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養成她落落大方、無畏無懼、天真爛漫的性情,除了素來生活無虞,被家人捧為珍寶的孩子才能擁有,她不矯揉造作的性格、渾然天成的優雅舉止,和不畏人間險惡,帶著僕人獨自來到一名男子家中的舉動,不就在在顯示她的家人一定將她保護得好好的,讓她生活在如夢似幻的環境里,才會不知世間人情與提防陌生人,這樣的她怎麼可能是盜匪的女兒?
其實他並不是猛然驚覺,而是刻意遺忘。
在他幽暗的心底,一直很努力的將她的謊言當成真的,尤其是在他與她到城里工作後回到家里,家中的擺設明顯的有了些微的變化開始。
暗夏當時是故意忽略桌子的稍稍移動、衣櫃的些許異樣,甚至是擺放著雕像的木屋被人進入,不小心灑落一些香灰,又急忙清掃的痕跡。
是他刻意蒙蔽自己的雙眼,故意欺騙自己的心,用一段又一段的謊言來說服自己,長孫嫣然同他說的話全是實話,她的出現並非別有意圖,僅僅是為了替父親的手下刺青而來。
然而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殘酷,她的出現讓他以為是天仙降臨凡間,解救他早已荒蕪一片的心,帶他領略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與親情,事實卻是背道而馳。
暗夏不敢去想,她竟是披著仙子羽衣的騙子,想要從他口中打探出那張只有他與師父才知曉的全盛圖,雖然他並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得知全盛圖的秘密,但是心早已破碎,無法再思索什麼。
他的右手放在胸口上,輕拍著藏在懷中的全盛圖,他知道這張圖是師父由曾經稱霸海洋,號稱海上帝王的摯友全角背後割下來的藏寶圖。
他永遠記得,半年前傅扎工虛弱的躺在床上,將全盛圖交給他,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對摯友的承諾。
徒弟,這幅圖幫我好好的收著,如果能夠,希望你一輩子都別讓人發現它,也拜托你保存好這幅圖,因為它可是我替好友刺的最後一個刺青。
暗夏當然記得,他接過這張圖後曾經旁敲側擊,才得知手上這輕得可以的皮革里竟藏著全角年少時的鴻圖霸業。
三十年前,現在被封為鎮國將軍的長孫將軍還是個副將,在鏟除皇帝的心頭大患,號稱海上帝王的全角一役中,他因為年輕氣盛加上運氣好,親手逮捕全角。
在親自押送全角回京受審途中,長孫將軍單獨監視全角,意外發現他的背部竟然刺著一幅異樣圖案,經過逼供,才知道海上帝王不是浪得虛名。
全角不僅藏了一堆寶藏,還打算將這些錢用來建造屬于自己的帝國,然而建國資金的藏匿處就由好友傅扎工親手將它刺在全角的背部。
當時長孫將軍因為好奇心旺盛,設計全角喝下蒙汗藥,趁他熟睡之際,畫下被全角稱為全盛圖的藏寶圖,這一切都被未被逮捕而前來營救摯友的傅扎工看在眼底。
暗夏還記得,傅扎工用哀感的聲音說著當年發生的事?他趁長孫將軍離開充當囚車的馬車後,夜深人靜,悄聲來到全角的身旁,喚醒他,此時全角卻要他將自己背部的圖割下並藏匿好,別讓任何人瞧見,傅扎工敵不過好友的聲聲懇求,不得已照做了,下一刻,全角選擇刎頸自盡。
炳!當年海上帝王的鴻圖霸業藏在他的懷里,但是傅夏一點也不想擁有全盛圖,尤其在知曉她竟是因為全盛圖而來之後,不禁怨恨這因它而起的緣分。
低頭看著依舊不斷泌出血滴的拇指,他的嘴角止不住的揚起。
「傅公子,你受傷了?」小燕的聲音突然響起,慌張的放下手中的竹籃,跑到他的面前,拉起大掌,滿臉憂心忡忡,「手受傷了,怎麼不趕緊去包扎,還讓血流個不停?」
「不會痛,請小燕姑娘不需要為在下擔憂。」傅夏冷淡的縮回手,卻不敢抬起眼楮。
說他是懦夫也好,說他沒有膽量也罷,他其實是害怕的,不敢把目光從自己的手上移開,更不敢看向門口,害怕小燕的出現代表長孫嫣然也跟著來到這里,親口向他要她這個月來心心念念的全盛圖,這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殘酷,仿佛他的存在僅僅是因為擁有全盛圖。
但他更害怕的是,她根本沒跟小燕來到這里,連見她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我當然會擔心傅公子,倘若小姐知道傅公子受了傷,一定會非常難受。」小燕從懷里取出絲帕,細心的替他簡單包扎傷口。
小燕的話間接證明了長孫嫣然不可能會出現在這里的事實,一股涼意從腳底竄出,明明是炎熱的午後,他卻感覺到一陣冷意,手掌不由自主的握緊。
「小姐……好嗎?」他的嗓音低啞,這是他自以為與長孫嫣然心心相印之後,第一次喊她小姐。
小燕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開口,「嗯,小姐非常好。」
非常好?那就表示只有他一人過得渾渾噩噩?
