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出院落時,年紀比秦鳳戈小了兩歲、與正室所出的兄長在五官和體型上有六、七分神似的秦鳳鳴喚住了他。
「大哥!」
「原來是二弟……」見這位庶出的弟弟走路姿勢有些怪異,身為兄長,語出關心地問︰「腳是怎麼了?」
秦鳳鳴自嘲地笑了笑。「也沒什麼,只是前些日子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下來,扭傷了腳踝。」
「地上積了雪,不宜騎得太快,更不能分心,往後小心點。」秦鳳戈板起臉來訓了兩句。
他頷了下首。「是,往後會多加注意的,大哥要回去了?」
「有事嗎?」
「大哥不在京里這段日子,姨娘天天惦記著,若是大哥不急著走,可否去看看她?」生母白姨娘最常掛在嘴邊的人不是他這個親生骨肉,而是大房正室所出的兒子,讓秦鳳鳴心里總是不太好過。
秦鳳戈瞅他一眼。「也好。」
于是,他便和二弟來到一處小院,不同于趙姨娘的為人,白姨娘生性喜靜,也不愛與人爭,謹守分寸,他對這位姨娘自然也多了幾分敬重。
瞥見跨進門來的高大身影,彷佛又見到深愛的男人來屋里探望她,父子倆的影像重迭,讓白姨娘顯得有些激動。
「大少爺總算平安回來了。」她起身相迎地說。
他在椅上落坐。「多謝姨娘關心。」
「來,喝口茶。」白姨娘親手倒了杯茶給他。「瞧你當真瘦了不少,身在外地,連吃食都不方便,既然回來了,可要好生地調養才行。」
「我會的。」見屋里只有白姨娘一個人,連個丫鬟都沒瞧見,秦鳳戈便開口問了。「怎麼沒個伺候的人?」
白姨娘攢起眉心,面露悲傷之色。「伺候奴婢多年的荷花,前些日子回家探親,想不到卻得了急病死了……」
「原來是這樣,生死由命,姨娘也別太傷心,不過身邊沒一個伺候的人總是諸多不方便……」秦鳳戈沉吟一下。「這事我會找機會跟祖母提,請她命管事再派個丫鬟過來。」
秦鳳鳴也想為生母做些什麼,急忙開口提及。「還不只有這件事,大哥也知曉姨娘就是面皮薄,又不好意思跟廚房要些補品,到了冬天,手腳就顯得冰冷,氣血也不順。」
「二少爺不該拿這種小事來讓大少爺煩心。」白姨娘責怪地說。
「我說的也是事實。」秦鳳鳴黯然垂眸,他只是想盡為人子的責任。
「二弟有這份孝心也是應該的,回頭我會一並跟祖母說的。」秦鳳戈倒是不以為忤,當場就允諾了。
待他起身告辭,秦鳳鳴跟在後頭送他出門,神色透著復雜。
「不過是小事一樁,以後盡避跟我說,兄弟之間不必客套。」秦鳳戈特別交代,拍了拍二弟的肩膀說。
「多謝大哥。」即使大哥待他一向好,但秦鳳鳴仍是神色不豫。
在生母眼中,只有嫡出的兄長,並沒有自己這個親生兒子,又有誰能夠體會他此刻的心境?
六安堂——
今天難得沒有下雪,婉瑛趕緊利用這個空檔出門辦事,也幸好一路上有人負責鏟雪,不然真的寸步難行。
她特地套了件尺寸稍大的短襖,那是去估衣鋪買來的二手衣。估衣鋪專門販賣一些大戶人家穿剩下或是不要的衣物,再轉手賣給生活困難、買不起新衣的人們,看起來還很新,又很保暖,還有空間塞衣服,婉瑛一眼看中,二話不說就買了,否則根本沒辦法出門。
瞥見婉瑛跨進醫館,全身上下裹得像一團球,讓剛整理完病歷的區大夫不禁噴笑出聲。「還不習慣這麼冷的天氣嗎?」
他跟這位來自同一個世界的「同伴」,已經成了忘年之交。
「至少今年還沒辦法。」婉瑛嘆了口氣,每年一次上合歡山賞雪是一種娛樂,可是天天看到雪就很頭疼了。
「再過兩、三年就能完全適應了。」他戲譫地說。
她也相信生命自會找到出路,總會有辦法的。「對了!區大夫,我想買一些黃耆、枸杞、紅棗回去跟雞肉一起煮,讓大雜院里的人都能補一補。」
因為大家都窮,每天能吃到白米粥就算不錯了,婉瑛心想她只有一個人,手頭也較為寬裕,決定自己掏錢買些食材進補,算是回報大家的照顧。
「好。」說著,區大夫便交代學徒去準備,當他又把頭轉過來,神情透著一抹慎重。「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提醒你。」
「什麼事?」她馬上專注地凝听。
區大夫捻著胡子,沉吟片刻。「因為咱們的狀況並不相同,我也無法十分肯定,不過我們是因為超級月亮的關系才會來到這里,你得留心當它下一次出現,有可能會令你產生變化。」
「區大夫的意思是……我有可能離開現在這副身體?」婉瑛滿臉震驚,這是之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他搖了下頭。「我不能擔保沒有這個可能性,可是只要你的意志夠堅定,相信老天爺也會被你感動,讓你留下來,就像我當年一樣,這里是我的家,有妻有女,勝過世上任何地方。」
有他這個活生生的例子,著實讓婉瑛安心不少。「我會記住的。」
這時,學徒將幾包中藥拿來,分量比她要的還來得多。
婉瑛遲疑了,沒有馬上接過來。「區大夫,這……」
「里頭多了當歸、黨參和桂圓,你就拿回去,不必給我藥錢了。」區大夫很豪爽地說。「同鄉人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她的心頓時溫暖了起來。「多謝區大夫。」
「趁還沒有下雪之前,快回去吧。」他說。
于是,婉瑛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步出六安堂,不過對于剛才所談論的事,還是有些耿耿于懷,心想有一種可能性是原本的身體還好端端的,才有辦法回去,可是回去之後呢?父母都過世了,她依舊只有一個人。
