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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草進場 第3章(1)

「我後悔了……」

重新回到靖遠侯府後,容止恢復了七公子的扮相,再次搖身一變成為府中優雅俊逸的病弱小少爺。此時她狀似優閑地倚坐在窗邊,端著茶碗低首輕吹著馥馥香郁的青色茶湯。

「嗯?」她側過首,眼中流動的波光,看來溫和良善,半點不復先前狡詐陷害他時的模樣。

懊悔不已的莫追,沮喪地低首直視著自己的胸坎。

「我曾經以為,我的易容術天下無雙……」

「如今呢?」

「我想回爐重鑄。」

她慢條斯理地道︰「投胎的方式很多種,別心急,慢慢挑,總有一款適合你。若是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的話,到時記得知會我一聲,我保證定會讓你死得妥妥貼貼的。」

莫追死死地瞪著她那副再明顯不過的幸災樂禍貌,泄憤似地在室內來回跺著步子,用力搖晃起他胸前造成波濤起伏效果的碩大水袋。

「別晃了,女乃娘,我瞧得眼花。」容止撫著額,有些消受不起眼前這足以驚死人的別祥春色。

莫追忿忿不平地來到她的面前使勁拍著桌案,胸前的水袋又是好生震蕩了一番。

「這七公子說什麼也該由我來扮,你是女人,就該由你來扮女人才是!」居然是女乃娘?他倆合伙的下場就是他進府來扮七公子的女乃娘?先前他是瞎了眼才會以為這女人會乖乖听話任他擺弄。

她涼涼地問︰「誰規定的?」

「世上哪有這麼高大壯碩的女乃娘啊?」他壓低了嗓音據理力爭。

「這位七公子的女乃娘不巧正是。」她可沒扯謊,若不是事前有做過功課,她也不會冒險把他給扮成這般。

莫追一副想將她宰了而後快的陰森閻羅祥。

「你好歹也讓我扮個小廝!」平常扮男扮女扮啥子他統統都認了,可一個年過四十、臉上皺紋可以夾死蚊子、體態豐腴過度還胸前波濤洶涌的女乃娘?這也太挑戰他胸腔里的那顆純純男人心了。

「你過得了家兄那關?」她一桶冷水緩緩往他的頂上澆,「在大都接連出了幾回闖入宮家府中的賊人,而隔鄰的忠孝公邸也遭竊後,你指望愛弟心切的燕磊會輕易放陌生人入這府里來,而不會調查來者的祖宗十八代?你還當真以為這侯府是你想進就能進的?」

「家兄?」他扯著嘴角,投向她的目光很是不齒,「天底下就屬你這冒牌貨最是不要臉皮……」听听,她這口氣,理所當然得跟什麼似的,她還真以為她是那個正貨七公子燕晶嗎?

「套句你用過的話,臉皮就擱你那了,我只要有魂紙能交差就成。」容止將茶碗擱在面前的小桌上,抬手輕輕推開窗扇,窗外難得一見的日光勻勻地落在她的面容上,將她沐浴在一片金黃之中,她不禁深吸了口冬日清爽泛涼的空氣,而後舒適地閉上了眼。

近來七公子院中始終緊閉著的窗扇終于再次開啟,院中走動的僕從與丫鬟們不禁紛紛停下了腳步,人人不自覺地伸長了頸項兩眼極力往窗畔望去。

只見在明燦的驕陽下︰離府好一陣子終于被大少爺再次找回來的小少爺,此刻正倚在窗邊,側著臉龐,唇角微揚著,一雙遮去了美好眼眸的長長眼睫,像是兩柄小扇似的垂在玉白的面容上,看上去,宛如畫中才有的濁世佳公子,不需開口亦不需有任何舉動,一種難以言喻的美好,就像漣漪般,悄悄地自他的身上蕩漾開來。

挑惹起窗外芳心無數的容止,渾然不覺自個兒的舉動為她招惹來了什麼。而冷眼旁觀的莫追,見她又那麼不自覺地散放著七公子無與倫比的魅力,還造孽地引來院內的小丫鬟們臉紅無數,被迫淪為女乃娘的他,有些不是滋昧地沖上前去合上了窗扇,杜絕了外頭源源不絕的愛慕之余,也引來了容止不解的眸光。

「我說你也別太--」

莫追張大了嘴,正想好生數落她一番,豈料外頭那些因他而吃了閉窗羹的丫鬟,她們的妒火與怨憤,很快即蓋過了他正要出口的義正詞嚴。

「又便宜了那個老不死的丑八怪……」

「噓,小聲些,那位是小少爺的女乃娘。」

「什麼女乃娘?沒瞧見她那副恨不能吃了少爺的饑渴祥嗎?也不想想她都一把年紀了。」

「可不是?成日就只會霸佔著小少爺,還不許人進房半步,她以為憑她那副丑德行和年歲,還有什麼攀上富貴枝的機會嗎?」

將外頭眾多謨罵收進耳底後,莫追不可思議地指著自個兒的鼻尖。

「我……饑渴?」有沒有搞錯?

