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冥黑之中,她彷佛見到五歲的自己。
她怯生生的被人拉來扯去,毫無定位,站在潛龍寺的門口,不知如何是好,想哭又害怕被欺侮,直到師父出現,抱起她,給她溫暖與關懷……
那年的師父,年紀尚輕,神態卻沉著得像個老者,師父俊彥的少年模樣一直深深的刻印在她童稚的心版上,永難磨滅。
從小,她生長在潛龍寺,每日睜開眼便是與佛像相對,佛門的戒律終日縈繞在耳邊,能被教導成今日這模樣,她是該惜福了,最起碼沒流落街頭當乞兒,還能習字學畫背誦佛經,真的該知足了。
上好的沉烏檀香在鼻前蕩漾,釋心澄的雙眸睜不開,敏感的嗅覺卻替她感應了周遭的一切,她不知不覺放松了心防,咬在唇上的貝齒也松了開來。
「你師父可曾提及關于你的身世?」
一只微涼的掌心貼上她發熱的額頭,冷熱交錯,惹得她直打哆嗦。
釋心澄夢魘似的,低聲囁嚅,「我是孤兒……哪有什麼好提的?」她早把師父當成家人看待,無怙無恃又如何?有師父疼就行了。
片刻,她耳邊傳來一陣低笑,撓癢了她的心。
「釋斷塵可曾向你提過五蘊心法?」
溫溫涼涼的大掌轉移至白皙臉蛋上,她感到難受的呻/吟了一聲,眸子怎麼也睜不開。
李洛斐那張俊美面容近在眼前,總是笑得陰陰邪邪的,隨時都在算計著什麼似的,很是嚇人,但……她怎麼好像漸漸習慣了這張臉龐?
「你……該不會也想搶五蘊心法?」她啞著軟嗓,怯怯的反問。
但是長這麼大,她真的沒听過這部心法呀!究竟是從哪里蹦出來的?
李洛斐縮回手,自顧自的開口,「這部心法自十多年前便在江湖謠傳,相傳是由玄奘自天竺取經後傳入東方,會梵語的人少,自然懂得這套心法的人更少。
據傳潛龍寺法號悟禪的和尚是最終得手的人,自他圓寂之後,五蘊心法才失傳。」
蒼白的臉蛋怔然,滿目迷惘。「悟禪……」
好陌生的名號,自小生長在潛龍寺的她為何沒听說過這位長老?
見她面露狐疑,李洛斐大抵心中有譜,眼波徐徐流轉,狀似思量。「連他的名號也不知道,看來釋斷塵是真的沒告訴你關于五蘊心法的事。」
還是說,釋斷塵隱藏了某種重大真相?
他散漫的眸光落在榻上,片刻不動,直到圓滾滾的眸子疑惑的回瞅,美目才又徐緩流動。
「五蘊心法真的這麼神奇?難不成能使人起死回生?」
听見她的稚言童語,李洛斐不免失笑。「釋斷塵真的是把你當作小女圭女圭在保護,連這麼大的事也未曾向你透露半句。」頓了下,他又問道︰「你師父當真不曾提及你的身世?」
釋心澄茫然搖頭。「我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佛門子弟不打誑語,你為什麼老是懷疑我?」
李洛斐低頭尋思好半晌,然後詭譎的眼神投向她,直盯得她心神大亂。
每每對上他這雙眼,她便無端感到心安,明明是如此邪魅的眸子,為何她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
「也罷,我對五蘊心法沒興趣,倒是對你……」
「對我怎麼樣?」釋心澄立刻睜大雙眼,兩手緊緊揪住錦被。
李洛斐淡笑,一臉無害。「對你師父的興趣要來得大點。」不知為何,他竟有種逗這娃兒比殺人還來得有趣的想法。
「你……你下次別把話砍成兩截說,想嚇唬人哪!」瞬間,繃緊的心弦又松開,她順了口氣,弄不懂悵然若失的感覺從何而來。
罷才那股鼓脹在心頭的莫名期待……期待?她對一個邪門歪道的人還能期待什麼?
