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盛滿白乃泡的卡布其諾端置桌面,熱氣漸漸飄散。
段尹亮正在講電話,面前notebook開著,屏幕上展示著一個聳動的標題——好男人與壞男人的分別。內容可以讓不少現代僅存的好男人,偷偷背著計算機哭泣,包括現在正透過話筒跟他抱怨的好友。
他想象米夕梨寫下這篇文章時的模樣,應該是剛被男人拋棄,滿月復無處發泄的怨氣,披頭散發端坐屏幕前,咬牙用力敲著鍵盤,不用說,那個鍵盤一定很早夭。
「我知道我為什麼沒人要了。你看,米夕梨說,那些自稱好男人的男人,總是極盡溫柔體貼懂事纏人,說著自己如何如何深情,又怎樣怎樣被女友拋棄,但其實,女人真的只愛壞男人嗎?」
「——不是,而是好男人根本沒有他們自己說的那麼好。」段尹亮望著屏幕,幫好友念完。這女人果然又狠又誠實,噗∼∼忍不住地,他笑出聲。
「不好笑。」朋友哀怨的聲音從彼方傳來。「我想我真的要好好檢討了,難怪每個女人跟我分手,總是說,你是個好男人,但我想還有人比我更適合你。原來,這些都是騙我的……」
段尹亮趕快說︰「那是她們不懂珍惜,你沒什麼不好。」
其實,他並沒有很用心地在安慰好友。他逐漸被米夕梨的文章所吸引,尤其是其中一句——「我相信,路的盡頭,一定有個人在等我,而那個人,將會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怎麼能這麼肯定?在她猛烈炮轟所有男性之後,在她大鬧他的網站之後,在她把他的文章批評得體無完膚之後,他只覺得,在這些成熟辛辣的文字背後,那個叫做米夕梨的女人,其實不過是個愛哭愛鬧的孩子。
她讓他感到好奇,他想看看她。
黑色不透光窗簾被微風拂動,帶進幾絲春日暖陽。
靜謐的房里,未關的CD音響閃爍著小小的藍燈,牆上的全身鏡反射著床上酣睡的人影,棉被掉落床底。
牆壁上的巨幅海報中銀色斜月高掛,一望無際的藍色海面上是舊金山的跨海大橋。書桌上的綠色盆栽狀似缺水有些枯萎,旁邊放著一個小巧煙灰缸,里頭塞滿薄荷煙的煙蒂,已經喝光的美顏玫瑰茶空罐滾在一旁。
桌上的notebook屏幕還開著,畫面停在一個WORD檔案,標題是——如何成為一個細心體貼的好男人。
第一,約會一定要付帳。
上次在奇摩看到一份問卷,問大家認為男女約會時應該由誰付帳,沒想到百分之六十幾的人都勾選了一個讓我深覺不可思議的答案,就是——有時男方出,有時女方出,無所謂。
答這份問卷的全都是男人嗎
現在的人強調女男平等的結果,是讓男人根本忘了最基本的禮儀。女人千萬別覺得偶爾付付有何關系,連吃飯錢都想平分的男人,不只代表女人在他身上得不到其它東西,甚至連將來女性應有的基本禮遇都會被壓到最低點。
連這都要平等,那麼在兩性關系中,女人到底還有哪一點是佔上風的?
