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房,不意外,端木修言在拔步床內的地平,發現蜷曲在那的小小身軀。
她睡得很不安穩,嘴里念念有詞,一聲一聲大少爺,一句一句回來,倒是清楚分明。
他一見到她,心頭的一礙才真正放下。褪下滿身塵土的掛衫外袍,隨意丟棄在地上,再一個彎身,提抱起地平上的離兒,將她連人帶被的放在床榻上。
離兒嘟囔著不依,似乎不太滿意有人翻動她的身子,蹭著軟被,她轉身背對男人。
他也順著她的意思,沒有扳正她,反而覆上她的身軀,開始作亂。
……
他的憐和她的戀,讓那千篇一律的動作持續下去,時快時慢的速度,燃燒著他們一夜。
在瑞木修言終于耗盡自己的體力,倒臥在離兒身邊沉沉睡去後,離兒半眯蓄眼,守候著男人,等清晨的到來。
罷亮,離兒不用人提醒的就早早起身,想為剛回家的男人燒開熱水,沒想到,馮叔已經等在門外。
他不作聲,也要離兒安靜,手向外一揮,只見幾名家漢搬來一缸子熱水,和香娘早起煮食的米粥和小菜,放在桌上後,馮叔便讓家漢們先行離開。
馮叔關門前,從懷中取出物品,遞給離兒一只藥瓶,壓低聲音以不吵到床榻上的人說︰「大少爺身上帶傷,好生伺候著,今日就別忙其他事了。」馮叔交代完後,便闔上木門,只剩離兒和瑞木修言待在房內。
離兒也沒擾醒男人,使出力勁,替昏睡過去的男人擦拭全身。好在他是睡著的,方巾擦過了傷口處,也不會見他疼著喊痛。
上了藥,她端詳著久日不見的心上人,除了身上幾處傷口和面容有疲倦的蒼白,其他沒啥大礙,就是不知道受了什麼苦難,把自己搞成這樣……
離兒突然想到他昨晚的孟浪,才剛進門,就將她……
模模熱紅的面頰,她有含春的羞。
等著他睡飽的同時,她也沒啥事兒要做,索性便躺回他身側,摟著他挺直的胸膛,一同入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
或許已經過了一夜,或許才經過幾個時辰,睡懵的離兒分不清楚,尤其當男人再度壓上她的身子,痴纏著要她回應他的熱情,她也順從他的意思,配合著他時,就搞不清今夕是何夕了。
再次醒來,床榻上只剩她一人獨眠,從床邊的薄簾透進的微光,她不知道此時是黃昏或是清晨,只知道自己睡了許久,久到想不起來,上一頓餐是吃了什麼?
她強迫自己醒醒神,簡單的打理自己後,便往門口走去。
門咿呀的出聲,驚擾了一群正在廊上忙著從梁枋換下素白燈籠,改掛上象征喜慶紅彩帶的僕佣們,但是他們沒有太過歡騰的情緒,一點也無嫁娶人家的熱鬧,只對她這個大少爺特別疼寵的丫頭,微微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
因為瑞木修言的對待,讓離兒的身分,特殊到無法衡量她在瑞木家,是匕還是下的地位?在兩者都不明朗間,唯有與她相敬如賓,和平共處,才是卜策。
離兒見他們似乎不願多說什麼,識趣的也不多問,反正事出必有因,這宅,就這麼大,自然會有人告知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也不必久候,待她步入前往主廳的穿廊上,便見到正從祠堂回來的瑞木修︰邑被人簇擁著往正堂走去。
她在廊上的過彎處,向後退了一步,隱身在雕梁內側,巧妙的躲藏,不與他們直接踫到面,她知道與他同行的人有許多族里耆老和庶少爺們都在,倘若她貿然出現,想必尷尬。
瑞木修言大祭過天地與祠堂,感恩諸神、祖先,保佑瑞木家算是安然度過此劫,再祭家母沈婉,以慰她含怨不平之魂,要她平靜,歸西我佛,不問塵世是非恩仇。
餅後,與族老們和兩個庶弟瑞木伯源與瑞木伯楚,大略說了連日來他在京城所發生的事情,包括朝堂上政變情勢緊張,內憂外患四起,國難將至,近在眼前,所以,要他們記取此次教訓,莫再任意妄為行事,要謹言慎行,否則逐出家門事小,逼著他做出就地正法,以杜絕後患之事,就不是他們能夠承受的了。
如今沈婉走了,瑞木應同也垮了,病著身子不管事情,而在瑞木修言還未歸來之前,權力下放,一切家業重擔全落到他們兩兄弟身上,忙著忙著也昏頭去,哪里還有空想東想西,加上自家大哥當初也是舍身相救過他們的,種種因素下來,就算有再多心思,也使不出來了。
瑞木修言也趁此機會,祭出家訓,闡明徽州瑞木家絕不分家,反之,若是自願離開者,摘去姓氏,永不得再回瑞木家門,如此,只要他們兄弟一一人頂著瑞木這個姓,就一輩子是這個家的人,吃也共享,福也共樂,有難互助,有苦同卷田。
「事情且明白了,只是,大哥,二弟還是不懂,您如今是要娶哪家閨女啊?」
瑞木伯楚一開口,問出了同樣是離兒心中的疑惑,她站在梁下,明知不該偷听,耳朵卻是豎得老高,想知道瑞木修言的回答。
「刑部尚書之女,伍顏。」
瑞木修言穩健的應聲,沒有半分猶豫,她沒看見他的表情是如何,只知道自己越往下沉的心,有如千斤石塊般重。
那心里可有我?
