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後,正值四月。
這天,天公作美,並未下起綿綿小雨,到了中午時分,太陽竟從雲端跑了出來,金色的光芒映照在整個溧陽城,像是給它涂抹上一層相宜的脂粉。
城外湖里的荷葉清香,隨風迎面拂來,溧陽城中,四面八方來的客商、小販、行人來來往往,交匯成一幅熱鬧的畫面。
街道,龍鳳酒樓,安靜的包房中,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臨窗而坐,不緊不慢地喝著酒,杯子一空,立即會有人斟滿。
「將軍,您意下如何?」五十開外的中年男人,臉上沒有半根胡須,尖著嗓著,听起來感覺很怪,他恭敬地看著對面的年輕男子︰「小人剛才所言,您都听清了嗎?」
「為何會找上我?」高大男子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不答反問。
「太後娘娘說了,第一她信任將軍,您是此事最合適的人選;第二依將軍您此時的處境,越早月兌身越好。」男子沉默,繼續輕啜杯中的水酒。
「將軍?」中年男人催促著答案。
「那麼,請太後保我謝家九族。」男子舉杯。
「當然,將軍請放心。」中年男人喜出望外,兩只酒杯「鏗」地踫在一處,發出清脆的響聲。
男子不再多言,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起身離開包房,下樓再大步走出酒樓。
天氣很好,他抬起頭,因晃眼的陽光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黑眸不由自主地被對面的一幕牢牢吸引。
「砰」地一聲!茶館大門口,一個穿著體面的公子哥兒被身後一股來路不明的力道踢飛,以狗吃屎的姿勢摔倒在大街上。
四周的老百姓們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一只小巧秀氣的水紅色繡花鞋,已經毫不客氣地踏上公子哥的胸口。
那腳的主人是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兒,年紀雖小,但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膚若雪瓷,櫻花似的唇邊有一個小小的梨窩,加上眼似秋波,眉如新月,十足一個小美人胚子。
脖子上戴著一個金項圈,項圈上掛著纓絡,一身嶄新的水紅衣裳,絲綢裙子隨風飄袂,袖口和裙擺都繡著精致的山茶,看得出來做工十分精致,想必是出身大戶人家的小姐。
「女……女俠饒命!」頂著兩只熊貓眼的公子哥哀嚎連連。
「下次再讓我看到你調戲賣花的姑娘,信不信我把你打成豬頭!」小佳人用力扳著手指關節,腳下一使力,惡狠狠地警告嚇得面無人色的浪蕩子。
「是,小人再也不敢了……」公子哥這下痛得連淚都飆出來了。
圍觀的百姓交頭接耳,不少人一眼認出這位除強扶弱的小泵娘是何人。
這位小姐姓花名茶煙,年方十三,是當朝天師家的孫小姐,閨名取得讓人過耳不忘,人也長得水靈靈的,在溧陽城無人不識。
無人不識的原因如下︰「花小姐真是個好心的姑娘哦,上個月下大雨,她還冒雨幫我收攤子。」賣燒餅的武小郎感動道。
「花小姐不僅好心,還是熱血少女,上上個月,地痞來強收租金,她把那家伙打得連自個兒的娘都不認得了。」戲班子梅老板感激道。
「花小姐不僅好心熱血,還除暴安良,上上上個月,有山上的惡霸來我莊上搶親,多虧她率領本城的捕頭們救下了小女鶯鶯,她不僅機靈而且勇敢,真是智勇雙全的代表!」崔家莊的崔老爺感慨道。
「我們都是花小姐的朋友,她為人善良又真誠,是最講義氣不過的好姑娘!」以天下第一大幫丐幫九代長老洪四通為首的眾叫化子感嘆道。
其實大伙心里都明白,花大小姐的功夫實在一般,但勝在氣勢磅礡、勇氣可嘉,加上背後又有天師府撐腰,因此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但那又有什麼關系?花大小姐仍是溧陽城里,最見義勇為、除暴安良、熱心助人、善良真誠的女英雄!
小小女英雄收回腳,輕巧地一旋身,繼續上樓去听書喝茶去了。
她完全沒察覺,對面酒館門前,一道深邃的目光,略帶驚訝地落在自己身上。
就是她嗎?天師家的小孫女?張天師是什麼時候把她放在這小小的溧陽城的?
她的芳名是「花茶煙」,很好記,只一遍就讓他牢牢記在心里了,辛己年五月十三的生辰,算來今年已經十三歲了。
多有趣的小丫頭,還這麼小,而他還有沒有時間和機會等她長大?