或許你們覺得我勢利,fine,無所謂,可那只是一筆小錢,能從女人那里得到的回饋與認同卻遠遠超出其價值。要收買一個女人,根本不需要一顆鑽石。
所以,大方點吧,男人。
這篇文章的作者正是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兒——米夕梨。這「寵愛」雜志的名專欄作家,女性主義推崇者,現在正睡得像一攤爛泥,整件睡衣掀到肚臍上,一條腿正以非常不雅觀的姿勢垂落地板。
電話鈴聲乍響,她在黑暗中猛地睜開雙眼,腦袋還沒運作,身體已經搶先反應,開始模黑找話筒。
「喂!」聲音听起來精神抖擻。
「阿梨啊,妳有在忙嗎?」是她媽。
米夕梨松了好大一口氣,聲音一下子衰弱下來,眼楮也跟著瞇起。「好忙∼∼在趕稿啊∼∼」
嗚……慘了啦,昨晚撐不下去,決定小睡一下,感覺還沒睡到,怎麼天就亮了?她坐起身拉開窗簾,陽光燦亮地差點刺瞎她的眼。
「听妳的聲音好象很累喔,妳是睡醒了還是還沒睡?」她媽媽開始嘮叨了,不馬上阻止的話,一定會持續至少半小時,停都停不了。
米夕梨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眼淚都迸出來了。「還沒睡啦,正要去睡。啊∼∼啊∼∼嗯∼∼好累。」不撒個小謊,母親大人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她的。
「喔,那好啦!我說完妳就趕快去睡。」她媽媽很疼她,馬上把要緊的事交代一遍。「上次說要介紹給妳認識的那個吳媽媽的鄰居啊,人家一直說想看看妳,他好象跟妳一樣也是寫書的……妳老是說自己很忙,要媽怎麼跟人家交代?」
「好啦好啦∼∼再說啦∼∼」又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她根本沒在听。
草草掛了電話,她又倒回床上,抱緊軟軟的枕頭,正打算睡回籠覺,再仔細看看窗外天色,她突然睡意全消。
撈來正在充電的手機,一按亮起藍光,上面顯示著上午十一點二十五分,她的頭皮開始發麻。
沒幾秒,電話果然很準時地響了,米夕梨很認命地接起。
「喂!板子呢?怎麼還沒收到妳的mail?」編輯依依在另一頭十萬火急地喊。
「我……我……」找不到好借口,她也好急。「快好了快好了,剩幾個字。」其實是只「寫」了幾個字。
「妳昨天晚上在干麼?又在越洋熱線講不完?」
她知道米夕梨有個住在舊金山的ABC男友,因為時差經常得要熬夜才能情話綿綿,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瞎掰的拖稿借口。認識米夕梨愈久,就發現她愈難搞,嗚∼∼當她的編輯遲早會心髒病發作耶!
「我昨晚?沒有啊!」
「喂,妳的網站今天怎麼回事啊?為什麼一堆人上門尋仇?」依依用肩膀夾著話筒,右手移動鼠標。「什麼妳沒人要啦,還有更毒的,說妳是妖言惑眾,危言聳听……妳是得罪誰了?」
「真的嗎?」米夕梨抓抓頭皮,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喔,對了,我昨天去段尹亮的網站看他寫的最新文章,那一篇啊,什麼『小女人致勝絕招』,真是讓我吐血,忍不住我就上去踢館了,哈哈哈,怎樣?」
「什麼怎樣妳被他的FANS圍剿了啦!」喔,她覺得頭好痛。「妳新書要出版了,別再搞兩性戰爭了好不好?」
「我才沒有在搞兩性戰爭,我要的是兩性的和平!」米夕梨很熱血地叫起來。她和她的Honey感情很好啊,哪來的戰爭嘛!
「稿快交來!」根本不想理她,編輯很快地掛了電話。
米夕梨嘆口氣,掛上電話。
她抓起手機,查未接來電,沒有熟悉的號碼,听電話錄音,也沒有想听的聲音。心情開始有點差了,她進入自己的網站,又看到那些惡毒留言,當場開始左砍右砍,全部殺個干淨!哼,誰說讀者留言非回不可啊
想到昨晚的留言,米夕梨又不禁得意起來。罵人也要有功力的嘛,瞧她的用字遣詞,犀利又帶勁,一定把那個段尹亮罵到心髒沒力、口吐白沫。
把留言全砍得干淨溜溜,可以專心寫稿了。她開始認真地想,要成為細心體貼的好男人,第二個條件是……
媽啊!真是快想破頭了。她遇到的男人其實也就那兩個,能寫出這麼多文章,都是听好友姚京京的經驗談,要不然就是常掛網跟網友聊出來的。
文思正枯竭時,計算機「叮咚!」一聲,通知她收到了新郵件。
米夕梨不得已只好分心了,她點進電子信箱,打開新郵件——
親愛的米小姐︰
以我粗略的智商,以及身為妳忠實讀者的直覺來判斷,昨夜那留言應該是妳本人親自來訪。原諒我白天還得上班,沒辦法好好回復妳。這樣好了,我們約個時間,喝杯午後咖啡吧?春天的下午,伴著微風,和著咖啡香氣,我相信妳的機智聰穎會讓這季節變得更美麗。
段尹亮——
米夕梨直覺這是惡作劇郵件,網絡上虛虛實實,太多人喜歡冒用別人的名字。可是移動鼠標正要砍掉的同時,她卻停下了動作。
她無法否認,這想必也是段尹亮本人來信。姑且不論他是怎麼弄到她的e-mailaddress,這家伙實在是個好對手。瞧瞧,什麼機智聰穎都來了,真是油嘴滑舌耶!她一定要去見見他,讓他知道這時代的女人已經變了,不再是任男人欺負的小可憐!
她瞬間文思泉涌,喀喀喀敲了一封精彩的回信,指定了時間和地點。哼哼哼,到時看我的厲害!