因為我的心里有妹,想疼離兒……想愛你。
他心里有她,他愛她,可他要娶的人……不是她?
原來大伙兒忙著的,是他與尚書之女的婚事。
這是早該預料到的事,只是她沒想過這日子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急不可待,甚至讓她沒有喘息的空間,經年累月,用愛堆砌起來的堡壘,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全成了瓦片。
也曾想過,大少爺是否會娶她為妻……不,就是當妾,她也願意。
只是心還是有所不甘,愛他越重,怨氣越深。
那個女子是誰?可美?可嬌?教他愛戀?
與他在京城相識,繼而相戀?交付承諾,互許終身?
那他回來再與她恩愛纏綿,算什麼?
難道,她是他養在地平的自有物?不需要交代情分,閑來無事,玩玩即可?
冬日的清晨,她在地平上,抱著他踏下床的腳,用肚子溫暖他受寒的腳心,從小到大。
夏日的午後,她在地平上,跪著取扇替他掮涼,讓他溫書得以舒暢不流汗,從小到大。
再多想,有何用?
他是少爺,她是小婢。
她不再听見里面三位少爺接著的談話,因為淚已滿腮。
直到她听見自己的名字,才突然回神。
「爹的意思是要為離兒正名,從今以後,她就是爹的女兒,咱們的妹妹,賜名瑞木花梨。」瑞木修言喝了口茶,繼續說︰「兩位做人兄長的,往後可得敬之惜之,切記本分,莫逾越分際,听懂了嗎?」
瑞木修言沉穩的聲音從內堂傳出,強韌有勁道的在陳述事項,不容質疑的權威,除了懂,他們別無第二句話可以說。
事情越來越荒謬了,她不知為何的突然在瑞木家正了名,當上小姐的身分,同時,她也成了他的庶妹子,可笑的是,他們才在夜里越過倫理的層面,進階到一個天理不能容忍的境界,一翻身,她得喊他一聲大哥?
這是哪出灑盡狽血的京劇唱大戲?
她沒有心思再听下去了,對這戲,她沒興趣!
因為他,連給她當妾的想望,也要剝奪!
瑞木修言的婚事,如火如荼的展開,瑞木家上下動員全力,在最快的時間里掛上紅絲彩鍛,雙喜燈籠,顯得喜慶非凡,但和其他同等大戶人家相比,娶個妾也不過如此,並沒有特別現出奢華的作風。
有人說瑞木修言待新婦也沒特別疼寵,要不,大婚也不會如此倉卒,有人說,這也無可厚非,畢竟沈婉剛過世,實在不宜太過鋪張,惹來口舌。
最重要的听說,新少女乃女乃早在幾日前已經過境徽州,一入州境,便由瑞木修全程領頭,護送至位在車水馬龍鬧區的江口茶館,里頭有附設全徽州酒樓邰比不上的豪奢上房,以供新少女乃女乃入住。
他們在街道上所經之處,無可避免的引來路人的圍觀,有贊賀、有起
哄……全是歡天喜地。
瑞木修言乘著駿馬,一一的回過鄉親們的祝賀,他嘴角那抹稱意的笑,是為新郎倌娶嬌娘的意氣風發,看在眾人的眼里,那抹笑,是給新婦臉上貼滿金片的驕傲,欣羨著她,被這男人如此歡喜的迎娶進門,肯定從此郎情妹意,未來白頭偕老。
倘若瑞木修言做到如此,還不算疼愛新婦嗎?
