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言,你今天怎麼心浮氣躁的?」
令他心浮氣躁的人是她,但他能明說嗎?他掏出鑰匙,往桌上一放。
「宛心,風之華已經交屋了。」
「真的?」
她喜孜孜的將K金鑰匙拿在手中把玩著,那不僅是新房的鎖匙,更是她的婚姻之鑰呢。
「那麼,」她略顯嬌羞的問︰「勁言,我可以要我爸看日子了嗎?」
他刻意低頭喝水,避開她熱切的眼光,對于這件原先再篤定不過的婚事,他突然遲疑了。
再說吧,搞不好到頭來先悔婚的人是她呢,他不認為她會接受他即將宣布的事。
「宛心,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他注視著她的雙眼,緩緩投下第一顆炸彈︰「我決定不把阿嬤送到安養中心去。」
有如五雷轟頂般,她頓時眼冒金星。
「怎麼會?!你不是已經找中介賣汐止老家了嗎?還是你騙我?!」
「我沒騙你,而且听說頗有進展,房子應該不久就可以賣掉。」
從西雅圖回來之後,他打過幾通電話給王泠,而她給的答案總是「頗有進展」,他沒細問,因為每次她要不是正在騎車,就是正在講另外一支手機,沒空。
「我不懂,既然如此為什麼……」顫抖著雙唇,開始泛淚的她看來楚楚可憐。「勁言,你該不會忘了我們之間的協議吧?」
「我沒忘,但我改變主意了。」他忽略油然而生的愧疚感,狠心轉開臉。「汐止那房子太舊了,處理掉也好;可是把阿嬤一個人放在安養中心,卻未必是最好的選擇。」
「那麼最好的選擇是什麼?」她壓抑著陡升的憤怒與驚慌。
「接她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反正新房子夠大。」第二顆炸彈投下,速戰速決吧。
「我不贊成!」她尖著嗓子斷然拒絕。
他握住她的手,安撫著說︰「宛心,阿嬤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有責任照顧她。」
「可是她已經精神錯亂,誰也認不得了,她真正需要的是醫護人員,不是你啊!」
「她還認得我,如果我能每天陪她說說話,對她的病情絕對有幫助,你放心,我會請人全天候照顧她,不會造成你的負擔。」
「可是勁言,你有沒有想過,讓她住在我們家會丟你的臉?」她不死心的試著分析後果︰「萬一朋友來家里的時候看到她,會被嚇壞的。」
「你想太多了,阿嬤並沒有攻擊性,頂多是胡言亂語而已,朋友們應該可以諒解,再說我的背景大家都很清楚,外頭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不是嗎?」
她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可是她絕對不要跟那個瘋婆子同住一個屋檐底下,絕不!
「那如果維持現狀,不把汐止老家賣掉呢?勁言,你最好想清楚,這已經是我讓步的最底線了。」
她不輕易妥協,他也是。
「那得看你的讓步,是否也包括容忍我時常回去陪她,或許一周三次,甚至更多,這幾年我太忽略她了,我怕能夠彌補的時間不多了。」
縱使他的態度溫和,她的心仍舊冷到徹底,之前的約定竟然一夕翻盤,她覺得自己被耍了。
「勁言,這件事沒得商量了嗎?」
「請你諒解,她畢竟是我的阿嬤。」
「我不諒解。」
絕望之余,她毅然決然的站起身來,用一種唯我獨尊的態勢俯視他。
「有她就沒有我,勁言,你自己看著辦。」
說完,她堅定的離開。
而他並未試圖挽留。
宛心的反應早在意料之中,她瞧不起他的過去,更害怕他的過去,這也是當初他同意將阿嬤送走的原因,老實說,那時候他對「沉朱聯姻」這檔子事兒比現在熱中得多了。
——你一定很愛她。
王泠錯了,他和宛心交往從來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基于現實的考量。
宛心的父親朱萬霖乃商業名人之後,不僅在政商界很吃得開,對揚聲的董事會也有著相當程度的影響力,五年前,要不是朱萬霖挺身力保,他恐怕無法通過董事會那關。
他和宛心初次見面,是在那年的尾牙,第一眼,他驚艷于她的美麗,從此無法將眼光移開,不久,當熱情消退之際,彼此的利益關系浮上台面。
說穿了,他們的婚姻不過是一紙供需契約,為了鞏固地位,他亟需強而有力的後盾;而朱家貪圖的則是揚聲源源不絕的金援,以實現進軍國際的野心。
他一直滿意于彼此的供需關系,也有信心保持下去;然而在婚事協商過程中,他與宛心有了一連串的摩擦,使得他開始對這段關系感到質疑與不耐。
盡避如此,他始終信守婚約未曾動搖,直到今天。
王泠罵得一點也沒錯,他的確是個大混蛋,一個出爾反爾、想在婚禮上臨陣月兌逃的大混蛋。
然而臨陣月兌逃的代價太高,他承擔不起,所以想歸想,一切還是必須維持原狀。
不過,偶爾透透氣總不犯法吧?他受夠了日復一日,于是乎,他跟著感覺走,憑著記憶找到王泠住的地方。
真想快點看到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她一定沒料到他會登門拜訪。
迫不及待的按下門鈴。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很快地,門打開了一條縫,門縫里露出一雙戴著黑框眼鏡的眼楮。
不會吧?難道他找錯地方了嗎?
