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雪發現自己站在家門外的信箱前,正伸手打開信箱。
「啊,學長寄明信片來了。」她微笑從信箱中拿出唯一的信件,迫不及待翻到正面,雄健有力的字跡映入眼簾——
我被派到巴黎出差
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
想讓你也看看花都的景色
你看,這里的風景和你想象中的一樣美嗎?
「每次都寫一樣的東西。」晴雪嘴上抱怨,唇角卻浮現笑渦。「學長大傻瓜。」
帶著笑,晴雪走過連接鐵門與主屋的石板小徑,進了家門,回到自己二樓的房間,把明信片放在書桌一角,拿起手機仔細地把正反面都拍照留影,再把明信片釘上書桌前布告欄一隅。
舊金山、洛杉磯、西雅圖、紐約、費城、多倫多、雪梨、東京、首爾、法蘭克福、佛羅倫斯、倫敦、巴黎……學長每到一個新城市,就會寄一張明信片給她,感覺她也跟著他環游世界似的。
雖然他每次寫的內容翻來覆去總是哪幾句話,但他本來就不是舌粲蓮花的那種人,可能也不擅長寫信吧,至少他總是想到她,這已經讓她很高興了。
「小雪啊,你不是要去咖啡店工作嗎?爸爸要出門了,順便載你去吧。」父親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
咖啡店?晴雪一楞,然後看到書桌上散亂的參考資料跟原文小說,忽然連結了起來。
是了,她上班之余一直有在接譯案來做,這次接了一本英文小說中譯的案子,跟編輯約好的交稿時間快到了呢。她平日晚上都待在家里譯稿,周末通常會去咖啡店,換個環境工作,也透透氣。
匆忙收拾了該帶出門的東西,晴雪便與父親一同出門,往市區的咖啡店去。
「爸爸晚點再來接你回家。」耿父說完,便開車離去。
晴雪進了店,找了個僻靜的位置,點好飲料,便把電腦、小說和參考資料拿出來,準備開始上工。
「咦!這題我明明很有把握的,為什麼答案是錯的啊?」青春的女聲傳來。
「我看看……你啊,一開始的負號忘記加上去了,後面計算當然全錯啊。」年輕的男聲中帶著笑意。
听到熟悉的對話,晴雪抬眼,看到咖啡店另一桌坐著一對高中女生和大學男家教的組合,忍不住微笑。
好像才不久以前,自己跟學長也是這樣呢。
曾以為他的陪伴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過,他們終究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從此各自在不同的天空飛翔。
理智上,她希望學長能去國外改變他的人生,她知道他有能力做到,而自己也有自己的目標要追尋。
于是,她鼓勵他,也鼓勵自己,去追求不同的理想。
她沒料到的是,原來當那個總是在自己身邊的人不在了,生活的滋味竟都變淡了。就算她拚命告訴自己過一陣子就會習慣,試著交新朋友、挑戰新事物,時光流逝,卻始終無法彌補他不在所帶來的空缺感。
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會寂寞,其實也會……想念他。
想念他耐心指導她時的溫柔,想念他笑著听她說話的樣子,想念他的大手牽著她手時那種滿滿的安心感……
現在才說想念他,是不是太晚了?
晴雪忍不住點開手機里的相片資料夾,跳出的是一張張他寄來的風景名信片的照片;從今天收到的巴黎,直到一開始的舊金山,風景不斷遞嬗,他的文字內容卻總是一樣的格式︰我到哪里了、很快要去做什麼、想讓你看這里的風景,最後以反問她風景如何作結——她總想著如果下次他可以多寫些什麼就好了,為什麼總是千篇一律地寫一樣的話呢?他就沒有別的話想跟她說了嗎?
她把照片中他的字跡放大,盯著他好看的字體出神半晌,卻在一瞬間忽然坐直,眼楮直瞪著手機螢幕。
等等!她剛剛是不是看到……
為了確認自己不是眼花,她伸出一只手遮住大部分的字體,只留下以橫式書寫、對齊得整整齊齊的四句句首的字。
晴雪急急地翻出每,張明信片的字跡,一張也不放過地確認。
丙然,沒有例外,從第一張到最後一張寫的都是——
我很想你
她不知道是該先為自己的遲鈍汗顏,還是為他的迂回笑嘆。
「學長,你真的是個大傻瓜!」晴雪笑罵,眼前的霧氣早已模糊她的視線。
「他的確蠢,居然就這麼丟下你一去七年。」帶點嘲弄的男聲響起。
「你以為時間和距離不會改變一個人嗎?都過了這麼久,他早就不是以前的他,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
是誰?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晴雪抹去眼角的水氣,定楮一看,卻是當年舞會一起表演的省中吉他社社長、同事采彤在研發部的工程師男友——
「方書揚,你怎麼會在這里?采彤呢?」
「我等這個機會很久了。」被喚作方書揚的男子眼神深沉地直盯著晴雪。
「終于又有我再出場的機會,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跑走。」說著便伸手攫住晴雪雙肩。「忘了那個總是拋下你的男人,跟我走!我可以永遠陪著你!」
「你在說什麼?放開我!」晴雪驚恐地掙扎,卻敵不過對方的力氣,眼看就要被他強摟入懷——
「放開她!」
帶著怒氣、卻令她無比安心的聲音傳來,下一秒,晴雪便月兌離方書揚的鉗制;定楮一看,不知從何處現身的唐宇星與方書揚扭打成一團。
「學長!」晴雪又驚又喜,為什麼連人該在國外的學長都出現了?
