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孤莊。
終于到了有人煙的地方,劉惜秀高高提在嘴邊的一顆心總算跳回了原位,她無比感恩地望著燃起了幾盞暈黃燈籠的街道,從來不知道,原來火光和溫暖對人們而言,竟是這麼地重要。
她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看著左邊的土地祠,再看了看另一端的客棧,不由內心深深交戰了起來。
苞土地公借個地兒睡,不用費半錢銀子,可是客棧里有燈有火有食物,至少也還有掌櫃和店小二……
在經過了日間那場幾乎送命的劫難後,她現在渴盼極了那種有人的安全感。
掂量著荷包里僅剩的幾兩碎銀子,她矛盾猶豫了好半會兒,最後還是一咬牙,轉身往那座昏昏暗暗的土地祠走去。
還是省錢要緊,只有這些銀子也不知道撐到幾時,而且她還沒想好要在哪兒落腳……老家在哪兒都還沒找著。
就連爹娘葬在哪兒也還不知道,她不能不想得長遠些。
街上不遠處有狗在吠叫,小小的孤莊正如其名,一入夜就再也見不著半個人影,連剛才在街上瞧見的,那個背著柴火、好奇地多瞥了她幾眼的老翁一拐過彎後,也不見了。
她不禁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摩挲著陡然生寒的雙臂。
老舊的土地祠里,有尊長年被香火燻得慈祥面目都變得黑黑的土地公,這祠里打掃得挺干淨,還有兩只褪色的粗蒲團鋪在跟前。
苞土地公借個粗蒲團到角落里,就這麼靠著牆角睡一夜,應該無妨吧?
劉惜秀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合掌膜拜,祝禱了片刻,這才拿起一只粗蒲團……陡然間,眼角余光瞥見黑暗角落中隱約有團東西在移動,鼻端也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將蒲團緊緊抱在胸前。
「是,是誰?」她恐懼得嗓音微顫。
「別……過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霸道地命令,「走開!」
她一呆,腦海閃過了一個荒謬至極的年頭——這口氣,像煞了一個人。
常君?!
不,不不不……常君怎麼可能會在這兒,他是當朝狀元郎,皇上深為倚重的大官,並且、並且已經又娶了美嬌娘,現在正過著安享榮華、幸福無匹的日子,他怎麼可能會孤零零地躲在這個荒涼小鎮上的土地祠里。
她定了定神,小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兒有人了。」
那身影一動也不動,不發一言。
劉惜秀本能就想逃出土地祠,遠離這個不知是善類還是惡人的男子,可是不知怎的,她的雙腳卻自有意識地釘在原地,始終邁不開步子。
看之他瑟縮成一團的模樣,她忍不住必心地問︰「你……你哪兒不舒服嗎?需不需要我幫你找大夫看看?」
「不!」那人氣息粗重地大了點聲,隨即又壓下聲,模糊道︰「不要。」
她嚇得後退兩步,當下就想奪門而出。
可是她只要一想起,這人有著和夫君神似的嗓音,她的心就情不自禁軟了下來。
假若今天是夫君受傷了,在一個無人發現的地方,他一定也會像角落里的這個人,倔強地強撐著慢慢死去。
她光真麼想,鼻頭就酸楚了起來,眼眶不爭氣地濕熱者,再也無法狠下心腸就這麼丟著不管。
「如果你不讓我幫你,那我就去報官。」她柔軟溫和的聲音威脅起人來,半點說服力也無。「我、我就跟官府說,你是汪洋大盜。」
沉沉夜色里,那人疲倦的黑眸掠過一絲光亮,像是笑意,又像是無奈。
「傻子。」
她心一跳,月兌口而出︰「夫君?」
「誰是你夫君?」黑影微僵了一下,聲音越發含混不清地道︰「算了。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等等!」劉惜秀勉強收束回不知怎地恍惚了的心神,窘迫愧疚地道︰「你別走,這兒是你先來的,你安心在這兒休息吧,我走就是了。」
那黑影黯然。
她只得往門口方向蹭去,就在欲跨過門檻的當兒,還是忍不住解開背上的包袱,自里頭模掏出一樣物事,然後輕輕擲滾向他,小小瓶身恰恰在他腳邊停住。
「這是我自家里帶出門的傷藥,很好用的,你試試。」
生恐他又把它擲還給自己,她抱著包袱就匆匆跑出土地祠。
靜寂黑夜里,她細碎匆促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良久後,劉常君長長嘆了一口氣。
「還是恁般的熱心過度,不管遭受多少傷害,眼里還是永遠只有別人,沒有自己。」
這是個令人可氣、可惱……可憐又可愛的笨女人。
嘴上雖然還是不饒人,可他的手卻拾起腳邊的那只晶瑩的藥瓶子,緊緊地將它壓抵在左邊胸口處。
「傻秀兒。」
……她,就已是世上最好的良藥。
最後劉惜秀還是只得到客棧投宿一晚,可是天一亮,她就拎了套大餅油條,在土地祠外探頭探腦。
咦?人怎麼不見了?
