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趕路,途中遇到逃難的游民,才知南京、合肥均已失守。
「有人說楚霸天已經到了大後方,我們要不要也往那里去呢?」
機靈外向的葉夢殊和蔣孟庭去采辦生活用品時,打探到了這樣的訊息,一回到暫時打尖的飯館,就興匆匆地提議著。
聞說有楚霸天的消息,累得瘦了一圈的林巧兒,登時精神一振,眼楮一亮,當下同意,恨不得馬上就出發。
但兩老年歲已高,實在無法承受長期奔波的生活。
「我們就在京山老家暫時避難度日,等時局太平了,或許再繞回南京吧!」
林家二老決意如此,眾人苦勸無效,大家也只得遵從,于是繞路護送二老到了京山鄉間祖地,那里雖是個僻村,卻也風景優美,物產豐饒。
當羅慕蘭和簡唐山在村里繞了一圈,發現此處村民多目不識丁,小孩也沒念書,不禁同聲嘆氣搖頭,很固執地認為這里起碼該有一所私塾──直到建了學校為止。
「我想我就也留下來好了,也方便照顧二老!」
兩人異口同聲,羅慕蘭瞪了簡唐山一眼,簡唐山也不甘示弱地回瞪。
「巧兒啊,為師的是想,你父母在此也需要有人就近照顧,再者戰亂也不知幾時才平靜,為了讓兩老生活安定,」羅慕蘭拿出當日帶出來的那一大包珠寶金錠,笑得有點諂媚地說︰「咱們就用這些變賣些錢,買地購屋,可好?」
林巧兒當然贊同,她微笑說︰「感謝二位師長,大恩永生不忘,既是如此,買地購屋之事,就由二位師長共同商議處理,留下生活費後,應是還有余錢,不妨就辦所學校或私塾,由二位老師共同主持,好不好?」
聞言,羅慕蘭與簡唐山眉開眼笑地同意了。但不一會兒兩人又為新學校該如何經營以及教學理念爭論起來。
「若非我睿智,帶了那包財物出來,哪有錢辦學?課程安排當然該听我的!」
「你不告而取,私心可議,還洋洋自夸,胸無經綸,腦無文史,你安排的課程,怕只是誤人子弟!」
及至臨別時,兩位教席還在那邊爭得臉紅脖子粗,只差沒動手動腳干志架來,情況有點好笑,也沖淡了離情的哀淒。
蔣孟庭、葉夢殊與林巧兒繼續往大後方前進。
但才到了半途,就被一群人趕上擋住了去路。
「我不要,我不要去香港,放開我啦!」
那群人的目標是葉夢殊,幾個剽悍家丁牢牢抓住了東咬西踢的她。
葉家是地方富豪,當南京城陷入混戰時,已打點好家當要撤離避難,適才發現女兒蹺家了,連忙派人追尋而來,務必將她逮回去──往香港的船只早已等候多日。
「蔣笑話,救我呀!救我呀!我要和你在一起啦!」
葉夢殊哭哭啼啼地掙扎著,但卻如何掙扎得了?那欲救她的蔣孟庭被幾個壯丁打倒在地上,一身是泥是血,連瘦弱的林巧兒舉起大木棍,也馬上被撂倒!
