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靈很憤怒!
守護靈很郁悶!
守護靈很焦慮!
守護靈很……無計可施!他從來沒有這樣無計可施過!
他此刻很不自由,而這樣的不自由,引發了他不愉快的記憶──那些,已經過了無數年;那些,早已該被歲月風化掉的記憶,此刻卻一一被喚起。
都是些糟糕至極的記憶……
從他還沒有意識開始,他就一直是不自由的;打從他有意識起,他就是被人用陰煞之氣養出來的小表,渾渾噩噩懵懵懂懂了幾百年,像個提線木偶一樣沒有自己的意識,大多時候被擠塞在充滿血液與符咒的瓦甕里,偶爾會被提出來,順從著某些指令去做一些事。
時間對他而言沒有意義,他好像就這樣過了幾年、幾十年或幾百年,唯一的差別是原本跟他放在一起的瓦甕,從幾百個逐漸減少,一直的減少;當瓦甕剩下個位數時,守護靈發現自己竟然會數數了。剩下七個,他想。
然後,他驚奇的發現自己竟然可以「想」。因為能夠「想」了,所以才會數數。
然後,他本能的知道應該隱藏起自己的異樣,不能讓他的主人發現。
因為能夠「想」了,所以他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一個以煉嬰鬼方式修道的修士所喂養出來的九百九十九個小表之一。
而這九百九十九只小表,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一一被消耗掉了。
有的被驅使出去做事,有的被抓去煉丹,有的被化為血水用來寫陰符,有的被擺成陣法……在兩百年內,原本近一千只的小表,僅剩下三百只了。
而,當那名修士原本烏黑的頭發逐漸蒼白並月兌落,肥亮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可怕的枯柴模樣,用盡鎊種殘忍而稀奇古怪的方法(甚至生吃小表的尸身、喝小表的尸血),都再也無法讓自己在修道上有所進益、為自己增長壽命時,修士瘋狂了。
守護靈冷眼看著渾身長滿尸斑,明明不是個死人,卻比死人形狀更可怖的修士巔狂的刨了自家祖墳,挖出諸多先祖的尸骨作法!
「王氏列祖列宗在上,子孫王極天,因緣際會獲得修道機緣,乃我王氏千年不遇之良機。若極天一人有幸修得大道,全族皆享萬世不盡之仙澤,為此,付出一切亦是應當,相信列祖列宗都會同意極天的決定。因此,吾將抽調我王氏陰澤陽德等上下五百年氣運,以助弟子道法大成……」
守護靈縮在甕里,冷眼看著巔狂的王極天不斷朝那些骨灰以及牌位磕頭,喋喋不休的說著自己的修道成仙夢,什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反復說個不停;然後就隨手抓來六只甕里的小表,一一化為濃黑血水,澆灌在王氏家族的祖宗牌位以及尸骨上。血水澆灌下去的瞬間,隨著牌位以及尸骨立即化為黑煙消融不見的那一剎那,守護靈彷佛听到無數淒厲哀號的聲音響徹整個洞府。
守護靈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下,然後,他才發現,自己除了能「想」之後,居然也產生了「感覺」。
他感覺害怕。
原本七個甕的嬰尸,六個被作法化成了尸血,如今佑大而陰森的洞府里,就僅剩他一只小表了。他不認為自己能幸運逃過這個巔狂修士的毒手──即使他是九百九十九個小表里唯一的幸存者。
餅了幾日,形容更加可怖的王極天又拚命的在供桌前磕頭了。他枯瘦且滿是溝壑的臉老得不成樣子,簡直像是骷髏頭上蓋著一張老樹皮,面色青黑得駭人,比他養的小表更像鬼。
「……列祖列宗息怒!極天並非企圖滅全族氣運以益自身一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王氏一族的興旺啊!不只興旺,我王氏族人還要得道成仙,月兌出三界之外,不被歲壽所挾制,長生不老、長生不死,長生不死啊!」
王極天像在承受著某種懲罰,並因為懲罰而遭受了無法忍受的痛楚,他一邊嘶叫咆哮,一邊在地上打滾,他磕頭、他瘋狂,為了他的執念,他什麼都不在乎!
