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整天,顧府上下都彌漫著嚴肅沉重的氣氛。
終于將娘親的祭禮圓滿辦完之後,顧勝就把自己關進了擬香閣,直到夜深都沒有再出來。
這時,顧縴雲支走了看守顏玉爾的下人,成功地幫她溜出了小樓。不過兩人鬼鬼祟祟地來到擬香閣外之後,她還不太相信事情可以這樣順利地進行。
「那個冰塊男呢?」顏玉爾警惕地四下看了圈,改口道,「我是說那個看護這里的男人。」
「你說天鷹?今天大哥在閣里,所以他休班。」
顏玉爾松了口氣。
之後在顧縴雲的鼓勵下,她緩緩地朝不遠處閣室走去。
這是在解開誤會之後,她首次面對顧勝,顏玉爾覺得有些莫名地緊張,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起來沒完,彷佛隨時都有可能從喉嚨里跳出來似的。
站在雕鏤精致的木門面前,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後才鼓足勇氣推門而入,小心翼翼地往閣中走去,可沒過多久就被一道冷冷的聲音嚇得駐足。
「我說過,不允許任何人進來打擾。」
顏玉爾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循著聲源側目望去,只見顧勝端然坐在案後。他一襲肅穆黑衣,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墜飾,就連那烏黑的發亦是用純白束帶挽起的。
顏玉爾忽然覺得喉頭干澀,唇瓣嚅動了半晌過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是……是我。」
彼勝聞聲抬頭,看到她的時候眼底閃過一絲愕然,不過很快那抹愕然便被滿眼的哀慟吞沒。
他低下頭,聲音微啞,「出去。」
「我……」
「想要吃肉還是想要喝酒都隨便你,我現在沒心情和你吵。」
「我不是來要食物的。」
彼勝無奈地抬起頭,劍眉緊攏,「那你是來要什麼的?」
顏玉爾咬住下唇,心疼地看著顧勝。
明明還是那樣強健的體魄、明明還是那樣粗狂的面容,可她卻仍是能從那難掩的肅殺之氣中尋出些許脆弱。
彼勝的臉色很不好,黝黑的皮膚上透出些許蒼白,一雙鷹隼般的眠眸里布滿了血絲。
他是那樣的高大、那樣的健壯,可這一刻,顏玉爾卻覺得他隨時都可能會倒下。
「對不起。」快步走到顧勝的身邊,她蹲下來伏上他的膝,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
顏玉爾的舉動令他滿頭霧水,雖然這種時候很不想被人打擾,可顧勝仍是沒有忍心再繼續趕她走,一雙大手在顏玉爾頭頂上懸了懸,終究還是柔柔地落下。她哭了,他能感覺到有一絲濕熱正透過衣衫滲入。,
彼勝撫了撫她的發,「怎麼了?」
「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難過、愧疚、心痛,種種情緒反復拉扯著顏玉爾的心,當那溫熱的大掌落下的時候,淚水瞬間決堤,她不爭氣地嗚咽了起來,「我不該氣你、不該打你,我只顧著喝酒、吃肉,卻從來都沒有關心過你……對不起,這段時間你那麼忙、那麼傷心,我卻還總是搗亂,對不起……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嗚嗚嗚……好對不起你……」
彼勝怔了怔,須臾後無奈地輕笑了起來。
那一瞬間,所有的憤怒都煙消雲散。
她總是有讓人立刻就消氣的本事,那日被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頓之後,顧勝真是氣得再也不想去見她,因為好像在她心里,那些酒肉要比他重要得多了。
可現在一見她伏在自己膝上可憐兮兮地道歉,顧勝卻又氣不起來了。
因她而起的怒火、因娘親而起的哀慟,瞬間都化作了滿腔的憐惜,「傻丫頭。」
顏玉爾自顧勝膝上抬頭,片刻後爬起來鑽到他懷里,找了個舒服地位置坐好,「我以後會乖乖的。」
「嗯。」
「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玉臂緊摟著他的脖子,一雙眼兒紅通通的。
彼勝看著她,那楚楚可憐的眼神讓人沒辦法拒絕,「好。」
「也不要趕我走。」
彼勝覺得有些好笑,「我不會趕你走的。」
「不,我是說現在,現在別趕我走。」
顏玉爾收攏了手臂,蓄滿眼淚的眸子里寫滿了堅持,「今天讓我陪著你好不好?」
「你……」
「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偷偷地難過。」
她的眼神真摯,溫曖得令顧勝的心狠狠一顫,明明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告白,竟讓他有想要落淚的沖動。