容止誠懇地點點頭,「嗯,眼神是露骨了點。」誰教他打從扮成女乃娘後,他就成天瞪大著眼對她一副牙癢癢的模樣?被誤會也是正常的。

「我哪丑了?」

她說得再中肯不過,「與如花似玉、青春正妍的她們相比,有如母夜叉的女乃娘你,是有礙府中觀瞻了些。」

他忍不住揚高了音量,「誰說我丑了?我只是美得不明顯而已。」

「吆!」當下窗外立刻不客氣地傳來整齊劃一的賣力噓聲。

容止托著腮,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對他眨呀眨。

「就說吧。」在經過她親手打點易容過後,此刻他這副嘴歪眼斜的老女乃娘德行,著實再寫實生動不過,就連半點任人懷疑的余地也都沒有,他不認由誰來認?

他現在不是莫追、他現在不是莫追,他是女乃娘……

莫追反覆地在心中叨念,並深吸了好幾口氣後,這才險險將月復中又被她撩起的悶火給壓下,可容止卻像是嫌不夠刺激他似的,沒良心地在他耳邊添了句。

「女乃娘,世上的風霧與折磨,皆只是雲煙轉眼。」她任重道遠地拍拍他胸前的水袋,「就算是丑,你也丑得有特色,就算饑渴,你也饑渴得有品味……乖,要忍耐。」

他額上的青筋一根根都浮了起來,「我扮個女乃娘還得先大徹大悟?」

「不然呢?」她挑釁地對他揚揚眉。

莫追直接撩起衣袖,「我掐死你先!」說到底都是這個時不時亂拋媚眼,還動不動就拈花惹草,勾動一大票芳心的七公子害的。

「早看你不順眼了!」容止也不同他客氣,仗著在靖遠侯這地盤上,諒他也不敢與她動真格的,于是她便又再次與這個不怎麼對頭的同行,在房內熱熱鬧鬧開打練拳腳。

就在他倆壓低了音量,相互發泄著被近來因大雪之故,成日困在屋內的煩悶與過剩的體力時,一道沉穩的腳步聲,遠遠地自院外傳來,耳力較好的莫追一掌抓住容止揍過來的拳頭,一腳抬起格擋住她下流地撞向他下半身的膝蓋,在她耳邊低聲咕噥。「喂,你的家兄來探親了。」

容止听了飛快地收回拳腳,正了正衣冠,再一個箭步窩回軟榻上,邊拾起桌邊的書本邊對頭一回面對燕磊的莫追交代。

「待會兒上心點,別壞了公子我的事。」不然到時他被燕磊踢出府去,他就不要怪她不肯幫忙。

他撇撇嘴角,「知道了,少爺。」

「小弟--」

燕磊滿懷欣喜地推開了小弟書房的門扇,才步入房里頭,便被屋中身形龐大的陌生人給嚇了一跳,他好不緊張地快步走至自家小弟的身邊,先是謹慎地看過幼弟一回,見容止毫發未傷也無什麼大礙,這才轉過頭,滿心防備地看著不在意料中的屋內客。

「……她是誰?」府中的管家都干什麼去了?居然事前也沒知會他一聲,就擅自安排人進小弟的房中來?

此刻,在燕磊眼中的莫追,儼然就是個威脅兼破壞視覺性的存在,一身的肥態不說,還對人笑得猥瑣萬分不堪入目,這來歷不明的老婦,怎會出現在自家有若謫仙般美好的小弟面前?

他這是被鄙視了?是吧是吧?