三兩下便佔了上風的唐宇星,一手將方書揚壓制在牆上,一手掏出胸前的天使鏈墜。
「識相的話就快滾,不然會發生什麼我不保證。」
「哼。」方書揚轉頭避開視線,仿佛鏈墜很刺眼。「你也只能囂張到今天了,你知道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嗎?如果你失敗,她就會永遠待在這里陪伴我們,听到沒?永——遠——」
唐宇星克制住自己再揍他一頓的沖動,松開壓制,沉聲開口︰「滾!別讓我再說一次。」直到方書揚不情願地走出咖啡店門,唐宇星才回身沖回晴雪身邊。
「小雪,沒事吧?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短時間經歷感動、恐慌、驚喜、擔憂多種情緒的晴雪只是搖搖頭,眼眶微紅地起身,揉身往他懷里靠去。
兩人靜靜地感受對方的存在好一陣子,才有辦法再開口說話。
「學長,我好高興你來了,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好。你說,我听。」
「我終于發現你想跟我說的秘密訊息,在你寄給我的那些明信片里。」
「哦?」唐宇星泛出微笑。「你看到什麼訊息?」
晴雪離開他溫暖的懷抱,轉身拿起自己的手機,打開明信片的相片,另一手遮去大部分的字跡,只留下每句的第一字給他看。
「告訴我,我猜對了嗎?」
他藏不住眼底的笑意。「恭喜你終于解開我的秘密訊息。」雖然比他預期的花了更久一點的時間。
晴雪既開心又有點害羞地笑了。「那……可以請你親口對我說出答案嗎?」
唐宇星俯來與她平視,直望入她瞳眸深處,低聲開口︰「我很想你,一直都是。你呢?」
晴雪有些羞窘,卻沒逃避他專注的目光。「我也……很想念你,學長。」
她終于承認了,承認她和他有一樣的心思。
他等這一刻等了多久啊。
唐宇星極力控制自己心中的狂喜,緩緩靠近她的唇,在那里點下一個輕柔的吻,隨即像是怕自己失控似地收回,改將她擁入懷中。
晴雪的臉頰往他胸前靠近,隨即感到鼻尖一陣冰涼,才發現自己踫到他胸前作工古樸的項鏈鏈墜,她將鏈墜放上手心細細端詳。「學長,我不記得你有戴項鏈的習慣,怎麼開始戴了?」
「只有戴上它我才能回到這里找你。」既然是最後一次,他決定直言不諱。
「這麼神奇?」晴雪從他懷中驚訝地抬頭看他,不久前感受到的不對勁感又躍入心頭。「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從美國搭飛機回來找我的嗎?」
「不,我早就回到台灣了,在另一個世界,我是從那里過來找你的。」
晴雪隱約想起他似乎提過關于另一個世界的事,卻想不起來是在哪里。
「那,我們現在在的這個世界是?」手心上的鏈墜似乎微微發熱起來,晴雪感到自己的心跳也跟著不安地加速。
「這里是非物質界的平行宇宙,不是我們生活的那個真實世界。」
注意到咖啡店里人群似乎越來越多,唐宇星明白他的時間快用完了,他有些急促地道︰「小雪,你仔細回想,在這里的時空餃接是不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明明昨天我才跟你說要出國念書,今天我們就都變成社會人士——」
「小雪,爸爸來接你回家了。」耿父的聲音冷不防從門口響起。
「爸!」晴雪驚訝地看著店門口一臉慈祥的父親,然後感到手心一熱,發現自己手上的天使鏈墜正發出金黃的微光,漸漸變得透明!