透明的雨滴斜灑上咖啡廳的落地窗,氤氳些許霧氣。
下雨了,她可沒帶傘耶,待會兒會不會愈下愈大?
米夕梨看向窗外,下意識地咬起指甲,有一點點緊張,趁雨還小,現在走還來得及。
雖然沒有看過段尹亮本人,但長久以來,他們簡直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說女人因愛而性不會改變,他就故意發表一篇「因性而且不愛」,指稱現在女人玩得起也放得下,反而是男人開始不受下半身控制。
以前的事不說,她前天才發表完那篇「如何成為一個細心體貼的好男人」,里頭說男性理應付帳,段尹亮立刻就故意在網站上說,現代女性自主能力強,總高喊著男女平等,為何不也干脆五五分帳?
他們兩人像拿著擴音喇叭,總是在紙上隔空喊話,非要對方舉白旗投降不可。
她常牙癢癢地想,這個段尹亮,一定常被女人甩!雖然網絡謠傳他是同性戀,但看他對女人的了解程度,和她對文字的直覺,米夕梨敢確定,他不僅不是同性戀,還是個百分之百的大男人!
雖然她今天的目的就是來殺殺對方的銳氣,但隨著時間流逝,勇氣早就消失得干干淨淨。
不管啦,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待會兒段尹亮準時赴約,她就跑不掉了,快溜!
對,她米夕梨就是一個這麼沒種的人,路上開車猛按對方喇叭後就會反射性地鎖上車門;跟男友吵架,先開吵的是她,先說對不起的也是她;跟陌生人約好要見面,還沒見到就趕緊落跑,也是她的行事風格。
她想象著待會兒見面時必定躲不掉的尷尬氣氛,愈想愈後悔自己的意氣用事。啊∼∼就當作是惡作劇就好啦,干麼手癢回那封mail啊?
天啊,她應該在家趕稿的,要不然整理房間也好,澆澆花也可以,計算機旁那盆香蜂草都快枯死了,她要趕回去救它,衣服堆了一堆還沒送洗,會不會臭掉了?
唉,她何必和一個鐵定合不來的陌生人坐在一起干瞪眼,抓著頭皮想話題?
下定決心,她把桌上看了一半的書、原子筆、筆記本全掃進包包里,背起包包,推開座椅起身,動作迅速地抄起帳單。
棒壁桌坐了兩個穿套裝的上班族女性,她們捧著一本雜志討論著,聲量不算大,但是剛好讓米夕梨經過她們身旁時听清楚了——
「上上期的寵愛妳有看嗎?那篇『好男人與壞男人的差別』?簡直罵到我的心坎里,好爽啊!」
米夕梨頓了頓腳步。她更爽,因為那篇就是她寫的,嘿嘿。
另外一個人反應平淡。「爽歸爽,問題是女人還是一樣孤獨啊,現在的女性主義根本就變相了,女人變聰明,但還是一樣沒人愛,喏!報紙拿去看,昨天副刊里段尹亮寫的。」
她還是第一次听到女性讀者不吃她這一套,有些小挫折,真好奇他到底寫了什麼?
米夕梨拉長了脖子想看,卻突然發覺自己很無聊,管他寫什麼?
她付完錢,急急忙忙地拉開咖啡廳的大門,迎面一陣冷風吹來,她縮起肩膀,抬頭一看,灰蒙蒙的天空已經下起傾盆大雨。
哇∼∼雨有這麼大滴喔,打在身上一定很痛溜∼∼
米夕梨站在咖啡廳門口的遮雨棚下,開始猶豫。
從這里淋雨走到停車場一定會感冒。她最討厭感冒了,一感冒就會偏頭痛,頭一痛就什麼事都沒辦法做,那她的稿子怎麼辦啊?
她忍不住開始怪起自己,什麼時間不約,偏偏選在梅雨季,而且今年天氣很怪,都已經是春天了,下起雨來還是格外濕冷。
而且……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啦!與她約定的人到底是不是段尹亮,她已經不能確定,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被、放、鴿、子、了!
想想真不爽,但是現在很明顯地不是發火的時候,她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回家洗個熱水澡。
豆大的雨滴不斷隨著強風潑進來,淋了她一身濕,她拉緊外套,希望雨勢趕快變小。
抬頭望著天空,明明是下午兩點,天空卻烏漆抹黑的一片,雨下得這麼熱烈,一點也不像春雨,雨聲大得讓人心慌,就像世界末日。
她被困在這里,寸步難行。
凝視著遠方,米夕梨想起她遠在舊金山的男友。他那里此時正好是深夜,她在這雨里想著他,他會不會剛好也在夢里夢著她?