她悵然若失地站在門口,手里那套大餅油條也顯得無用武之地了。
「這人性子那般固執倔強,只顧著逞骨氣,也沒想過別人會不會擔心……」她嘆氣,自言自語,「就跟「他」一樣。」
不知道那人要不要緊,可是有力氣離開,料想傷勢還不算太重,不至于有性命之危吧?
劉惜秀胡思亂想了半晌,只得把昨晚的事撂開了手去,背緊了包袱,帶著大餅油條繼續上路。
出了孤莊,經過一大片旱田,她生怕自己走錯路,途中若得遇擔柴的樵夫或農夫,就再三細細詳問清楚。
只是被她問過的人,個個驚恐地睜大了眼楮,像是活見鬼了似地瞪著她。
「那、那里鬧鬼,你當真要去?」
一路上,她听多了那處亂葬崗的種種可怖傳聞,心底也很是害怕,卻還是沒有改變主意。
「我一定得去。」
「去了就有可能回不來了。」老農夫咽著口水,巴巴兒地道。
她眼神黯了下來,有一絲淒涼自嘲地笑了,「反正我早就失去了一起,對這世道,也沒什麼好留戀的,回不來就回不來吧。」
老農夫見她執迷不悟,只得為她指路。
千辛萬苦翻過了那個小山坳,天空突然烏雲密布,黑鴉鴉地遮蔽了大半天光。
劉惜秀還來不及覓個躲雨的地方,下一瞬雷聲隆隆劈落,像天破了個大洞,驟雨狂暴地傾盆而下。
驚慌噎在喉頭,她臉色灰白地抓緊包袱,努力抹去不斷撲打得頭臉刺疼的雨水,邁開轉瞬間就泡在泥水里的雙腳,一步一步艱辛地跋涉前進。
暴雨狂落,眼前一片霧蒙蒙,幾乎看不見四周景物。
「啊!」她腳下踢著了個什麼東西,身形一個踉蹌,整個人失勢地滾落斜坡泥地。
「當心——」
霹靂聲震耳不絕,劉惜秀什麼都看不見、听不見,痛得渾身像快散架了般,她咬著牙,雙手強撐起身子,用濕答答的袖子試圖阻擋豆大的雨點,努力眨著雙眼想辨明方向。
好不容易模糊得視線凝聚了些許,定楮一看,她腦際霎時轟地一聲巨響。
蒼天啊……
電光閃閃照亮了眼前死寂幽谷,荒荒疊疊盡是孤墳野冢,甚至有森森白骨骷髏,一半埋土一半露出外頭,猙獰地仰望……
像是自骨子里滲出的凜冽寒冷,她無法自抑地劇烈顫抖了起來,理智拼命叫囂著落荒而逃,可是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握住系在頸項間的那小陶片,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麼在呼喚著她。
不知什麼時候,大雨已經停了。
她恍似行尸走肉,又像孤魂野鬼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穿過一個又一個無主黃墳,著魔般的目光死命搜尋著。
有的墳上,僅在石頭下壓了一條破敗褪色的舊衣帶,有的插了柄半殘的鋤頭,有的甚至只是系了一束發……
這,都是這些無名氏下葬時,身上唯一稍可分辨身份的東西吧?
就在此時,劉惜秀茫然的目光被一座墳頭上插著木片的孤冢吸引了過去。
她呆住了。
木片上,套著條歷經風霜雨雪而破爛、卻異常熟悉的粗編繩,墜著的是一塊半圓的溫潤陶片。
這月亮一半兒給丫丫,一半兒給丫丫的娘,丫丫和娘都是爹的心肝寶貝,是爹生命中最圓滿美麗的月亮……
記憶中,那渾厚樸實的笑語遙遠得像是前生,卻又清晰得猶如在耳畔。
「爹……」她夢囈般地喃喃,眸光緊緊盯著面前這座淒涼孤墳,雙膝漸漸跪了下來,冰冷指尖抖得厲害,遲疑地模上那塊半圓陶片,「娘……」
她終于……終于找到娘了……
劉惜秀顫抖著伏子,十指深深陷入母親墳前的土里,一聲嗚咽再也抑不住地自齒縫中逸出。旋即撕心裂肺地哀哀痛哭了起來。
「娘——不孝女回來了——丫丫終于找到您了!」
拔腸寸斷的淒厲哭號聲回蕩在死谷荒墓間,天際烏雲沉沉未散,雷聲隱隱,狂風陣陣,仿佛天地同悲。
直至日漸黃昏,寒鴉飛過,顫抖痛哭的瘦小身軀依然伏地不起,好似寧願就此化做墳前一缽土,生生世世陪伴母親。
「秀兒,別哭。」驀然,一個溫暖強壯的臂彎自身後緊緊地抱住她。「別哭了。」
傷痛得幾乎虛月兌的劉惜秀身子一顫,猛然回過頭來,裂痕斑斑的慘白小臉驚懼地瞪著他。
「是我。」看見她眼底驚疑恍惚之色,那人心下一痛,溫聲道︰「常君。」
「夫……夫君?」她呆呆地望著他,好半晌無法回過神來。
「是,」他眼眶濕熱了起來,「是你的夫君。」
她有些迷茫,「你、你是人是幻覺……還是鬼?」
「我身子是暖的,我還會流血,會痛……」因為用力地緊擁住她,他胸口那道傷口又迸裂了,可凝視著她的眼神卻還是恁般溫柔專注。「我自然是人。」
「你怎麼會在這里?」劉惜秀一震,終于完全清醒過來。
離別時的情景歷歷再現眼前,她眼神掠過一抹無從隱藏的深深痛楚,渾身僵硬。「我倆已經沒有任何干系了,你為何要來?」