「你想不想知道你師父和蘭皋之間到底有過什麼糾葛?」李洛斐的話鋒突地一|轉。
釋心澄先是一愣,然後別開清麗容顏,半掩下眸子,像是突然生起悶氣,良久不語。
瞧著她這倔樣,又勾起李洛斐的笑意。
「怎麼?你是氣釋斷塵不曾提過他的往事,還是氣他把你丟給我照顧?」
「不關你的事。」她抓起錦被往臉上一蓋,索性對那張臉來個眼不見為淨。
「告訴你,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自己的獨木橋,往後路上遇見也別相認。」這些氣話悶在被子里說,反倒像個孩子在嘟囔。
「你當真?」李洛斐嗓音淡薄的問。
「當真!我才不需要一個惡人來陪我。」大不了自己尋路回潛龍寺。
「你不怕又有人來找你討五蘊心法?」
釋心澄又掀開被子,露出半張小巧臉蛋,心有余悸的瞅著李洛斐。「你……你把那些人怎麼了?」
他把弄著散于前襟的幾綹發絲,細白如蔥的長指與漆黑如墨的發絲交織成一幕獨特誘人的風情,狹長的眼眸上揚,不過是輕輕一瞥,妖魅勾人,教她的一顆心發燙不已。
「他們全去找閻羅作陪,恐怕你是見不著人。」他笑得雲淡風清,和話里的森冷相差甚遠。
「你把他們都……宰了?」釋心澄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怕了?」李洛斐笑彎眼睫,俊美如斯。
「跟一個殺人如麻的男人共處一室,我當然怕。」她怯懦的直往床內縮去,深怕他大掌一揮,眨眼間劈死自己。
霎時,李洛斐心口一窒,盤旋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意。
特別是當他看見她那張細致嬌顏密布著對他的濃厚恐懼與排斥時,一股無處可發的暴戾之氣突然生得越發凶猛。
怒氣高張,但他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朝她伸出手,將白如春筍的縴細手腕從被子里抓出來,盈握在大掌之中,任由他擺布。
「心澄,你可知道我生平最恨的事是什麼?」他看著她既惶恐又不敢吭聲的神情,明明是他習以為常的表情,現在卻厭惡她對自己這般恐懼。
「我……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她連牙根都在顫抖。他沒事喊得如此親熱做什麼?「你說過,最痛恨年華逝去的人事物……」
「不,我更恨的是自己喜愛的人竟然對我心生恐懼,甚至排斥,更甚者,還對我處處提防,築心牆來抵抗。」
「那好,你跟我說你喜歡的人是誰,我來幫你解決。」順便讓她找機會開溜,再和這個邪人瞎攪和下去,難保……
「我喜愛的人兒就是你,你要如何替我解決?」李洛斐重重掐了下她的手心。
釋心澄疼得眼眨淚光,哀號連連。
「疼嗎?這種疼痛感遠不及我心底的怒氣千分之一。」
她想縮回小手,卻被他狠狠拽住,于是忿忿咬唇,嗔瞪著他。「我是佛門子弟,你喜歡我做什麼?先告訴你,我真的一點也不好吃,你千萬不要吃我,會後悔的。」
「我喜愛你,你不高興?」美目瞅著她,平靜之中帶有某種古怪期待。
「要高興什麼?」她一臉莫名其妙。「讓一個殺人魔頭喜愛上,沒痛哭流涕就不錯了,難不成要敲鍵打鼓通知全天下的人?」
「你說這話,不怕我生氣?」他揚起笑容。
「怕……」釋心澄面露心虛,欲言又止。「但說實話……更怕你真的喜歡上我,到時候不肯乖乖送我到神龍……」
突然,李洛斐嗤笑,「我若是不喜歡你,也不會送你到神龍寺,會直接一掌解決你。」
「真的嗎?」她嚇白了臉色,搖搖頭。「那你盡避喜歡我好了,只要別把我吃了就好。」
看著她逗趣的模樣,他不禁失聲朗笑。
這一瞬間,釋心澄怔愣住,總覺得此刻從他身上消融出一股柔善之氣。
怎麼會呢?他與善字是天地之差,永遠不可能沾上邊的關系,可是她竟然感覺到他的善……
「你這心術不正的佛門子弟,貪看我的勾魂眼過久,體弱氣虛,如果還想留住小命找你師父的話,趕緊閉上眼楮睡覺。」李洛斐低聲吩咐,松開她的小手。
釋心澄掩下雙眸,覷向殘留著他掌心溫度的手心,心底蕩漾著一股悵然若失。
揚起眼眸,她看見他起身離去,心下一急,趕緊拉住他的袖角。
李洛斐當下一怔,斜目瞥見榻上的人兒不安的瞅著自己,她欲言又止的咬住下唇,純真的大眼可見極淡的……信任?