「小雪,我必須離開這里了……」
與她一同看著整條項鏈漸漸消失,唐宇星把握最後一刻貼近她耳邊輕聲道︰「待會你會听到你高中舞會唱過的哪首‘somewhereoutThere’,那是我從另外一個世界放給你听的。我不能再來找你了,你也不該再待在這里,這里不是活人能久待的地方,等等跟著我離去的方向走。」
語音方落,唐宇星就像被一股天外來的力量拉走一般,不得不松開懷中的她,整個人被扯向店內另一側落地窗的方向,像是要直撞上去!
「學長!」晴雪眼睜睜看著他的背脊就要撞上落地窗。
「來另一個世界找我——」他只來得及說這一句話,人便消失在從落地窗發出的一陣強光中。
待強光消逝,晴雪再定楮一看,早已沒了他的身影,余下那扇仍完好無缺的落地窗,邊緣微微發著光。
這一切都太超現實了,她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晴雪強迫自己深吸了好幾口氣,讓一團亂的腦子沉澱下來。
這太不對勁了。咖啡店內滿滿的客人,沒有一個人為了剛剛學長消失的過程面露驚訝,甚至沒人因她驚叫出聲而看她一眼,像是根本沒人注意到剛剛的騷動。
或是,他們裝作沒注意到?
「小雪,還不回家嗎?」耿父催促的聲音傳來。
「爸,你剛剛有沒有看到學長忽然不見了?」晴雪試探問道。
「你在胡說什麼?」耿父一臉不解。「快上車。我們要錯過媽媽的開飯時間了。」
不可能的!
她手上還殘存鏈墜的熱度,唇上還留著學長的氣味,不可能是她的幻
覺!正在此時,熟悉的曲調在店內響起。
「(遠、萬某處,有人正在祈禱)
(析禱我們將能找到彼此)
(在那廣大而遙遠的彼方)」
听著歌聲,晴雪發現淚水從自己眼中不斷滑落,一幕幕畫面終于在腦海中變得清晰︰從那場他們一起逃走的舞會,到最後自己躺在醫院,他握著她的手,一起听這首歌……
她怎麼會忘了?
又怎麼會在這里像個沒事人一樣?
她明明該躺在醫院,不該在這里活蹦亂跳的!
「小雪,你在搞什麼?跟我回家了!」耿父失去耐性地沖過來揪住她的手。
「不,放開我!」
這個男人不是她的父親!案親從不曾對她如此粗暴。
掙月兌男人的手,晴雪想往那片發光的落地窗跑去,卻發現所有店內的人圍成一圈,擋在她四周,不讓她有機會月兌逃。
「你們在干什麼?讓我過去!」
「你應該留在這里,不是回到那個你可能要住一輩子醫院的世界。」剛剛被趕走的方書揚回到人群中對她喊話。「在這個世界,你可以永遠無病無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是很好嗎?而且我們會一直陪著你,絕不會離開……」
「學妹,那家伙那麼陰險有什麼好的?要打網球這里也有很多人可以教你嘛。」筋肉人前社長的身影也出現了。
「閉嘴!」晴雪難得動氣地大吼。「我才不要待在這個虛幻的世界!我再說一遍,給、我、讓、開!」
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己的心,她沒辦法再待在沒有他的世界。
她的命令讓一部分阻擋她的人遲疑地退了下去,但剩下的人很快便牽手將她圍困在更小的圓圈內。
落地窗周圍的那道微光漸漸黯淡了下來,直到幾乎看不見。
「不!不要!等等我!」晴雪感到自己像沉入絕望的沼澤,在即將滅頂窒息的那一刻,忽然涌現一股求生意志般的力量,讓她撞開困住她其中兩人牽著的手。
她突破人牆往落地窗跑去,向落地窗一伸手,卻只模到冰涼的玻璃平面。
「讓我過去!拜托,讓我過去!」她不死心地拍著窗面,把手拍得都發疼了,厚厚的玻璃依然沒有消失,像在嘲笑她的徒勞無功。
來不及了嗎?
「放棄吧。」方書揚的聲音如鬼魅般在她身後響起。「這個出口一關,你就不可能完整地回到那個世界了。還不如接受事實,好好在這里待下來,享受另一個新人生。」
「我不要……」晴雪平貼在窗面上的雙手緩緩縮握成拳,萬念俱灰地將額頭抵上冰冷的玻璃,淚水開始積聚在長睫之間。
她還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好多錯過的歲月想一一彌補,好多好多……
如扇般的翹睫終于承受不住悲傷的重量,一滴滴剔透的淚珠月兌離睫尖往下跌落,落在窗框邊,反射出框緣那微弱到令人難以察覺的光芒,微光瞬間增強!
晴雪突然失了依靠,往前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