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這次我還遇到一個英商,他在香港投資了好多產業,舉凡房地產、飯店酒樓、賽馬場、購物中心,幾乎你想得到的大型產業,他都有涉足,而且听說他在英國當地是個貴族呢,難怪風度翩翩。」
紀于恆的母親楊美玲前陣子受邀參加香港富商朋友舉辦的名媛聚會,順便在那里長住幾個月度假,昨天剛回到台灣,今天就馬上約了兒子出來喝下午茶。
「呵,真的啊?」紀于恆啜了一口咖啡。
「怎麼?听我這個老太婆講話這麼無聊啊?都是我在講,你只顧著喝咖啡,也不跟我講幾句話。」楊美玲喝了一口紅茶,補充一下因為講太多話而流失的水分。
「沒的事,我只是覺得你這次似乎玩得很開心,所以想听听發生了什麼事。」
「嗯,這次倒是真的滿好玩的,遇到很多值得往來的新朋友,我剛才跟你說的那個英商,我有留他的名片,他說如果我們有意進軍香港,他可以幫我們的忙。」
楊美玲趕緊從皮夾里找出那張名片交給紀于恆,「喏,就是他,有空你打個電話或寫封e-mail問候他一下,說是美玲的兒子,他就知道了。」
「好啦,媽,你多講些香港的趣事嘛,這種生意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你不用擔心。」紀于恆敷衍性地收下了那張名片。
「夫。」楊美玲斜睨了兒子一眼,「每次跟你講一些飯店的公事,你就這樣……好,你不愛听這個是不是?沒關系,那我講點其他的。這次我去香港,也認識了一個國際公益團體的執行長,他說他們現在有很多救助計劃需要支持,如果你對這個有興趣,我們可以考慮贊助他們,這樣也可以順便宣傳我們的飯店,至于孤兒院,你就不要再去了。」
楊美玲一直對紀于恆去孤兒院幫忙的事感到不妥,覺得這有損他的身份地位。
「媽,我說過了,我去孤兒院幫忙,跟捐不捐錢無關,我只是希望可以偶爾接觸一下那些孩子,偶爾接觸一些讓人覺得溫暖的事物,不然整天面對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我會悶壞的。」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喜歡你去那里,接觸太多那種事物,只會讓你變得婦人之仁……」說到這里,楊美玲頓了一下。
其實今天約紀于恆出來,是因為有些話想跟他說,她知道這些話他不愛听,但為了他著想,她還是得說。
「小張說你屏東的民宿收購案好像有點問題,而且……听說你得罪了誠一商銀的副總,是不是?」楊美玲小心翼翼地問,她听到這件事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
「嘖。」紀于恆把身體往椅背一躺,兩只手肘支在扶手上,表情顯得有點疲憊。
小張是楊美玲的私人秘書,同時也是她出國的時候,留在台灣監督紀于恆的眼線,紀于恆早就有心理準備這些天發生的事會傳到她耳里,只是他沒想到這麼快。
「小張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得罪誠一商銀的副總?」看紀于恆沉默不語,楊美玲開始緊張了起來。
「嗯,如果揪出他性騷擾的惡行是得罪的話,那麼沒錯,我確實是得罪他了。」紀于恆兩手一攤,大方地承認。
「性騷擾?小張說他只是偷模了我們的女員工一下,沒那麼嚴重吧?你怎麼會為了這種小事跟他撕破臉呢?!」楊美玲急了。
「小事?」紀于恆難以置信地擰起了眉頭,「媽,你也是女性,怎麼會講出這種話?你應該設身處地替那個員工想一下才對吧,你知不知道那個人渣有多下流?今天我縱容他這一次,以後他來我們飯店喝酒的時候,可能又會再犯,這樣誰來保障我們員工工作的安全?」
「但問題是,這種事情你可以用溫和一點的方式處理,不一定要當場傍他難看,你現在跟他的關系搞得那麼僵,以後他在融資方面刁難我們怎麼辦?」