「我剛剛是說笑的,你不會真的要離開?」其實她很害怕被扔下來。「你……你真的要和我分道揚鑣?」如果連他都丟下自己,那她一個人要怎麼辦?
「這不是你希望的嗎?」他微揚眉梢,不置可否。
釋心澄露出慌張的神情,「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回無雙殿?」難不成她真的要被拋棄在陌生的客棧?
「難不成我上哪兒還需要向你稟明?」他故作冷淡。
「喔!我只是問問罷了……」怯懦的縮回手,她可不想當斷臂女尼。
「怎麼?你怕了?」李洛斐慵懶的睨著她,故意問得嘲弄,就是要如此冷硬的逼她看清楚自己孤立無援的立場。
「怕……怕什麼?我才不怕呢!」釋心澄孩子心性,不堪他挑釁一激。
「不怕最好。」他轉身就走。
龍鳳雙繡的紅色長袍逐漸消失在視線範圍,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可是為什麼她心底不斷泛起陣陣寒意,孤單無依的恐懼包圍了她?
「李洛斐?」她雙眸圓睜,來回尋覓,頻頻低聲說道︰「李邪魔?李惡人?李……」
四周一片靜謐,只听得見她自己急促的鼻息聲,這一刻她徹底明白到自己確確實實是一個人了……
釋心澄曲起雙膝,縮成一團,落寞的小臉埋進腿間,貝齒咬住下唇,眼淚滑落臉頰。
眼下這種情形,如同那年五歲的自己,傻傻的站在潛龍寺門口……她哭得很傷心,又擔心讓鄰房的人听見,只好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
可是沒有用,哭聲斷斷續續傳出來,一聲遠比一聲響亮,雪白的手背清晰可見血痕,她哭得更厲害了。
「不是說你不怕嗎?現在哭哭啼啼的又是怎麼回事?」
釋心澄抬起狼狽的小臉,又揉了揉婆娑的淚眼,總算將李洛斐噙笑的臉龐看個真切。
「你……不是走了?」
「我有說過我要離開嗎?」李洛斐揚起眉頭,長指滑過她的臉頰,抹去一道淚痕。「我只是出去一會兒,你就哭得這樣傷心,要是我真的離開了,你該怎麼辦?」
臊紅了雙頰,釋心澄胡亂的抹了抹哭紅的臉蛋。「我沒哭,只是沙子跑進眼楮里。」
看她倔強不認的孩子性,他眸光一轉,悠悠低笑,想逗弄她的念頭又加深了些。
「那這次我可真的要走了。」略微揚高的尾音撩撥得人心癢癢。
她躊躇的覷向再次轉身背向的頎長人影,心悸方才被遺留在陌生之地的惶恐,卻又說不出要他留下作陪的話。
眼看曳長的緞袍再度逐漸遠揚,頓時心焦意亂,她猛然掀開錦被,跳下床,趕在李洛斐步出房門前拖住袖袍一角,緊拽不放。
「不要走,我一個人害怕。」她柔軟的央求聲在他的身後響起。
「你這是在請托我?」絕艷的俊容斜睇著那張哭得淒烈的小臉蛋,眉間不自覺略顯折痕深印,沒想到這小泵娘這麼害怕落單。
「我……我怕……」
「說清楚,你是怕黑?還是怕什麼?」他低沉的嗓音有了幾絲柔意,像是在哄騙孩子。
很好,這就是他要的,不費吹灰之力毀掉她的防御心,讓她認清楚這一路上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一個。
釋心澄哽咽了幾聲,濕潤的眼珠含怨瞅著他,「我害怕被扔下來,我害怕沒有人陪我一起,我不想再孤零零的一個人……」
「難道你不怕我?要我陪著你?」他靠近了些,將她眼底若有似無的信任看得仔細,盡避極淡,卻是真切存在。
「我不怕你,因為你對我很好……你喜歡我的,不是嗎?」她又細聲咕噥,「只要你不把我吃掉,我也會慢慢喜歡你的。」
「慢慢喜歡我?」多少人視他如魍魎魑魅,眼前的小泵娘卻說她會慢慢喜歡他?可笑的是,他的心竟然充滿著期待。「所以你願意像對你師父那樣的喜歡我?」
「我……」她遲疑半晌,終于堅定的開口,「如果你願意陪我到最後,那我也願意像對師父那樣喜歡你。」
陪她到最後?