「……不不!弟子不會讓我王家滅族!弟子不是王家的罪人!弟子有辦法讓王氏一族永不斷絕!是的,有辦法的!有的!」
然後,就見得那個已經瘋掉的修士撲進藏書洞里,將他幾百年的珍藏看一本丟一本,有的甚至被他不耐煩的怒火給撕毀。也不知道埋在書堆里尋找了多少日夜,總之,守護靈只知道,王極天終于對他下手了,他被一堆繁復的咒語與符咒包圍;他覺得痛,終于理解了魂飛魄散是怎樣慘痛的感覺。
「你這小表靈體異于其他九百九十八個小表,竟是浸染了三百年陰煞之血仍然有淨靈之氣,吾本是想留你用在悟道飛升的時候,必定大有幫助。可惜……本座逆行之法觸怒王氏先祖,消除不了的怨恨之氣正在破壞本座的道行……只能將你給用上了……真是太可惜了……」雖是滿心不甘,但為了平息列祖列宗怨氣的瘋狂撲殺,王極天只能將這只千年難遇的變異小表給用掉了。
「……便宜你了,小表。從此,你就是我王家的守護靈了。有了本座的仙法灌注,你會產生靈識;有了靈識的鬼魂,就不再那麼听話了……不過,嘿嘿,本座的仙法就是你的制約,你注定永生永世為我王家所驅役……」
守護靈死命克制著自己的思緒波動,讓自己看起來仍然是個渾噩懵懂的傀儡,忍受著那些咒法加身時的無邊痛楚。
不能動,不能被發現他已經開了靈識!他的異狀不能被知曉!守護靈在心底深處拚命對自己打氣。
已經巔狂的王極天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正被他擺弄著的小表的異樣,他的心思全放在自己得道升天的幻想中,像小表這樣的螻
蟻,半點不值得關注。他將一滴承載著自身修為的心頭血化為咒印,打入守護靈的天靈蓋上,道︰
「……小表听令,從此刻起,你承領吾之恩澤,在深眠里修吾傳授之道。吾令你為王氏一族的守護靈。如若我王氏一族最後根苗面臨滅絕之境,你將會醒來,以你之修為,續我王氏之命……」說完,在指指算了又算之後,再朝守護靈身上打了三道指令,「……若我王氏最後族人瀕臨絕境,那麼他將有三次換命機緣,你必得為他成功換命,續我王氏生機。」
當然,守護靈的靈力修為,頂多也只能做這麼多了。執行完這些指令,這只小表也就會理所當然的跟其他曾經被養在甕里的那些小表一樣,化作一道黑煙,消失在天地之間。
「……等你為我王氏做了三次換命,你就,自由了……嘿嘿。記住你的任務,想要自由,就好好守護我王氏後人吧。否則,一旦我王氏血脈斷絕,你也會跟著消亡喔……小表,千萬要記住了……」
守護靈陷入昏睡之前的最後記憶,就是被迫記住了瘋狂修士的這些留言。當他再度醒來,必定是王氏後人已經僅存最後一滴血脈,並且即將徹底斷絕之時。
加諸在他身上的制約,讓他不得不為王紫雲換命;而換命所需的力量,就是從他幾百年的鬼修里抽調出來。
不管他做或不做,最後都是魂飛魄散的下場,差別只在時間的早晚罷了。
守護靈一直在尋找一個月兌身的方法,但在那之前,無論如何,他都得先破除那三道捆綁了他幾百年的指令。至于不必再被王氏所挾制之後,他還能不能存在,暫時,他沒空去考慮這個問題。
他是被陰煞浸泡出來的小表,他被養出了陰狠而不顧一切的性情,他的世界從來不俱備對美好的期許,他只想為所欲為,他想要──自由!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
但是,先是出現一個他無法操控誘惑、甚至是施法都傷害不了的沈維理;如今又因為想附身沈如律未果,導致自己陷入這奇怪的困局,這一切完全出乎守護靈能理解的範圍。
他能將王紫雲玩弄于指掌間,他能讓錢芷韻乖乖听話,他能遙控葉知慧,給她下簡單的暗示;他的靈力完全沒有問題,但為什麼卻偏偏在沈維理以及沈如律身上踫壁?
「為什麼會這樣?這是什麼鬼地方?我為什麼出不去!?」守護靈憤怒的將那些與他共處著的奇怪數字、號碼以及電流都給吞噬以及侵佔掉之後,發現自己還是被困住,終于咆哮出聲。
守護靈很憤怒!
被困住的守護靈很焦慮!
以為自己被什麼鎮鬼法器給收了的守護靈,被關在一支名叫iPhone的手機里無計可施。
于是,在幾百年之後,他再度產生恐懼的情緒。
就是因為這樣的驚慌失措,以致他沒來得及做好偽裝,才讓葉知慧那個女人發現了他的存在。
雖然,那個吵死人的蠢女人異想天開的以為他是一組數據,因某種不知名的變異而產生智能與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
真是個蠢女人!一點用處也沒有!一想到他曾經在她身上下暗示,讓她拆散沈如律與葉知耘,卻全然沒有成效,就知道這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女人!