「你不用擔心,誠一商銀又不是沒有其他人,至少他們的總經理就很明理,得罪了副總,頂多是以後會有一些故意為難我們的小狀況發生,但實際的影響不大,更何況很多地方我早就想跟他們重新談了,現在發生這件事,說不定對我們反而是好的。」
「真的嗎?」自己兒子的能耐,楊美玲當然清楚,只是過往的遭遇跟生活,讓她有太多的不安全感。
「真的,相信我。」紀于恆握了握楊美玲的手。
「好吧。不過屏東的並購案又是怎麼回事?」處理完一件,還有另一件。
「並購案?」紀于恆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面對這個關鍵問題,他決定裝傻,「並購案一直都進行得很順利,怎麼了嗎?」
「听說有一間位在我們重點風景區的民宿,你偏偏跳過不買,所以搞到現在整個設計規畫出現了很大的問題是吧?」
「喔,你是說那件事啊,不是我故意不買,是因為那間民宿的位置太偏遠,而且原先的設計又太難看,買下來的話,光是重建就要花很多錢,不劃算。」紀于恆擺擺手,避重就輕的打發掉這個問題。
「是嗎?我看你不買的原因,是因為那間民宿是「小別坊」吧?」不過楊美玲也不是泛泛之輩,沒那麼容易被自己的兒子唬弄。
楊美玲此話一出,紀于恆立刻沉默地別開臉。
既然都被看穿了,他也沒什麼好辯解的。
「唉。」楊美玲嘆了一口氣,看到紀于恆這種反應,她就知道事情果然正如她預料的那樣,「于恆,媽知道你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可是在生意場上是不能太重感情的,這次的並購案是一個大計劃,如果因為一間民宿讓整個計劃的進行延宕,這會對公司造成很嚴重的損失……」
「小別坊是一間很棒的民宿,它不應該跟馥樺這種冷冰冰的集團並在一起。」紀于恆用簡短有力的一句話表明己意,也打斷了楊美玲的長篇大論。
「什麼冷冰冰的集團?你怎麼會這樣形容自己的飯店呢?」
「我說錯了嗎?跟客人得保持適當距離,不能與之攀談探究隱私,飯店作業采一貫化標準流程,若有特殊要求,必須先呈報,再決定是否能更動,這樣的管理原則,難道不夠冷冰冰嗎?」紀于恆聳聳肩。
雖然他字字鏗鏘有力,卻不見任何躁怒之氣。
「話不是這麼說的,我們的規模跟小民宿不一樣,要成功撐起一間五星級的連鎖大飯店,本來就要這樣做啊!」倒是楊美玲因為紀于恆這一番言論而動了氣。
「是啊,我明白,所以我這幾年不也拚了命地照著你的方針,把飯店經營起來了嗎?屏東那邊反對的聲浪那麼多,可是我一樣狠下心來,軟硬兼施,一間一間把它們並下來了,但唯有小別坊,我絕對不會這麼做。」
「于恆,所以我說你這是感情用事。」紀于恆決然地打斷了楊美玲的話,「這不是感情用事,這是知恩圖報。」
「你在說什麼?這跟知恩圖報有什麼關系?」楊美玲因為無法掌控兒子的想法而顯得有些焦慮。
「媽,我問你,你覺得為什麼我們可以成功取得馥樺的經營權,坐穩今天這個地位?」紀于恆將手肘撐在桌面,反問楊美玲。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你夠努力,才會替我跟你爸爭了一口氣。」
「不,這是因為當年小別坊救了我們,不然我們兩個可能早就跟爸一起離開人世,永遠都沒辦法東山再起了。」紀于恆一字一句說著,雙陣瞬間變得深沉。
讓他們母子倆都不願再想起的那些往事,此刻慢慢浮現在腦海里。
「我……」楊美玲頓時啞口無言。
紀于恆的父親是他爺爺的大老婆所生的長子,而他另有一個叔叔是他爺爺的小老婆所生的私生子,爺爺過世之前將整個集團傳給了紀于恆的父親,但此舉卻引來叔叔的憤恨跟嫉妒。
有一天晚上,紀于恆跟母親在家里突然接到公司傳來的消息,說他的父親心髒病發作,此刻正被送往醫院,紀于恆與母親立刻趕過去看他,卻始終不明白,一直都藥罐不離身的父親,怎麼會搞到要送醫院這麼嚴重的地步。