這句話听起來極似纏綿悱惻的男女誓言,她知不知道?
李洛斐斂起唇邊笑紋,一雙暗勁如鐵的手臂不知幾時已攬上釋心澄縴裊如細柳的腰身,眼角微微上揚的美目凝望著她,像是要徹底看穿她的心。
「那麼你也願意喊我一聲師父?」
「喊你師父?」釋心澄一怔。「師父只有一個,我哪能再喊你師父?」
況且「師父」這兩字在她心底遠比爹娘稱呼還來得意義深重,並非是對誰都能輕易喊得出口。
懊怎麼辦?若是不喊他一聲師父,他是不是又會丟下她離開?
不行,她必須想個辦法。
釋心澄苦思片刻,忽然綻開笑靨,習慣性的拉了拉他的袍袖。「雖然我不能喊你一聲師父,不如你折衷吧……就讓我喊你一聲師叔,怎麼樣?你意下如何?」
「心澄,我要听的是一聲師父,你喊我師叔做什麼?」
「師父和師叔只差一個字,有多大分別?」她咬了咬唇。「只要我用喜歡師父那樣的心喊你,不都是一樣嗎?」
「那我再問你,你喜歡你師父是個什麼樣的喜歡法?」
「就……」這下可好,把她問倒了。「我喜歡師父就像是親人那樣,讓我感到安心,可以放心的依賴他。」
「親人?你喜歡你師父只是因為他像親人?」李洛斐忽然覺得自己可笑,竟然和一個寡情淡欲的和尚吃起干醋,還逼這個天真無知的女乃女圭女圭必須喊他一聲師父。
「是呀!我一直是將師父當作親人看待。」可是面對李洛斐,她心底的感覺卻是和面對師父大不相同,不過這些話她自然不敢說出口。
「好,你往後就喊我一聲師叔。」李洛斐心情大好,長臂攀上縴細的腰身,將她卷抱入懷。
釋心澄雙眸圓睜,瞪著隨後躺下,與自己共枕的臉龐,心跳頓時失序。
「你……」
「勾魂大法唯一的缺點,施展之後體力大傷,如果不藉由淺眠調和,我的內力會大大折損。」
「你……你跟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只是單純,不是傻子,他將勾魂攝魄眼的缺點說給她听,不是擺明了讓她知道他的弱點?
「我累了,想休息。」李洛斐閉上雙眼,不多做解釋,只是收緊了手臂,將身旁的馨軀抱得更加緊實,讓她不得不臥在自己懷里。
「李……師叔。」及時換回稱呼,她極困的眨眼,非常努力的不讓小臉貼上他的胸口。「你可睡好了,別不小心一口把我吃了……那我睡了。」
她也困了,而且他身上有股雅香,總是令她忍不住想靠過去,他的臂膀也比師父堅硬……師父,徒兒對不起您。
釋心澄身上的傷尚未痊愈,縱然擔心他會趁她睡著時動手動腳,可是意識越來越沉,眼皮子不停墜下,終究還是沉沉睡去。
李洛斐單手枕在腦後,另一手輕擁她軟如棉絮的腰月復,若有所思的睨著懷中這張芙蓉玉顏。
粉雕玉琢的妍麗容貌,一雙柔媚無邪的水靈大眼,這樣如花似玉的女孩,釋斷塵日日見著,難道不曾動心?
睡意漸濃的釋心澄下意識的循著他身上的香氣,蹭進他的懷里,像是深怕他又突然一聲不吭的走人,她一雙雪白小手緊緊揪住他的前襟,那孩子氣極重的舉動意外的令他扯緊了心扉。
怎麼想得到一個由釋斷塵養大的蠢女圭女圭居然能讓嗜殺成性的他這般牽掛?他早就應該是個無心之人,卻因為這個天真姑娘而有了心。
現在,他對釋心澄的興趣遠大過其它……
靜靜的凝睇著釋心澄的睡容,直至雙眼涌現一股蝕骨般的灼熱感,李洛斐才密合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