默默自燕磊眼中讀出不屑後,莫追僵著笑臉,壓抑地在心中默念了一段自小念到大的佛經,而後在燕磊防狼似的目光下恭敬地對他福了福。

「老奴見過大少爺。」

燕磊一手指著老婦,「這是……」

「大哥,這位是養大我的乳母岑氏,前幾日我才派人將她從外祖家那邊接過來。」容止按下他的手,善體人意地拉著他到坐榻邊,「大哥,你別光站著,坐。」

听了她的話略略放下心後,燕磊臉上泛滿了疑惑。

「你怎會突然想將她接來府中?」

她早就備妥了答案,「好些年沒見女乃娘了,也不知怎地,自外祖過身後我就想她想得緊,再加上女乃娘的年紀也大了,我見她身邊無依無靠,便想著將她接過來享享清福。」

「是嗎?」

聞言的莫追登時笑得更加和藹可掬上三分,笑得燕磊都不禁覺得頭皮有些發麻,還隱隱有些反胃。

「大哥可是怪我先斬後奏?」容止皺著眉,一手悄悄地扯著燕磊的衣袖,目光怯怯地望著他。

燕磊拍拍她的手,「怎麼會?」知道來歷就好,既然是小弟身邊的人,想來由她照顧是再熟悉不過了。

「大哥不介意那就好。」

「對了,近來你的身子如何?」燕磊握著她略嫌冰涼的手心,目光觸及那張始終都不健康紅潤的臉龐,直在心底想著要不要再找個大夫來看一看。

容止笑了笑,「挺好的,女乃娘照料得很妥當,身子也沒時不時地泛寒了。」

一想到前陣子小弟自回了外祖家祭周年後,就莫名失了聯系好一陣子,派出大批人馬找回來時,身子也明顯不健旺了些,燕磊的眉眼間就有掩不住的憂心。

「明知自個兒身子不好,下回就別再一聲不吭出門去了,你不知道,大哥那陣子有多擔心你。」

她懺悔地低垂著頭,「我知錯了……」

「大哥近來有些忙,若有什麼事,記得差人來通知我一聲。」他殷殷叮囑,深恐因自個兒過于忙碌,疏忽了這名好不容易才又回府的小弟。

「喔大哥你別太辛苦」

燕磊關愛的大掌在她的頭上模了模,柔聲地道︰「好好歇著,該喝的藥得按時喝知道嗎?」

「知道。」

看著小弟面上浮出的淺淺笑靨,燕磊登時覺得近來過于疲憊的身心全都被治愈了,他心情甚好地再捏捏容止的小臉蛋,然後起身走至房內的另一邊,在路過莫追時面色霎時一變,神色嚴厲地對這名女乃娘吩咐。

「照顧好小少爺。」

「是……」莫追躬著身,狀似惶恐地送走這位侯府的當家大人。

外頭的門扇一關,原本坐得正經八百的容止,便像沒了骨頭似的癱坐在軟榻上,而莫追則是蹦蹦跳跳的來到她的身邊,朝她笑得飽含深意。

「你對燕磊挺上心的。」嘖,真看不出,方才的七公子對大少爺還真是手足情深。

她懶得否認,「嗯。」

「看上他了?」他刻意擠眉弄眼,就是想找她的不愉快。

「是看上他這個兄長了。」她非但沒著他的道,反而吐出令他深感意外的答看上他這個兄長?

不可否認的是,燕磊的確是個友愛幼弟的好大哥,听府里的人說,燕磊對于燕晶,就只差沒含在口里怕化著、捧在手里怕摔著了……

這等在世族大家中,幾乎可說是緣木求魚的手足親情,確實難得一見,更別說為了將燕晶完整安然地接回府中,不再讓燕晶受到其他庶弟庶妹的傷害,燕磊還下足了功夫,事前便設計了那些庶子庶女,逮著把柄後更是一口氣將他們全都給趕出府去,壓根就不在乎他在外頭博得了什麼殘害手足的惡名。

「你缺個哥哥?」就算再怎麼羨慕,她沒忘了這些都是假的吧?她的身分是假的,而燕磊,亦不是她真正的兄長。

容止軟軟地窩在榻上,目光留戀地看著燕磊離去的方向,一種無法言明的傷懷滑過她的眼底,她語氣寂寥地道。

「……我曾有個哥哥。」

「曾?」……她不似以往玩鬧,莫追不由得也跟著收斂起表情。

她慘淡一笑,「失散二十年了,也不知他如今是否還活著。」倘若她那個二哥猶在人世,算來,應該同燕磊一般大的年紀了,在燕磊的身上,不知怎地,她總是能找到那抹回憶中的身影。