那天晚上,他們才剛踏進醫院,就接到了父親搶救不及的噩耗,而他們這對孤兒寡母甚至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因為隨後集團內部的人事安排整個風雲變色,一直屈居次要職務的叔叔立刻名正言順地繼承總經理的位置,所有父親以前的心月復,也一個一個被調職或解雇。
當時有內部消息傳出來,說這次紀于恆父親的心髒病之所以會發作得這麼嚴重,是因為臨時找不到藥罐的關系,至于他始終隨身攜帶的藥罐為什麼會不翼而飛?有人認為那是他叔叔搞的鬼,只不過因為一直沒有明確的證據,又礙于會對公司的商譽造成影響,因此這件事被壓了下來,沒有公諸于世。
只是如果這件事是真的的話,那麼紀于恆跟楊美玲將會陷入令人擔憂的處境,因為紀于恆是唯一一個會對他叔叔的繼承正統性造成威脅的人,也必然會成為下一個被鏟除的目標。
當時紀于恆父親的一個貼身助理就建議他們先離開台北一陣子避風頭,等到他叔叔在公司的勢力穩定下來,不再對他們疑神疑鬼的時候,再回來比較安全。
而沒有在外地置產的紀家母子,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可以去哪,只好先到宜蘭的鄉下,找一家民宿住一陣子。
「媽,我記得你那時候身上帶了一罐安眠藥對吧?」
「你……」楊美玲嚇了一跳,她沒想到當時只有十歲的兒子竟然會發現這件事。
一夜之間失去丈夫跟家業的楊美玲,那時幾乎陷入了一個絕望的深淵里,雖然她听從建議,帶著兒子到外地避風頭,但遭逢劇變的她,心里其實早已悄悄萌起輕生的念頭。
「我還記得你每天晚上要睡覺之前,都會拿著那罐安眠藥看好久,只不過最後你都還是把它收進包包里。那時候熱情的民宿主人每天都會來找我們聊天,帶我出去玩,而且還堅持要我們每天都跟他們家一起吃晚餐。
有一天晚上,他跟你聊起他年輕時候的奮斗史,講到他窮到身無一文的那段日子時,他突然說了一句︰「反正我知道只要留著一條命在,我就一定有機會可以東山再起」。那天晚上睡覺之前,我看到你一邊哭,一邊把你包包里那罐安眠藥倒進垃圾桶。」
講到這里,紀于恆頓了一頓,然後才又繼續說︰「媽,如果那個時候民宿的叔叔沒有對你說那句話,那麼或許當晚你就不是把安眠藥倒進垃圾桶,而是倒到我們兩個的嘴里了,對吧?」
母親當時那些怪異的舉止一直存留在紀于恆的腦海里,是後來他長大之後慢慢回想,才終于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
「唉……」楊美玲很重、很重地嘆了一口氣。
她紅著眼眶沉默不語,沒有承認紀于恆的問題,但也沒有否認。
這些不堪的往事不管經過多少年,再提起的時候,都還是重重地壓著她的心。
「小別坊能給客人的東西,是我們馥樺永遠給不了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並購小別坊的原因,它有存在的價值,或許此刻就有另外一個跟我們當年一樣無助的客人需要從它那里得到再出發的能量。」
紀于恆兜了這麼一大圈,還不得不提起讓他母親傷心的往事,就是為了讓她明白這個道理。
「哎,萬一要是因為這個事情,害我們的經營出了問題怎麼辦?你要知道你叔叔雖然現在被下放到不重要的位置,但他對我們的敵意可是有增無減,如果你不謹慎一點,一旦出了什麼差錯,他一定會逼你讓位的。」
他們後來能夠重新奪回馥樺的經營權,靠的全是紀于恆本身的努力跟能耐,還有他父親殘存在公司里的舊勢力所幫的忙。
可是只要他叔叔還待在公司一天,他們現在的地位就有受到動搖的可能。
「媽,我知道你一直很沒有安全感,很怕有一天我們乂會再度失去一切,「媽,我知道你一直很沒有安全感,很怕有一天我們又會再度失去一切,所以我一直都很努力工作呀,你看,馥樺創業以來,有哪個總經理像我這麼苦命,一個月只回家兩天,其他時候都在各個分店待命?!」紀于恆打趣地說,試圖緩和一下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