最可惡的是,這個蠢女人竟然敢關機!害他連探察外面情況的機會都沒有!現在他看不到、听不到,只能被關在這一方小黑屋里跳腳咒罵。
※※※
「我今天去醫院看了沈如律。」
「我知道啊,他……還好吧?」
「不好。」他的病情很糟,群醫束手無策。
「那……他的情緒還好嗎?有沒有……趕妳走或朝妳發脾氣?」根據小說以及戲劇經驗,葉知慧覺得沈如律這種情況,就該有這樣的反應。
「他還好,很鎮定。」葉知耘深吸口氣,抬頭看了下天花板,把不小心涌到眼眶的淚水給逼回去。「而且,暫時沒空煩惱自己的病情,他有別的事忙。」
「他有什麼事可忙?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別的事忙?他腦子里有腫瘤、他眼楮看不見了,他不會是在妳面前裝鎮定吧?怕嚇到妳或不願意在妳面前失控抓狂,畢竟你們才說要交往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是妳的手機有問題──」
「可是這個很重要!別的事先等等,不急。反正已經關機放在桌上,它不會長腳跑掉。我們先說說妳跟沈如律的感情問題。」葉知慧打斷堂妹的話,搶先道︰「雖然我這樣說可能很無情,但是我必須說,你們的運氣真的是太背了!怎麼才剛確定彼此喜歡了、決定交往了,沈如律就罹患癌癥了。知耘,我不知道該說妳運氣太壞還是慶幸你們的感情才剛開始,不用上演一出生死戀的大戲,因為感情還淺,你們會覺得遺憾,但不會非常傷心──」
「妳覺得我跟他感情淺,所以對于他的病情或者可能會死亡,不會太傷心,反而還會因為這樣而松一口氣對嗎?」葉知耘截斷堂姊的話,不想讓她再說下去。「原本我也以為我對他的感情才剛開始。像我這樣自私的人,最擅長明哲保身了,也應該同妳一樣慶幸才是;才說要交往,他就生病了,我的感情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但,錯了。這幾天我很難受,吃不下、睡不好,整顆心被懸吊在半空中,我這輩子沒有這樣害怕過,害怕著……要是他真的治不好,怎麼辦?我沒有著落的愛情該怎麼辦?!他要是死了,我怎麼辦?!」
葉知慧被堂妹眼中深重的傷痛驚著了!這還是她印象中冷靜理智而善于審時度勢,總是知道怎樣讓自己過得最好的堂妹嗎?情緒這樣激烈外放,帶著一抹控制不住的憤恨之意,她不可思議的叫道︰
「知耘,就算妳愛上沈如律好了,可這才多久啊,才見過幾次面啊!你怎麼就對他這樣在意了?」
葉知耘搖搖頭,看著堂姊道︰
「如果我能理智的把對沈如律的感覺拆解分析透徹──就像分析我跟高元交往會有的利弊那樣的冷靜條列,並嚴謹執行的話,我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說到這里,她笑了下,那笑,說不出是苦是甜,反正帶著萬般滋味。「沈如律的病……讓我除了痛苦之外,更認清了兩件事,那就是︰原來,愛上一個人是這樣的;原來,我愛他。」
「可是、可是你們才剛認識耶!」葉知慧只能反復說著這一點。末曾經歷時間考驗的愛情,就像海砂砌成的城堡那樣,就算再瑰麗迷人,終究會因沒有穩固的地基,海水一沖刷,便什麼也沒有啦!
「是啊,不過才剛認識,怎麼就能這樣要死要活的難過,對嗎?」葉知耘點頭同意。「如果愛情這種東西說得出道理,大概也就不是愛情了。」
雖然覺得很離譜,但葉知慧仍然不得不同意的點頭道︰
「是啊,會讓人不顧一切昏頭的,應該就是愛情了。不然,妳的人生規劃、以妳的眼界,妳怎麼可能會看上一個私立高工的體育老師?尤其在妳差點擁有一個鑽石級白馬王子男友的前提下,正常人都會覺得妳一定是被下符了。」
「這就是妳一直反對我跟沈如律交往的原因嗎?覺得他條件太差,覺得我一定是被下符或昏頭了才會想和他在一起?」
「我會這樣想很正常吧」葉知慧嘟噥。
「不,妳這樣並不正常。」葉知耘認真的搖頭。「姊,別忘了我們不只從小一起長大,我還是妳的忠實讀者。妳的每一本愛情小說都寫著真愛無敵,妳不反對門當戶對,但更覺得如果情投意合的話,即便身分有再大的懸殊,都是可以跨越的。妳是一個作家,不切實際才是妳的本色。妳忘了,七年前我們家族里有一個表姑媽堅持跟她沒有感情、卻事業有成的丈夫離婚,然後跟一個小她十五歲的大學生談戀愛,妳還拉著我們這些小輩偷偷投贊成票呢。雖然表姑媽那場轟轟烈烈的姊弟戀最後還是分手的結局,但妳仍然認為表姑媽追求真愛的行為是對的。這件事,妳還記得吧?」
「那麼大的一件事,當然還記得啊。而且還因為我覺得表姑媽沒做錯,被我媽拎著耳朵訓了好久,就怕我有樣學樣,也做出什麼離經叛道的事。」
「既然當年那場姊弟戀加貧富懸殊戀都能讓妳投支持票,那沒有道理妳現在卻堅定反對我跟沈如律交往。姊,我覺得妳身上……大概有什麼不妥當。」葉知耘緩緩說道。
「不妥當?什麼意思?妳干嘛說得這樣遲疑和保留?」堂妹的話令葉知慧動搖起來。對于自己身上的不對勁,她一直有感覺,卻沒有真正去深思,直到堂妹如今又提起,她才又提心吊膽起來,渾身感到毛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