他微微頷首,將顏玉爾攬入懷中用力地摟著,不讓她看到自己的狼狽,可顫抖的聲音還是泄漏了他的失態,「你都知道了?縴雲都告訴你了嗎?」
窩在他懷中的顏玉爾點點頭,「告訴我一點點。」
彼勝點點頭,而後便陷入了沉默,顏玉爾和顧勝兩人靜靜地擁抱著,誰都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顧勝才緩緩地開口,他粗嘎的聲線呈現出難得的輕緩溫柔,「在很多年前,安津里有一位名噪一時的廚娘叫焰娘,她不僅人美,廚藝更是一等一的好,當年追求過她的男人加起來可以繞壺兒鎮一圈。可最後,顧家的少爺顧嚴成功地虜獲了焰娘的芳心。顧嚴生于富庶人家,他有著良好的出身、殷實的家底,不過焰娘並不在乎這些,她單純地愛上了這個男人,並且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與他成了親,即使要面對難纏的婆婆、嚴肅的公公,還有一大堆瞧不起她的妯嫂叔嫂,可焰娘從不覺得後悔。她以為只要有愛,兩個人就可以永遠地幸福下去。」
彼勝停了下來,頓了頓之後才又重新開口,「可惜,她錯了。」
窩在他懷里的顏玉爾不由得揪緊了他胸前的衣裳,顧勝握住她微涼的小手。
「在他們成婚的第三年,焰娘在回娘家的路上遇到了強盜,不僅錢財全部都被劫盡,連受驚昏倒的她也被強盜虜回山寨。」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那個強盜頭子並不是人性全無,在發現焰娘是個已經懷有身孕的女人之後,就把她放了出來。其實回家本來只有不到五天的路程,可身上一點盤纏都沒有的焰娘竟然走了將近一個月,幾乎拚掉半條命之後,最後焰娘終于還是回到了顧家。」
顏玉爾听完之後不由得松了口氣。
「那就好。」
「好?」顧勝冷笑,「不,一點都不好。」
「為、為什麼?」
「因為她失去了顧嚴的信任,變成大家口中被強盜虜走,並失去了清白的女人。」
顏玉爾立刻激動起來,「可是強盜明明沒有踫她啊!」
「沒有人相信,大家只知道她失蹤了一個月。」
「那麼……」她頓住,忽然不想再問。
「你想問她肚子里的孩子?」顧勝替她說完,聲音冷靜得近乎殘忍,「大家一口咬定那是強盜的孩子,顧嚴其至不肯听焰娘解釋一下,就給了她一紙休書。離開顧家之後,焰娘獨自生下了孩子,然後一個人把他養大。那時的焰娘已經身敗名裂,那些追求她的男人消失了,那些爭相聘請她的酒樓老板也消失了,她……」
「別說了。」顏玉爾把頭埋在他的頸窩,不住地搖頭,「別說了。」
「為了養活孩子,她用那雙掌勺的手開始幫人家洗衣服、納鞋底、敲核桃。你知道嗎,那時侯為了省下買核桃錘的錢,焰娘就用手去剝核桃,剝得指縫里全是血……」顧勝摟緊了顏玉爾,渾身都在顫抖,「而她的兒子,從小就被人罵成是野種。」
「不……」顏玉爾哭了。
彼勝卻笑了起來,「一個蕩婦背著一個野種整天去菜場撿爛菜葉吃,你說,好不好笑?」
「不好笑、不好笑……別說了。」
可顧勝卻沒有就此停止,他必須說完,郁結多年的痛苦在心口鼓脹,如果不說出來,他一定會崩潰的,「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持續了十三年,十三年之後,不知道是因為新妻子一直生不出兒子,還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顧嚴忽然派人找到了那個孩子。滴血驗親之後,十三年前的小野種,忽然搖身一變成了顧家老爺的滄海遺珠,可這時……」
彼勝深吸了一口氣,眼角忽然滑過了一滴淚,「這時焰娘已經去世了,她其至沒能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凸起的喉結艱難地滾動,堅硬的胸瞠下滾出難忍的哽咽。
顏玉爾從他懷中抬頭,發現顧勝也在掉眼淚,心疼地想要伸手為他抹去,結果剛一抬起手就被顧勝用力護住。
顏玉爾望向他的眼,因那里閃動著的痛楚而心如刀絞。
「她是個好女人,可沒人願意相信。」顧勝深深地望著她,聲調因為哽咽而扭曲,「你相信嗎?告訴我,你相信嗎?」
顏玉爾胡亂地抹了抹臉上的淚,然後伸手捧住彼勝的臉,不斷地點頭,「我相信、我相信,顧勝,我相信。你娘她是好女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話音未落,她就已經被顧勝用力地摟入懷中。
他無聲地哽咽,刀刃般的薄唇顫抖著抿起,滾燙的清淚軟化了冷硬的線條。
他閉上眼,似乎再也沒有力氣繼續說了,過往的回憶如同寒風般掠過心頭,幾乎他所有的熱血悉數冰封,所以顧勝只能越來越用力地擁抱著懷中溫軟的嬌軀。
她是這樣的熱、這樣的軟、這樣的嬌小,可這一刻她卻成了他所有力量的來源。
太痛了,真是太痛了。
只有抱著她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不會因為疼痛而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