這問題,沒有答案,即使多年以後,成了徽州人茶余飯後的話題,還是理不出一個頭緒,成了永遠解不開的謎。
一襲玄青色的朝服披掛在瑞木修言寢房的一角,象征九品官袍的鵪鶉刺繡補子,讓整間內室的氛圍全起了變化,與新房的紅燭繡簾、鴛鴦喜被相互輝映。
闢袍是離兒連著幾天,夜不休眠所制出來的,這世道的人家,要嘛就著常服娶親,有些身分的百姓,就著這樣有品階的補子官袍娶親,是最為體面的。
離兒在茶館里打混長大的,當然也清楚。
她到專門為官家人裁縫官袍的布店去走踏幾日,跟老師傅千般請托,賣盡面子,才求來、哄來、要來一塊正九品胸前補子的草圖,她依著老師傅的畫跡,一針一線的將圖樣繡了出來,老師傅畫得極為傳神,她的成品也所差無幾,重要的是,這是她的心意。
離兒也知道,這種東西,倘若瑞木修言派人出去尋一尋,自然會有上百條做工細致的補子可供挑選,可若不是出自她的手,她看不慣。
很可笑吧?
大少爺要娶的人又不是她,她竟然還心甘情願做這些事,為他人做嫁衣?瑞木修言一進門,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躲了他好幾天的離兒對著一件衣服在發呆……
他自然也知道這娃兒在糾結什麼,不與她明說,只是為了不想她太過擔憂。
「在看什麼?這麼入神。」他反手一關,木門已上了栓。
離兒轉頭前,趕緊拉回心思,忙著將情緒藏好,不讓人窺見半分,「沒啥。這冠服總算趕在大婚前做好了,給您試試,看合不合身。」
她取下冠服,就要往他身上披上,卻听到他說︰「不必了,穿常服娶親就行了。」
他看著眼前九品補子的官服,內心復雜得可以,因為在他心里深處,他仍是有身為正三品文官的榮耀,要說穿其他的什麼都無所謂,就是同樣是官服,邢部侍郎的他如何披掛?
離兒的手僵在半空,要上不下,跟她的心一樣,起伏不定。
「這怎麼可以呢?您娶的人,可是尚書之女哪,穿常服迎娶,有失人家小姐的顏面。」
「那又如何?」他才不在意那女人的狗屁顏面。
「呃……」她該怎麼回應?當事人都這麼說了,難不成她要強迫人家穿她縫制的衣服嗎?只是可惜了她的心機,想看他穿起自己親手裁縫的冠服,是如何的稱頭與俊朗。
而他,連這麼小的心願,也不願迎合她的意思。
「花梨可是怒了?」
離兒特地忽略他給她的稱呼,因為她還在適應這個新身分。
「怎麼會?是您要娶娘子,又不是離兒要娶。」不免失望的,她收起冠服,轉身放置在案桌上,做出不在意的表情說話。
他也沒多在乎稱謂的方式,又開口,「這麼說,你是氣我要娶娘子?」說是,他就能不娶嗎?
她要的也不多,只求能夠待在他身邊就已足夠。
離兒知道自己停頓了,顯得心虛,所以故作驚訝的道︰「才沒!離兒只要大少爺好,沒別的心思!」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被翠兒和一鈴合著欺負的傻娃兒了,再不經事,也有懂事的時候,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不該讓事情這麼下去,弄得一團混亂不說,還沾惹來狐狸精的罵名。
「是嗎?」他睿眸一厲,「那上床去。」
冷不防的,他這麼一句暗示的話,瞬間就讓她有如置身雪地,身子是那樣寒冷。
她瞪大杏眼,轉身面對他,一臉難以置信,「我……您……」
他們不是兄妹嗎?這是他說的啊!是兄妹,又怎麼能做這樣的事?
那日她還不知事的,那也就算了,但如今怎麼可以再荒唐至此!
「不行!這不可以!您要娶親了,而且……而且我們不是……」她說不出那兩個字,怕是被人一語戳破舊創一樣,會傷,會痛。
「那有如何?」
又是這句話!他是否真的隨意到隨便的境界?