「蔣笑話!我說我愛你的話,從來都不是笑話,是真的,你一定要記得我,戰亂一過,就想辦法到香港來找我,否則,下輩子我還是會找到你的──」
被五花大綁架走的葉夢一路哭喊,聲音漸微漸遠。
☆☆☆
失蹤多時的楚霸天,從山西潛回南京。
他實為國民政府情報系統的「黑煞二號」,混跡黑白兩道、經營軍火、販毒,廣結政商只是隱人耳目,以利反間工作。未料國民政府卻窩里反,奸人陷罪于他,導致曾吃大虧的日軍、八路共軍都將矛頭指向他,連國民政府亦將他當作賣國賊,欲除之而後快。
在四面楚歌中,他雖從死里逃生,但奠基南京的所有事業也毀于一旦。
昔日弟兄若不是戰死,就是看苗頭不對,腳底抹油地溜了,只余下幾個死忠派隨他殺出重圍!他混身是傷地坐在霖園的斷垣殘壁間,觸目所及,皆是被炮火轟炸得焦黑的慘況。
楚霸天要丁雄將埋藏在密室里的珠寶金錢悉數取出,與死忠的弟兄們平分後散伙走人。
「叫你們滾,怎麼還不滾?!」
楚霸天牛眼怒睜,暴吼如雷,但渾身亦是掛彩的他們卻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你們不走?啐!我走!」
楚霸天沒糖炒栗子渣好吐,就吐了一口痰在地上,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灰頭土臉的丁雄與那幫弟兄亦隨即站起要跟上去。
「我操你們這些王八,休想我再養你們!誰要敢死皮賴臉跟上來,我就讓誰死得很難看!」
楚霸天頭也不回地吼,拔足就飛奔離去,揚起陣陣塵埃。
丁雄與那幫弟兄們紛紛落下淚來,一行行清淚在灰臉上爬出一道道濕痕,成了大花臉。
楚霸天一邊潛逃,一邊躲避南京城四處巡邏的日本鬼子。
月黑風高,混身衣衫襤褸破爛兼又血污斑斑的楚霸天,模樣比乞丐更似乞丐。他避入山間多日,一邊療傷,思考去處,心中唯牽幣著嬌弱的妻子。
「女乃女乃個熊!最衰就是沒糖炒栗子嚼!」楚霸天咬著不知名的樹種子代替,搔著絡腮胡,自言自語地,「就不知老婆原諒我沒?嘖嘖,她若過得好,我就不尋她也罷!啐!」一口嚼爛的種子渣隨痰被吐在地上。
幾日打听下來,知道林巧兒是跟蔣孟庭走了,听說與流亡學生隨國民政府往大後方去,一路上應是有照應又安全的。葉夢殊也已隨家人逃亡香港。
「好歹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罷也罷!就當便宜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臭小子,哼!諒他也不敢虧待我老婆!」
楚霸天雙手盤胸,對自己輕笑幾聲,當下決定回老家山上種甘蔗去算了!
☆☆☆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船位一票難求。
蔣孟庭原打算先護送林巧兒往大後方找到楚霸天後,再回頭想辦法到香港,但由于林巧兒身體實在太虛弱,無法跟上逃難隊伍的腳步,商議的結果,不如兩人回頭先逃亡香港,安定下來後,再看能否與楚霸天取得聯系。
畢竟葉夢殊的父親財大權重,若能得他幫忙,還比他們瞎闖瞎撞有利得多。
幸虧有葉夢殊留下的馬車與錢,二人得以免去日曬雨淋之苦,安全抵達上海。
在租界地,蔣孟庭的畫頗受那些洋人欣賞,全數賣出再加上洋人的幫忙,終于以黑市價買得兩張船票。
這是洋人的商船,會載客過境香港,再航向台灣。
望著故國山河漸離漸遠,眼前一片汪洋,此去異鄉,命運未卜,楚霸天更不知身在何處,于今安好否?躲在小陽傘下的林巧兒滿心酸楚卻強忍著,她要學會堅強,學會照顧自己,不再讓朋友擔憂,她已經麻煩蔣孟庭太多太多了。
但遠遠地,有個熟悉的身影朝她直直走來。
那是楚霸天!絡腮胡刮得干干淨淨,身上穿著嶄新的水手服,嘴里嚼著要火柴棒。他因沒錢買船票,听說這商船在找會航船的短工,干脆就自告奮勇上了船,開航後,才發現蔣孟庭與林巧兒竟也在船上。他已經偷偷注意好幾天了,一直猶豫到現在,才決定來打聲招呼──算是最後的告別也好。
林巧兒再怎麼強忍,眼中還是馬上蒙了一層水霧,嬌軀搖搖欲墜。
「嘖嘖,你可真是愛哭,每回見著我,若不是哭就是昏倒,唉唉,你可別又用昏倒來歡迎我?」