「對不起。」
「怎麼是你!」
隨著兩人同時發出的驚嘆句,門呀然打開。
屋里的光線,將門邊的人照得一覽無遺。
哇塞!目瞪口呆的人竟然是他。
他沒找錯地方,是她,只不過是一個與平日完全不同的王泠。
她臉上架著一副塑料黑框眼鏡,微濕的頭發垂至的肩膀,粉綠細肩帶上衣桃紅色短褲,是他認識她以來,在她身上所見過最少的布料、最鮮艷的顏色。
「進來吧。」她先是錯愕,然後別扭的讓開身子。
從她身邊經過,他聞到一股淡淡的、類似沐浴乳或洗發精的香味。難怪鋼絲頭會那麼柔順服貼,原來她才剛沖過澡洗過頭。
必上門,她裝模作樣的撥弄著門鎖,故意延遲面對他的時間,她完全沒想到他會找上門來,一時之間亂了方寸。
拖到不能再拖了,她強迫自己走向他。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里?」
「上次送你回來,看到你走進這棟樓,是樓下管理員告訴我你住八樓十一之三。」
「太過分了!」氣憤使她忘了不自在,她啐道︰「我非到管委會告他失職不可,他怎麼可以隨便讓人上樓,萬一是個壞人怎麼辦?」
「你需要多少,要不要我幫忙?」
她邊搖頭邊摘下眼鏡低頭把玩著,過了一會,她放下眼鏡,抬起頭看他。
「你找我做什麼?」
「視察業務。」
「不是告訴過你頗有進展的嗎?」她別開臉,又拿起桌上的眼鏡甩呀甩的。
「我需要詳細的進度報告。」
「喂,你以為你是誰啊!」她啪的一聲放下眼鏡,不滿的問。
他倒是氣定神閑,不為所動。
「我是你的委托人,有權知道我委辦的事項到底有沒有被認真的執行。」
「如果你不信任我,大可另請高明。」她拔高音調,雙手用力揮舞。
他注意到她在虛張聲勢,可是,為什麼呢?
「王泠,你心虛。」
「我哪有?」
他覺得她的反應很不尋常,但並沒有打算追根究柢,他其實並沒有那麼在意房子賣不賣得掉,他來這里,只是因為他想來。
「算了,你慢慢賣吧,反正不急。」
他前後不一的態度令她心生疑竇,但她不敢問。
他說對了,她是心虛,她一直沒有很認真的在賣他的房子,她是有帶過兩組客戶去看房子,但接下來就沒有很積極的聯絡。
對于這個Case,她始終處于趨避沖突當中,一方面希望盡快了結,好拿佣金去填補王強的無底洞;另一方面卻又希望房子永遠不要賣掉,這樣阿嬤就不會被送到養老院去。
真要命!她就是戒不掉好管閑事的毛病。
忽然間,她的手機響起。
「對不起。」
她三兩步走到電視機前面,從抱枕底下撈出手機,當她彎下腰的那一剎那,他的呼吸驟然停止。
老天爺,我絕對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但就是被他看到了,看到她那因地心引力而呼之欲出的豐滿胸部。
還來不及移開視線,她已快速站直,然後側過身子講了起來,對自己無意中引起的震撼毫無所覺。
他不是沒見識過女人的曲線,他只是沒想到第一次見識到她的,就如此石破天驚。
帶著嶄新的眼光,他偷看著她。
他曾經用「賞心悅目」來形容宛心,但現在他反倒覺得王泠比她更適合這四個字。
彷佛感受到他的眼光,她突然轉過頭來,視線交集的那瞬,她眯起迷蒙的雙眸,對他綻放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他尷尬的別開臉,若無其事的拿起桌上的書本隨意翻著,一顆心噗通噗通的跳,不知道是因為偷窺被發現了,還是因為她的笑。
她結束談話,隨手戴上黑框眼鏡,原本覺得她戴著眼鏡一副道貌岸然,此刻卻覺得她看起來性感極了。
「Yes,快成交了!」她坐回他的對面,一臉興奮。
「恭喜你。」他由衷的說。「這樣你就不必賣掉這里了吧?」
興奮瞬間凝結,她沉下臉說︰「恐怕還不夠。」
他十分納悶她到底背了多少債,卻不好多問,他舉起剛才隨意翻看的那本書——地政學。
「你讀這個做什麼?」
「我準備考‘不動產經紀人’執照,考上以後再考‘地政士’,然後過一段時間再去考‘不動產估價師’。」
「人生以考試為目的?」他消遣她。
她白了他一眼。「現在是證照時代,不這樣混不下去。」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
「王泠,你想不想回揚聲?」
他的提議讓她愣了一下,但她隨即不屑的抬起下巴。
「哼,好馬不吃回頭草。」
「第一名錄取卻只待了一年多,難道你不覺得可惜?」
「沈總,您是貴人多忘事,還是嫌被潑水、被罵混蛋不夠過癮?」她氣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都不是。」
他不理會她的嘲諷,認真的詢問︰「王泠,如果我記得沒錯,你曾說過對你性騷擾的人,是科技研發總處的經理劉邦明?」
「對啦,干嘛?」她沒好氣。「包公翻案啦?」
「在發生那件事之前,你們可曾有過任何接觸?」
「哪有!他是科研的,我是——」說到一半,她突然瞪大了眼楮。「有,就在去年夏天,你記不記得公司辦過一次自強活動,是到墾丁旅游?」
「嗯,說下去。」
「那次在飛機上他就坐我隔壁,可是沒聊幾句就不理我了,然後就是到了飯店……」
她努力回想在墾丁那三天兩夜當中所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到了飯店我們一群女生就去游泳,對了,在游泳池的時候我有踫到他,之後他就一直出現,第一晚甚至跑到我們房間哈啦好久,他離開以後,我們還互相吐嘈說不知道是哪一個人被他相中了。」
听到這里,他心里已經有譜。
必鍵就在游泳池那地方,當她褪掉外衣著上泳裝的時候,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會不由自主的被乍現的春光所吸引,至于會不會噴鼻血或起非分之想,那就看個人的修養了。
她當時穿的可是比基尼?