「您怎麼能如此說話!」她錯愕。
他也不理她怒氣上揚的原因,劈頭就要她給個回應,「沒別的心思?那就到床上去證明給我看。」
「證明什麼?」他到底還想她怎麼樣?再難過,她都願意抽身了,再不
堪,她也願意當他庶妹子了,只要還能在這宅子的遠處望著他,知道他過得好,就是她這輩子不嫁人,也甘願。
可這不代表她能讓這段感情這麼荒唐的繼續進行,欺騙自己他還獨愛著她,顛覆世人對倫理的觀感,背叛他即將要進門的妻!
「證明你是我的女人,就算我娶妻,就算你是妹子,你的心,還是在我身上,而你的身體,還是只有我能佔有。」他的眼眸閃過試探的光芒,很快,快得讓離兒捕捉不到一分。
她的心會一直在他身上,這點,連她自己也無庸置疑,可是她無法用身體去證明,她做不到,她不是那種女人!
「離兒會一直在您身邊陪您,不離不棄,但離兒做不到……證明。」
「你這麼說的意思,擺明著就是要和我斷了關系,這還叫「沒別的心思」?」
離兒不解的望向眼前的男人。
不然他還想怎樣?他不就是想斷了關系才娶別人,才立她身分的嗎?如今這麼說,又算什麼?
「還不懂嗎?沒關系,大少爺解釋給你听。」他的聲音一如當她夫子那時溫和謙良,可接下來要說的內容,可是天差地別。
他傾向她的身,與她拉近距離。
「這意思嘛,就是在說,你我身分再如何變化,往後情勢如何走向,都不會改變我們之間的關系,然而,其他的事,你也別胡思亂想,伍顏她並不會對你造成威脅,就是地位都遠不及于你,而我們還是如同往常那樣生活,一點都不變。」大手覆上她如蛋殼般無瑕的臉,愛憐的說道。
一點都不變……
所以他的意思是要求她過著以往的日子?閑來無事還得上床伺候他?不知禮義廉恥的與他共謀,放蕩的與他苟合,一塊背棄他的妻?
「我做不到!」他要怎麼對待他自己的妻子,她管不著,可是要她欺負人家小姐,她做不到!
離兒如今才看清她的少爺竟是這種男人!比到嬌香茶會尋小妾的男人還要不如!至少那些男人還是征得正妻的同意,才會迎娶小妾,誰像他,要她不明不白的用庶妹的身分……和他暗渡陳倉,還要與他……這麼令人不齒的要求,虧他說得出口。
瑞木修言狠下心腸,繼續說︰「做不到也得做!誰教當年你硬是要留在我身邊,既然許下承諾,就容不得你後悔!」
他說完,也不再讓她有回話的空間,打橫抱起不安分的她,踏上了床,用實際的動作,證明他粗野蠻橫的決心。
她從哭喊到屈服,從哀求到順受。
整整一夜,她總算斷了拒絕的念頭。
淋灕盡致的歡愛過後,她轉身面向內側背對過他,說話的聲音是嘶啞的,可見方才的雲雨有多激烈。
「大少爺……能不娶嗎?」她問了,是她給自己一次爭取的機會,唯有一次。
他不語,讓她徹底死心。
也罷了。
她再問︰「所以……離兒還是您房里的丫頭?不是什麼庶小姐?」
她可以不用在乎別人會去議論的是非?不去理會他的新婦會心痛欲絕的感受?
他從後面環抱住她,有種將要失去她的心情在作祟,他舍不得……「嗯,沒錯,你是我的人,一輩子都是。」
她本來就與他沒有血緣,這是爹認為自己將不久人世時向他坦白的。
但是他故意順勢在眾人面前確立她庶女的身分是他計畫中的一環,一來徹底杜絕庶弟們對她的企圖,二來是讓事情照他所規畫的路徑走下去。
「那尚書小姐呢?你將她擺在哪里?」多可憐的女人,而她是傷她心,破壞她生活的幫凶。
他很想對她說,那個女人自己會去找地方擺,不必他們兩個替她煩憂,可是不能,他還不能對她說這樣的話。
「她住她的月園,你仍是睡在靜園,沒有沖突。」
是嗎?會是這麼簡單,那就好了。
只怕,他是錯的,而沖突,會在看不見的地方,張揚五爪的發作。
依著男人的懷抱,是她最後奢侈的享受。
臨睡前,她彷佛听到男人的嘆息,深遠,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