楚霸天連忙一手扶住仿佛搖搖欲墜的林巧兒,一手撈住小陽桑
「呃──我去找東西吃,你們先聊聊好了。」
蔣孟庭望了林巧兒一眼,欣慰地笑了,拍拍楚霸天的背,離開甲板,下到船艙。
「為何一走這麼久?你欠我一個交代!」
林巧兒在楚霸天懷里哭了好久好久,才恢復平靜,又嬌又嗔地抱怨。
楚霸天撐著小陽傘,舍不得放開她,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娓娓道出這段日子的大致經過。
「我大老粗一個,學也學不來溫柔!哎!」
林巧兒點點頭,表示認同。
「我脾氣暴躁,又狂妄自大。」
「我曉得。」林巧兒輕聲說。
「我總是專斷獨行,沒有顧及別人的感受!」
「我知道。」
「我……哎,缺點一籮筐,狗改不了吃屎,總是害你又氣又哭!」
「嗯,我體會很深。」林巧兒嘆氣。
「哎,如果學詩詞像學各省粗話那麼容易上口,我早可以當秀才了,干伊──哎哎,沒事,憑良心說,我已經很努力學著咬文嚼字了,可就是改不了滿口粗話!我也很郁卒,哎!」楚霸天嘆口氣,忍著沒將咬在嘴里的火柴棒隨痰吐在甲板上。
「那你……想怎麼樣呢?」林巧兒總算抬起頭來,水靈靈的眸子望著他。
楚霸天又嘆口氣,從貼身衣袋里掏出用油紙包得極好的契紙。
他正是想還給她完全的自由,才終于決定現身的。
「你不是一直要離婚嗎?那就離吧……你注意听好,這些話我一輩子只說這一次,」楚霸天滿臉漲紅地,說得又急又快,毫無抑揚頓挫,「以前不放你,一方面是舍不下,也認為只有我能給你最好的生活,最完整的保護,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也不能給你吃好的穿好的,窮得要當褲子過日子,但那王八畫家,雖是配不上你,起碼是個讀書人,畫也賣得有些名氣了,跟著他過日子,總比跟我好上千倍,也就……也就放你去吧!」楚霸天咬著下唇,硬是把話說完,將那張離婚證書塞進林巧兒的懷里,掉頭就走。
林巧兒呆在原處,淚流滿面。
☆☆☆
船很快就抵達香港,旅客紛紛下船。
楚霸天躲在底艙里,拿著一把糖炒栗子當彈珠,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水手長三番兩次警告他,若不上甲板上幫忙,就要扣他一半工錢,楚霸天充耳不聞,繼續玩他的桔子彈珠,其他水手忙不過來,也來唆,要他這個木訥寡言的大力士上去搬貨。
楚霸天冷冷瞧他們一眼,握拳捏碎手中的栗子,栗子化為粉狀散落下來。
那些人嚇得落荒而逃,再不敢來唆半句。
直到船又啟航,抵達基隆佰,楚霸天才將余下的栗子彈珠全塞進嘴里咀嚼,月兌下水手服,換上自己的衣物,隨身行李一背,步上甲板,直接走進船務室。
「錢拿來!」
他瞪著牛眼對那嚇得發抖的水手長說,嘴里還大剌剌地嚼得栗子嘰嘎響,水手長連忙打開保險櫃,將里面的錢捧了出來。
楚霸天數了一半的塞進背包里,將其他的又塞回保險櫃,笑了個白熊樣,頭也不回地下了船。
「你粗魯到不懂得為淑女拿行李嗎?」
柔細的女聲在背後響起,楚霸天猛地回頭,瞪大牛眼。
「難道這麼重,你還要我自己提嗎?」
林巧兒嘟起唇,睨著楚霸天。
「呃,你你你──不是在香港和……那王八畫家下,下船了?咳咳咳──」
楚霸天猛咽口水,差點被滿嘴栗子渣噎死,咳得滿臉通紅。
「什麼王八畫家,多難听?!」林巧兒佯起怒顏說,「他到香港找小夢,我跟去干嘛?當拖油瓶呀?莫非你昔日富有,就買我來玩玩,今日窮了,就打算將我賣了換錢?」
「我我沒胡,我不是這意思──」
「啊抹你是啥意思?」林巧兒賣弄起和丁雄學過的幾句閩南語,將那張包著油紙的婚契丟過去,雙手叉著腰說︰「妹離婚嘛得愛舞公證人,夭壽喔,青菜得想嘎我離?杜爛,我得撕爛,呃,撕爛你的嘴喔!」
她那幾句國台語交雜的粗話,說得荒腔走板,楚霸天牛眼愈瞪愈大。
「啊你是嗯叭看過恰查某是否?襪嘎你貢啦,我抹青菜嫁,也抹得唬人青菜離眼啦!」林巧兒嫣然一笑,旋即投入楚霸天懷里。
楚霸天一口氣驚得順不過來,差點腦充血。
唉,幸虧他體質夠好,否則,這回當場昏倒的,恐怕是他咯!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