☆☆☆
六月,初夏。
湖里的荷花都開了,很是粉白。
人來人往的城門入口處,響著一道清甜的嗓音,正高唱著一首在溧陽城中十分流行的古代農諺︰「豌豆出了九,開花不結紐兒;種蒜不出九,出九長獨頭;驚蟄地化通,鋤麥莫放松……楊柳下河灘,果樹上半山;松樹干死不下水,柳樹淹死不上山;高山松柏核桃溝,溪河兩岸栽楊柳;高山松柏河岸柳……」
花茶煙坐在城牆上的垛口里,兩條腿兒晃晃悠悠地,胡亂踢著一雙小巧的繡花鞋,唱到半截,聲音突然嘎止,小臉上滿是憂慮地望著遠方。
其實她不快樂,她現在好擔心外公,不知道他在遙遠的金陵城里怎麼樣了。
三年前,她被外公派人送到溧陽城居住,遠離了多事的金陵城,而在這三年里,那里果然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好多大事。
首先是被立為東宮儲副的齊王被人毒死了,四皇子順理成章地成了新任太子,但沒過多長時間,就被刑部查出,齊王的死跟新太子有重大關系。
這事引得中主大怒,下旨要刑部將此事一定查個水落石出,一時間宮里宮外,風聲鶴唳,不知道又多少人要受到牽連。
緊鑼密鼓地查了一個來月,真相終于大白,齊王是被自己的兒子,新任太子李弘翼活活毒死的!
自己的弟弟讓自己的兒子毒死了,中主大受打擊,差點怒急攻心,一病不起。
李弘翼多行不義,被禁錮在東宮,不久因為良心的折磨和疾病也亡故了,他倒是死有余辜,卻連累了跟他有關系的一大幫子人。
監禁的監禁、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其中就有宋太傅的兩個兒子,一個處死,一個被充軍,宋太傅因為此事失去了聖上的信任,不久便以植黨縱姿獲罪,被監禁起來。
外公為了太傅的事情,冒死向中主求了好多次情,惹得中主十分不快,加上後來又寵信寫得一手好詞,好大喜功又沒什麼治國安邦才能、人品也不怎麼樣的馮延已、馮延魯兄弟,在他們的唆使下,聖上漸漸昏庸無道起來。
朝中現在是一片混亂,可想而知外公的處境更難了!花茶煙嘆口氣,小小的腦袋瓜里頭一回嘗到憂慮和擔心的滋味。
她自小案母雙亡,被外公撫養長大,在她心里他和洪嬤嬤就是她最親的人,她不願意看到他們憂心忡忡。
「孫小姐?」身後傳來熟悉的呼叫聲。
回首胖胖的洪嬤嬤手里捂著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氣喘吁吁地從城下的階梯爬上來。
「洪嬤嬤,我在這里……」甜美的聲音仍然悶悶不樂。
「快看嬤嬤買了什麼,是你最喜歡吃的芝麻燒餅,要不要嘗一個?」
「哦,好。」小手接過一個香噴噴的燒餅,用力咬上一口。
听家里的下人們偷偷議論,最近皇宮里又出事了,這次事關邊疆。
屢建戰功的謝元帥舊疾發作,不久于人世,帥印本該由其子謝中原接手,誰知中主听了那幾個酸溜文人的屁話,說什麼謝家手握重兵,要聖上當心養虎為患,要防患于未然,頻頻派人將謝中原召回金陵,听說短短半年,就往返于金陵和邊關數次。
花茶煙想到這里,忍不住啐了一口,雖然她對謝家不討厭,好吧,是對謝中原那個男人不感興趣,但謝家父子為了百姓,長年駐守邊關,保家衛國,現在怎麼就落了個「養虎為患」的壞名聲?
真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
想想那個謝中原,听洪嬤嬤說還是自己五歲時訂下婚約的夫婿,只等及笄,謝家就會派人來商量婚事了。
雖然從來沒有見過他,就連他長得是圓是扁也不曉得,但天生正義,又愛打抱不平的花茶煙仍是替他不值。
溧陽是從邊關到金陵的必經之地,將軍回京應該聲勢浩大,怎麼她一次都沒听人說起過?
那謝中原,今年應該有二十六歲了吧?二十六歲的男人,對她而言已經是好老了,不過如果他長得象那個騎在馬背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