而另一種可能性是,原本的身體已經不在,她回去就等于死路一條,但她還有好多事要做,不想這麼快就去領便當。
婉瑛打從心底想要留在這個架空的朝代,有再多的不便,也都能一一去克服,因為這個地方有許多關心她的人,還有她喜歡的人。
到了傍晚左右,婉瑛炖了一鍋補湯,吆喝著大雜院里的十幾戶人家一塊兒前來享用,每個人都分到一大碗,不禁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婉兒真是有心……」
「喝了這湯,全身都暖了……」
「娘,有雞肉可以吃……」
「這可要謝謝你的婉兒姐姐……」
看大家這麼開心,婉瑛心里也高興,能夠幫助別人是這世上最快樂的事。
她更相信在這里,一定能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
昨天夜里,雪又開始下了,到了白天,都沒有停過。
婉瑛不停地往手心呵著熱氣,身子再不動一動,真的要凍僵了,于是在房里做起熱身運動。
「婉兒!」冷不防的,外頭傳來陶大娘的叫聲,打斷了她正在做伏地挺身的動作。「婉兒,快點出來!」
她以為誰家出了事,套上短襖就奔出房門。
就見陶大娘急切地招手。「婉兒,快點!看是誰來了!」
「是誰來了?」婉瑛一時也沒想太多,跟著陶大娘走向天井。
待她來到天井,一眼就看見那道矗立在大雪紛飛中的高大身影,不需要走近,便認出對方是誰,眼眶逐漸發熱,鼻頭也跟著泛酸。
他……終于來了!
將近四個月的時間,終于又見到人了。
而秦鳳戈也痴痴地凝望著她,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用眼神傳遞滿腔的思念和情意。
這一回是婉瑛主動走向他。
秦鳳戈就定在原地,不敢移動,唯恐會做出唐突佳人的舉動來。
「……將軍!」直到在秦鳳戈面前站定,她小口一張一合,試了好幾次,總算發出聲音。
他深吸了口氣,嗓音略顯粗啞。「婉兒姑娘,別來無恙?」
「一切都好,將軍呢?」
「這趟奉旨出京,直到昨日才回來,一路上還算平順。」秦鳳戈說明這段日子的去向。
婉瑛曾有的不安和迷惑,頓時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他是出了遠門,不是故意避不見面,都是她自己在患得患失、胡思亂想。
「路上辛苦了。」她微哽咽地說。
「多謝關心……」秦鳳戈橫放在身後的雙手緊了緊。「不過最辛苦的莫過于思念硯哥兒,思念家中的親人,還有思念……婉兒姑娘。」
這位將軍大人明明不是個會說甜言蜜語的男人,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又讓人甜到心窩里去了。
對于他的心意,她還能視而不見嗎?
她辦不到。
「我也同樣思念將軍。」她得對自己誠實。
秦鳳戈虎目微瞠,根本沒有料到會听到這個回答。
「婉兒姑娘可知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思念一個男人表示對他有情,也等于親口承認喜歡自己,這是他一直想听到的話。
「當然知道。」婉瑛昂起頭說。
他緩緩地舉起右手,拂去飄落在婉瑛發髻上的片片雪花,然後是因為臉紅而微微發燙的面頰,恍若是在作夢般。
「你真的確定了?」他再問一次。
婉瑛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如果將軍沒有改變心意,自然是確定了。」
「我盼了這麼久,又豈會改變心意?若要續弦,除了你,不會有別人。」秦鳳戈開始相信這不是作夢,而是真實的。
她微微一哂。「除了將軍,我也從沒想過嫁給別人。」
「婉兒!」秦鳳戈情難自禁地張開雙臂,密密實實地摟住喜愛許久的女子,總算是得到首肯,也得到了她的心。
「你可知我等得好苦,這一回總算是答應了……」他說的每一個字,里頭都蘊含著感情,讓婉瑛听得心都痛了。
這世上有些事該做、有些事不該做,真的過不了心里那一關,只能放棄,可是終究還是有緣,盼到了這一天。
「不是我殘忍,而是無法違背自己的良心……」婉瑛不想一輩子抬不起頭,也不想讓人看不起。
秦鳳戈收攏臂彎,感覺她就在自己懷中。
「我懂、我全都懂……你若不是這般剛烈,我又豈會對你動心,不願勉強你跟了我……」他粗啞地傾訴著心情。
她眨去眼中的淚水,笑出聲來。「將軍若真用權勢強迫了我,我可是一輩子都不會把心交給你的。」
「我就是喜歡你這不肯屈服的性子,」秦鳳戈打從心底欣賞地說。「如今我還在服喪,尚不能娶你進門,也不能經常來見你,你可願意等我?」
婉瑛用力點頭,為正室服喪本來就是應該做的事,自然應允,就算見不到面,彼此的心意也能相通。
「我願意。」她大聲地說。
「那麼其余的事就交給我來辦。」長輩那一關才是最難過的,得細細地斟酌。
有這句話就夠了。
無論將來要面對多少困難,就先擱在一邊,這一刻,是屬于他們兩人的,沒有人或事可以打擾。
天氣再冷,他們的心卻是熱的。
站在不遠處觀看的陶大娘,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也只能祈求老天爺可憐婉兒這丫頭,讓她和秦將軍能順利締結良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