暗夏勾起嘴角,這樣也好,一個人傷感大大勝過兩個人傷心難過,心痛如絞的滋味就由他獨自承擔。
「小姐好就好了。」他輕聲回話。
「小燕,你好了嗎?我想你只要快點把東西交給傅公子,就可以走了。」
一道男聲自不遠處傳了過來。
不需要抬起頭,傅夏便能萬分確定這冷然的聲音是屬于羅管家的。
小燕急忙轉頭,笑說︰「管家,請你再等等,我馬上就好。」
「可以請你快一點?府里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羅管家催促道。
「知道了。」小燕拔高音調回話,但在轉頭面向傅夏時,佯裝的微笑瞬間垮下,小聲的嘀咕,「真煩。」
「他說小姐有東西要交給我?」傅夏感覺自己的心口窩囊的竄出一陣喜悅。
「是。」小燕故意放大聲量說話,「這是小姐要我交給你的束修,小姐說這些銀子應該夠清償我們主僕倆在傅公子家叨擾一個月的食宿費,以及你替小姐購買的雕刻工具和教她刺青的束修了吧!」
束修?食宿費?
暗夏不由自主的擰起眉頭。
「傅公子,你收下吧!」小燕伸出右手,探入左手的袖子里,取出一只銀袋,接著將銀袋放在掌心上,左手輕輕的拉起右手的袖口,十分自然的將銀子呈現在他的面前。
一只歪七扭八又粗糙,甚至還只有一只翅膀的蝴蝶輪廓刺青驀地顯現在小燕白皙的手腕上,映入他的眼簾。
他的心仿佛被投下一顆巨石,平靜已久的心湖掀起波濤巨浪,震得他的腦子亂哄哄的,無法言語。
「傅公子,我手上的刺青是我拜托小姐幫我刺上去的。」小燕輕聲的說。
「是小姐自己選的圖樣?」傅夏啞聲詢問。
「是,小姐說我手上的刺青一定要給傅公子瞧,畢竟這算是小姐交給你的作業。」
他低眸望著小燕的手腕上那不成樣的蝴蝶圖案,輕輕掀起薄唇,「請小燕姑娘轉告小姐,她的刺青技巧實在拙劣,不過里頭卻有滿滿的心意,希望小姐能更加努力,有朝一日傅某能有幸讓小姐親手將一只蝴蝶刺在傅某的胸膛上,不!應當是說,傅某絕對會再出現在小姐的面前,請小姐將刺青刺在傅某的胸膛上。」
「我會將傅公子說的話全數轉達。」小燕笑說,將手腕藏進袖子中,轉身朝羅管家走去。
等華貴的馬車消失在他的眼底時,傅夏才站起身,朝屋子走去。
他知曉了永遠都不能忘記,那日她說她想成為停在他心口上的蝴蝶;也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日他也說她早已幻化成一只彩蝶,停駐在他的心口上。
縱使小燕手腕上的蝴蝶是如此的粗糙、如此的歪七扭八,在他的眼中,卻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刺青,心意滿溢的刺青呀!
他在小燕手上瞧見的是長孫嫣然傳達的訊息,一只只有獨邊翅膀的蝴蝶告訴他,現在她受困在家中,無法飛奔至他身旁;一只只有輪廓的蝴蝶更向他訴說,現在的她內心空蕩蕩的,沒有半點心思。
暗夏決定了,他不再逃避!
當年娘親拋棄他,又在他最苦痛的時候舍棄他,而這回他要替自己的未來畫上鮮艷色彩,也要替早已停留在他心口上的蝴蝶找到屬于他們兩人的幸福。
***
「小燕,你總算回來了。」長孫嫣然從小燕出門之後,就一直站在房門口殷殷期盼,好不容易看見小燕回來。
「是呀!我回來了。」小燕一臉雀躍的說。
自從長孫嫣然被羅管家半請半拖的帶回家後,他說老爺在信里交代,不準她再踏出家門半步,采取緊迫盯人的方式,讓她絲毫沒有喘息的空間,因此才一直沒能與傅夏取得聯絡。
就在回到家的十五天後,她與小燕總算是想了個將束修交給傅夏才不會愧疚叨擾多日的理由準備出城,卻在踏出房門的第十步——被羅管家攔了下來,他笑著要她在房里好好的休息,繳交束修的事就交給他和小燕去辦即可。
但羅管家也不是省油的燈,帶著小燕出家門後,就要小燕將銀袋交出來讓他檢查,瞧瞧里頭是否藏有紙條或信物,好在長孫嫣然早已有了防範,她給小燕的銀袋里只有滿滿的銀子,至于她要說的話,全都刺在小燕的手上。
「夏哥哥說了什麼?小燕,你快告訴我。」長孫嫣然內心滿滿的只有傅夏,忘了小燕才剛踏入房門,還來不及喝口水。
她害怕傅夏不懂小燕手上刺青的意義,也畏懼傅夏懂了卻因為她的謊言而決心疏離她。
「傅公子說了,你的刺青技巧很拙劣,但是他能在其中感受到滿滿的心意,還要小姐好好的練習,總有一天他絕對會再出現在小姐的面前,讓小姐在他的胸膛刺上蝴蝶。」小燕如實的傳話。
長孫嫣然勾起淺淺的笑意,雖然這是漫漫無期限的約定,但是她的心依舊像盛著融化的糖水,每一次的心房跳動都充滿了甜膩,因為她知道,他明白她的心了,並沒有生她的氣。
終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喜悅的淚水滑落絕美的臉龐。
這幾日她總是在淚水中醒來,夢里傅夏冷著一張臉,一語不發的控訴她為何要騙人,但事實是相反的。
她的他是如此大氣、如此心胸寬廣,又是如此的愛著她。
不需要太多的言語解釋,他就能明白她的心;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語,他就能了解她的想法,這就是她的夏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