慌忙咽下已到嘴邊的問題,他猛烈的干咳起來。
「有冰水嗎?」
她探進廚房,打開冰箱。
「有水但不冰,還是你要喝啤酒,冰的?」她扶著冰箱門問他。
「水就好。」
冰啤酒深深誘惑著他,但他不敢,酒會亂性。
接過她倒來的水連灌好幾口,總算冷靜了些。
「旅游結束,他就開始對你不禮貌嗎?」
「沒有,他先是好幾次約我出去,被我拒絕。」
「哦?劉邦明算得上科研處的主力人物,前途看好,為什麼你要拒絕?」
「他已婚耶,搞清楚!」她正義凜然的說︰「就算他條件再好,就算一輩子當剩女,我也絕對不會做小三。」
嗯,有原則。
可是假如那個男人只訂沒結,就像目前的他一樣,那也算小三嗎?
咳咳,他又干咳了起來。
今天是怎麼搞的,酒沒喝,性卻已亂。
「我一連拒絕他幾次之後,他就開始找機會對我毛手毛腳,像是在電梯里、茶水間、影印室。」
「你曾經向你的直屬長官反應過嗎?」
這一問,立即引爆火山。
她霍地站起身,激動的指著他的鼻子。
「反應有個屁用?!‘您們’全是一丘之貉!汪主任說那只是擦槍走火,陳經理叫我不要小題大作。」
面對她的強烈指控,他啞口無言。
「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辦公室只剩我一個人,突然間那個姓劉的闖進來,」面對著他陳述那段經過實在太難堪了,于是她背轉過身,閉上眼楮一鼓作氣的說下去︰
「他闖進來從背後偷襲我,把我推到辦公桌上強月兌我的衣服,情急之下,我抓起桌上的馬克杯往他的腦袋敲下去,一直敲一直敲,連敲了好幾下他才終于放手。」
說到這兒,她哽咽了,然而好強的個性不允許她掉淚。
「當我逃出辦公室的時候,我看到陳經理站在門口,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看到了多少,但我對他早已失去信心。」她吸吸鼻子,轉過頭。「所以隔天,我就去找你。」
她去找我,而我卻令她更加失望。
一把無名火襲上胸口——他是個大混蛋,劉邦明更是!
帶著濃濃的鼻音,她自嘲︰「你一定以為我在說謊,因為我長這樣怎麼可能被騷擾,對不對?」
不等他解釋,她迅速轉身打開抽屜,回過身時,手里握著一把鋒利的剪刀。
「你要做什麼?」他大驚。
「等著瞧吧。」
她進房去拆開一個小紙箱,從中翻出一個牛皮紙袋,然後跑回來把里頭的東西一古腦兒的全往桌上倒。
「喏,你自己看。」
他仔細一瞧,發現那些印著揚聲企業商標的便條紙上,全寫滿了不堪入目的字句。
「我曾經听過一場演講叫做‘女子當自強’,內容是說與其指望別人見義勇為,還不如學會自我保護,所以當劉邦明開始騷擾我之後,我便詳細記錄每一次經過,包括時間地點方式,我甚至保留他寫給我的黃色字條、用錄音筆錄下他講的猥褻字眼。」
她張開手掌,露出一支袖珍錄音筆。
「另外,你不妨調看保全系統在五樓樓梯間自動拍攝的錄像帶,我辭職的前一個周五送資料上六樓的時候,他就等在那里。」
證據確鑿。
「我曾想直接報警算了,可是又怕揚聲的形象受損,而且我以為你會替我主持公道,結果……」她聳聳肩。「離開揚聲以後,我心灰意冷的,什麼也懶得做了。」
他不安的欠動身子,如坐針氈。熱汗浸濕了他的襯衫,順著背脊往下蜿蜒,終于,他認錯︰「王泠,你罵得對極了,我的確是個大混蛋。」
看見他的窘態,她大笑了起來。
「你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