想得出神,她的嘴角幸福地往上揚。此刻天邊卻突然劈下一道青雷,整個天空驟然一亮,大廈的玻璃反射著那驚人的光芒。從沒近距離看過那麼巨大的閃電,米夕梨驚愕地張嘴。
還來不及反應,轟隆隆的雷聲已經震撼了整個大地,連汽車的警報器都反應劇烈,遠的近的響個不停。她驚嚇地往後退,地上都是雨水,她腳底一滑,眼看著就要跌倒——
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扶住她,等她安穩地站住,那雙手隨即放開。
米夕梨抬頭對那個好心人很虛弱地微笑。「謝謝你。」
她雖然姿勢狼狽,卻還是暗吁了口氣。厚∼∼她身上這套衣服是新上櫃的春裝耶,差點就毀了溜!真是好家在!
但是當她望進那個人的雙眼,她頓時忘了身上春裝是花了多少錢買的,也忘了身在何處,忘了今天星期幾,連她為什麼會站在這里等雨停,全都忘了個干干淨淨。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楮,目光溫柔,明亮而有神。
他令她想起了遠在舊金山的男友,在她的夢境里,男友都是這樣凝視著她。
有那麼幾秒,她把眼前的男人跟她的男友楊思彥重疊了,雨聲那麼大,她卻感覺這里是如此地安靜。
見她恍惚,男子輕笑出聲。「妳還好吧?嚇呆了?」
「沒……」米夕梨回神,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的想法有多好笑,她馬上搖頭否認,臉徹底脹紅。
都要怪她男友離她太遠,她太想看見他,所以才對一個陌生人產生幻想,不過無法否認的,在剛才那幾秒鐘里,她有一絲莫名的心動。
「我沒事,我先走了。」米夕梨有些慌,她還試著分辨剛才那心動的感覺是不是錯覺。
男人看她轉身就要走進雨中,雨還下得那麼大,她想渾身濕透嗎?
他拉住她的手臂,發現外套底下的她正發著抖。這女人好怪,見到他竟一副想逃之夭夭的樣子,他有這麼可怕嗎?
米夕梨回頭,不懂他要做什麼,一臉迷惑。
「傘借妳。」他將剛才從7-11買來的透明傘交到她手上。
「你雨傘借我,待會兒你要怎麼回去?」她需要這把傘,但不希望他因此淋雨。
「沒關系。」他對她笑,眨眨眼。「這是美女的優勢,也是男人的義務。」
米夕梨被逗笑了,她好喜歡會講話的男人。「要不,你陪我走到停車的地方,我再把傘還給你吧。」
「要不,妳陪我喝杯咖啡,我們一起等雨停吧。」他反應好快,態度也很認真。
他是在把她嗎?米夕梨愣愣地看著他,他的微笑一樣自然,好象不覺得剛才講的話有什麼不對。
他的坦然竟然讓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雨還是下個不停,她如果留下來,會不會改變什麼?如果她真的拿著傘回家,會不會錯過什麼?
啊,她怎麼可以覺得遺憾?她是有男朋友的人呢!
「改天吧。」米夕梨回他一個微笑,改天就是不再見,現代男女交往通用語言之一。
「好可惜。」他真的覺得有些可惜,他喜歡她眼中的慧黠,認識她會讓生活變得有趣。
男人是的,這點他坦承,不過,她引起他注意的,並不是她的外表,她發呆的樣子挺迷人,他猜想她的思想應該比她看起來的樣子復雜。
米夕梨向他微笑,撐起傘,走入滂沱大雨中。
她一邊走,一邊想著他剛才有些怨嘆的表情,這人真妙,她好久沒被帥哥搭訕了,不知道他的名字真是一種遺憾。
好吧,等一下她回頭,如果他還在原地,她就問他的名字。
米夕梨在雨中回頭,看到男人果真還站在咖啡廳門口看著她,她笑著說︰「喂,你的名字呢?」
「什麼?」雨聲讓他听不清楚她說些什麼。
她扯開喉嚨。「你叫什麼名字?」
「段尹亮。」他也大聲地回她。「那妳呢?」
米夕梨剎那間臉色大變。她竟然忘了她來這里是因為跟段尹亮有約,更忘了他有可能會是段尹亮!
她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好象發花痴,一點都不像在雜志上意氣風發、用枝筆就可以將全天下男人定罪兼判死刑的米夕梨。
覺得臉丟大了,她二話不說,馬上轉頭落荒而逃。
段尹亮看著她急急隱沒在雨中的背影,不禁好笑起來。
其實,就算她不說,以她剛才逃走的速度來看,他已經猜出她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