莫追緩步踱至她的身邊坐下,猶豫了一會兒後,他一手搭上她的肩頭,邊不著痕跡地輕拍著。

「真正的七公子上哪去了?」

「去年在外祖死後不久,就在外祖家也跟著病死了。」仔細算起來,她為了打進這座靖遠侯府,也足足花了有一年的時間,而她也在不知不覺中,代替了那已死的燕晶陪在燕磊的身邊將近半年。

他怔怔地開口,「那……」

「待事情揭穿時……想必燕磊他會很傷心吧。」她仰起頭,兩眼茫然地望著頂上,不敢想像當那一刻來臨時,燕磊要如何接受得了。

「你早晚都會離開這兒的。」他忍不住要提醒她。

著實不習慣也不忍看她這副模祥,莫追沉默了一陣後,刻意扶她坐起身,再用力拍向她的背。

「別把心思浪費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多想想咱們的目標才是正事,別忘了你我都還要交差呢。」

容止被他那一掌給拍得背部麻痹得什麼都感覺不到,她齜牙咧嘴地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將他給推遠些。

她公事公辦地道︰「如你所知,我在隔鄰的忠孝公邸得到了他們家藏著的魂紙一張。」

「忠孝公哪來的魂紙?」莫追最不解的就是這一點,雖說他也是追著小道消息來的,可他就瞧不出那位在朝中毫無建樹的忠孝公,哪來的面子可以得到魂紙。

「听納蘭先生說,那張魂紙是忠孝公耗盡了家財才自外域買到手的。」上頭的不賞踢,難道金子還買不來嗎?

莫追徐徐以指搓著下頷,「那據你所知,目前大都中,誰的手中還有魂紙?」

「別的我不敢說,但北蒙皇族的身上肯定有。」按魂役的特性來說,各國皇室就算是不將魂役視為闢疆建業的利器,也會把武藝詭異且高強的魂役視為最後一道皇家保命符,以確保皇室香煙的安全。

「比如北蒙國太後?」莫追馬上設想北蒙皇帝會最先保住誰的周全。

「上回在厲郡時我就探過了,她的身邊沒有。」她搖搖頭,「那位皇帝陛下可真不是什麼孝子來著,別被他派去的那票鐵衛給蒙了。」

「皇子們呢?」

她兩手一攤,「北蒙皇帝雖是後宮三千,可如今還沒誕下個一兒半女呢。」

「那麼就是在皇帝、王爺、公主這三者身上?」

「也只可能是這祥了。」

一想到那個先前在大街上見著,由北蒙皇帝派出來的相級中階高手後,他倆的心上,便不約而同地抹上了一份陰影。

如果說,僅僅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忠孝公就可引來一名大內高手,那麼,在皇帝與那些皇親的身邊,是否有著更多各路藏龍臥虎的高人守著魂紙?

莫追咂了咂嘴,「這事不好辦。」

「本來就不容易。」她也沒想過在與皇室牽扯上後事態會能輕松。

「總之,從長計議吧,咱們還有時間。」

原國,黃金門。

「小八還沒有回來?」

蓬萊擱下手中的帳冊,邊一手捏著眉心,邊問向近來老窩在書齋中給他搗亂的自家五師弟。

「是啊。」容易兩手擱在腦袋後頭,坐在一旁的榻上蹺著二郎腿晃呀晃,標準的閑得沒事做的模樣。

那個每年總是第一個完成任務光榮返回師門,還老是待在師門中避冬兼過節的八師弟,今年卻到了現在居然還沒返家?這太有違常態了。

「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天生就是勞碌命的蓬萊,不得不在百忙之中分心關懷一下,自家那個出了門就跟丟了似的千面人師弟。

難得能落井下石一回,容易咧大了嘴,笑得再開心愜意不過。

「听說小八失手兩回了。」哼哼,往年搶魂紙搶得最凶是吧?看他這回還跩不跩得起來!

什麼?他們家搶紙錢成功率最高的莫追,居然也有失手的一天?老天終于開眼了?

呃,不是……

咳咳,應該是他們家滑溜溜跟泥鰍似的小師弟,居然難得的也有臉皮不管用的一日,大意失荊州了?

「何方高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得手?」蓬萊雖是在胸臆中泛著濃濃的感動,但面上還是裝出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目前還不知來歷。」他也很想知道是哪位大德能讓莫追踢到鐵板啊,無奈遠在大都的南宮遠信上就是沒說明白。

蓬萊緊攢著兩眉,「這麼說來,小八現下還在北蒙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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