盡避傷口的疼痛,痛入骨髓,劉常君仍雙臂如鐵般牢牢箍著她,怎麼也不肯放手。「我是為你而來。」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她死命想掙月兌開他的懷抱,「快放開我——你這樣不怕給人見了恥笑你嗎?」
「我來找回我的愛妻,誰人敢笑?」
「我已是你休離的妻子,」她心痛難抑,努力想推開他,「現在又追來對我說這些反覆無常的話,你就這麼吃定我嗎?」
好不容易她說服自己祝福他,切莫心存怨懟,不管是孽是緣,讓一切都終止在那紙休書上。
可是現在他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像變了個人似地強摟著她不放,滿眼柔情,語帶濃濃的霸道佔有……她被他搞得頭暈腦脹,頻臨崩潰。
她真的,已經好累好累了。
「我不會放開你,永遠不會。」他緊摟著她,語氣卻溫柔至極。
「你把我搞糊涂了。」劉惜秀唇瓣顫抖,眼圈兒又紅了,泫然欲泣。「我沒力氣再想什麼了,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未竟之情,就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我求你了。」
劉常君一震,怔怔地看著她。
她滿臉都是淚水雨水,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像是被悲傷榨干了所有的力氣。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來這兒,又是怎麼找到的,」劉惜秀疲憊地捂住臉,忍不住悲從中來。「可這不是你這狀元郎該來的地方,你回去吧。」
「從今往後,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立誓道。
劉惜秀一怔,被他深情的眸光盯得不自在起來,忍不住避了開去。「別、別胡鬧了……」
「何以見得我是在胡鬧?」他濃眉糾結,心里有一絲挫敗感。
他都對她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保證了,為何她就是听不進去。
「別說了。」她搖搖頭,目光淒涼地望著母親的孤墳,低弱道︰「你走吧,我要在這兒陪我娘,不想任何人打擾。」
劉常君眼神憐惜地看著她,「我們是夫妻,又分什麼你的我的?這是我們的娘,就讓我這半子也略顯盡孝道,和你一起多陪陪娘吧!」
她傻傻地望著他,心頭涌現深深的感動,下一刻才驚覺不對,「我們已經離緣了,不再是夫妻,我娘也和你沒有任何干系,你才是孫伯伯家的半子,孫家的乘龍快婿。」
「我沒有娶嫣嫣。」
「你沒有娶她?為何不娶她?娶了她對你不是大有助益嗎?」她心大大跳了一下,隨即咬牙道︰「那……那也不干我的事,你犯不著對我說這些。」
「我永遠不會娶她,是因為我劉常君這一生只能一個妻子——」
「我不想再听了。」她再不想被他說得字字句句影響左右,忍不住出手推開了他。「求你走吧!」
劉常君臉色劇變,一手緊緊捂住胸口,鮮血自指縫中滲流了出來。
劉惜秀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漸漸染紅了的手指,「你、你受傷了?!」
「還、還好,一點小傷……」他掩飾地擠出一抹笑。
「什麼叫一點小傷?給我看!」她急急地就想檢查他的傷勢如何。「你是幾時受傷的?為什麼不去給大夫看——」
腦中閃過一幕畫面,她的手停頓在半空中。
土地祠……蜷縮成團的身影……他叫她笨蛋……
「我沒事。」他語氣溫和地道,「我真的沒事,只是劃破一點點皮,不礙事的。」
「騙人。」她強忍著淚,氣氛道︰「你一直最愛騙我了,土地祠那個受傷的人就是你,對不對?」
劉常君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著她。
「你為什麼要這樣?」她拳頭握得死緊,渾身微微顫抖。「你都受傷了還不走,還在這里做什麼?」
「秀兒,」他捂著傷口,澀澀地苦笑。「我知道我對你做過的,無可原諒,我只是想要彌補——」
「你要彌補,那就給我去看大夫!」她沖口而出。
「那麼你是原諒我了嗎?」他驚喜地看著她。
「我……」劉惜秀一時窒住了,咬咬唇,心煩意亂地道︰「你要想在這里流血致死,隨便。」
「好、好,我都听你的。」他努力自地上撐起了身子,腳步有些踉蹌。
「當心呀!」她不假思索地攙扶住他。
劉常君及時藏住唇畔那抹乍然浮現的笑意,心頭有說不出的幸福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