朝她大吼,「我不愛你!別再叫我說我愛你!放開我,不管你把我關在這里多久,我都不會愛你!」
他困獸似的掙扎,卻怎麼也掙不月兌脖子上的鎖鏈,這輩子從來不曾如此屈辱。
不知沉默了多久,女子更加溫婉的開口,謙卑的近乎乞求,「那你愛誰?這個世界上,哪個女人能得到你的愛?」
她願意付出一切,和那個女人交換這份愛。
墨朗毫不遲疑的回答,「我的母親,我只愛她!」
這樣的毫不遲疑,將他的母親推入死亡的幽谷。
當墨朗看見那個瘋女人拿他的安危威脅心急如焚的母親一步步踏入陷阱,甚至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遭受虐打……他巴不得自己早就死了。
如果他早就死了,他的母親是不是就不必用這種方式畫下生命的句點?
當他的未婚妻帶著警察沖進來制服那個精神錯亂的女人時,他可憐又無辜的母親早已被毆打得奄奄一息,同樣奄奄一息的墨朗恢復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撲到自己母親身旁。
「活下去……」渾身血跡斑斑的中年婦女握緊自己獨子的手,硬是擠出一抹微笑,「答應我……」
他活下來了。
用母親的死亡交換來的生命,卻再也不值得珍惜。
這一段往事幾乎時時刻刻都縈繞在他的腦海,母親生前最後幾個小時的煎熬忍辱依舊歷歷在目,他沉溺其中,多希望這些痛苦回憶能夠置他于死地——
直到那個自稱家事秘書的小女人走入他的眼底。
海小霓。
墨朗心想,總有一天,他會被她嚇死,不然就是被她氣死。
而她可能還是甜甜的笑著,手拿三炷香,祝他早日投胎轉世……
「我在想什麼?」墨朗拍了自己僅剩一層薄薄三分發絲的腦殼,覺得自己以前刻意裝瘋賣傻,不願意和他人有互動,現在八成有七分是真的傻了,否則怎麼會任由她主導自己的情緒起伏?
怎麼會因為她一句無心的譬喻,像一只被人踩到痛處的貓科動物,小心翼翼的和她保持距離。
「豹……」美麗又狂野,彪悍又自由。
要不是墨朗確信自己神智清楚,不然還真要懷疑這個海小霓是不是認識以前的他,否則怎會說出這樣貼切的話?
還有那一個莫名其妙的擁抱……墨朗閉上雙眼,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意志力去阻止自己回味那一刻的溫暖。
溫暖。
他深深的呼吸著台灣這個島國的潮濕空氣,非常得意自己終于找到一個可以適切形容海小霓的字眼。
她好溫暖。
片刻後,墨朗睜開了深邃的雙眼,獨自站在衛浴間的鏡子前面,巨細靡遺的觀察著鏡子里的男人。
那個輪廓鮮明,干淨蒼白,明顯過瘦的男人,隱隱約約還可以看出幾分當年意氣風發的神韻,那個等著繼承父親龐大公共運輸設備制造產業的貴公子……
墨朗,為了我,你要振作。
他的前未婚妻莎弗,那張美艷的臉龐變得模糊,他只記得她每次到醫院探視他時,總是這樣苦苦哀求,他也很驚訝自己怎麼會無動于衷,畢竟她是他決定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墨朗,如果你愛我,就不要放棄自己。
莎弗深情款款的呼喚他,用盡一切方法想要將他從創傷中解救出來,最後,仍是徒勞無功。
墨朗,你是不是不愛我?所以才這樣對待我?
那是莎弗最後一次到醫院探視他,她在離開之前留下了訂婚戒指,還老羞成怒的說了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你果然只愛你的母親!
如果他曾經對莎弗有過愛意,也在這句話之後煙消雲散了。
他愛著自己的母親,有什麼不對?
一個孩子深深愛著給予自己生命的那個女性,有什麼不對?
怎麼會有人拿這個當作理由,把自己的嫉妒和卑劣合理化,甚至公然訴諸暴力行動?
如果莎弗愛他,怎麼會一徑地要求他忘掉一切,而不給予他哀悼療傷的時間與空間?
如果莎弗不愛他,又憑什麼要求他為她奮戰,驅走創傷後的陰霾?
如果女人只要以愛之名,就可以無限上綱的向他需索要求,那他何苦來哉?
愛?他不要愛!
女人想從他身上得到的也不是愛!
墨朗的雙眼燃燒著冰冷的憤怒,人人都以為自此之後他就瀕臨瘋狂,他卻覺得自己從來不曾如此清醒。
但他卻仍是看不出海小霓究竟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于是,他決定要保持這份清醒,直到找出真相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