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半仙 第4章(2)

那個永遠學不會自私,天天像個小老頭般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向他許願,一心只想成全每個人所願的小孩。

他還記得天上的神仙們在看過再萊後,是這麼對他說的……

你死了那條心吧,這孩子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她永遠也聰明不起來。

即使這樣,他卻還是覺得,她是天上地下再珍貴不過的造物。

或許她是蠢笨,可是她的心靈卻比任何正常的凡人與神仙還要來得干淨,上蒼賜與她的,或許就是那麼一份無瑕。

年復一年瞧著那孩子,听著她結結巴巴地向他祈禱許願,他多麼希望她的每一個願望都能成真,而以往一直在仙道上無所追求的他,在遇上了她後,不由得開始渴望成仙。

他總是在想,在他成仙之後,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實現她的所有願望。

可他,卻死了……

「小萊,出來。」找她一整晚,終于在花園的假山上找到人後,顧醒蹲在假山山洞口輕喚。

將整個身子蜷縮在狹窄山洞里的再萊動也不動,洞外明媚的月光映照在她的小臉上,看上去一點也不似以往那般紅潤,倒顯得有些蒼白。

彼醒放柔了音調,誘哄似地道︰「夜深了,咱們回房休息了好不好?」

她不動如山,語氣悶悶地開口。

「……仙師,你不是不要我了嗎?」

「怎麼可能?瞎想什麼呢。」顧醒索性伸手將她給拉出來,將她的手環在自己的頸間,兩手托著她,抱女圭女圭似的將她給抱下假山。

再萊埋首在他的頸間,怎麼也無法掩飾聲音里的沮喪和難過。

「可那些人都說宮中沒有危險,我已經沒有用處了……」

「不管有沒有危險,我都不會讓你離開的。」果然,餓那些女人是正確的,他決定明兒個就去盼咐路翔,叫他再多餓她們個幾日。

「真的?」很容易被騙,也很容易相信的她,猛然拉開被此的距離,目光燦亮地看著他。

「要相信我。」顧醒將她按回肩上歇著,踩著一地的夜露返回人群已散去的院子里。

被宮人拖去洗漱過後,再萊也不管還頂著一頭披散的濕發,即大步沖回寢房中,見顧醒仍在房中並未被他人帶走,不知怎地,她大大松了口氣。

彼醒不知她究竟是听人說了些什麼,拿著布巾擦干她的發後,見她還是一步一趨地緊跟在他的身後,像是深怕他會出爾反爾將她丟下似的,這讓他突然覺得……

其實偶爾一回的風言風語,也挺有助他倆關系的。

他拍拍床榻,笑問著似要一路跟到他床上去的再萊。

「要不要一塊兒睡?」

「要!」她歡呼一聲,馬上踢桌了腳上的鞋襪,自動自發地爬上他的床躺到里邊去,然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彼醒唇邊帶著怎麼也散不去的笑意,如她所願地上床近躺在她的身邊,替他倆羔妥被子後,他感覺到她藏在被里的小手,正輕觸著他的掌心。

「怎麼了?」

很久沒回師門的再萊猶豫了一會兒,實話實說地道。

「四師姊都會摟著我睡……」可不可以告訴他,她想家了?

彼醒頓時僵住了身軀,可抵不過她渴盼的目光,他深深屏住了氣息,伸出一臂將她嬌小的身子摟進懷中。

「小九會親親我的額頭……」她在他的懷中抬起頭,期期艾艾地望著他。

飽含著縱容的吻,在下一刻應允地落在她的眉心上,帶著難以言喻的熱度。

「……還有沒有別的要求?」他沙啞地問,不肯承認此時在他胸瞠里的那顆心,跳得玩玩比她的還來得急上許多。

她心滿意足地閉上眼,「沒有了。」

「那就睡吧。」他抱緊她,將下巴擱在她的頂上。

綿長和緩的氣息,許久過後,自他的懷中低低傳來。

彼醒就著搖曳慢舞的燭光,低首看著她美好的臉龐,想看進她甜美的夢鄉中,也想看進她心底最寂莫的那個地方。

那個他人始終都無法觸及的地方。

懷抱著將他心房熨貼得暖洋洋的她,讓被此的體溫如同藤蔓互相糾纏著,這一刻,顧醒再憶不起,當年在雲朵上頭往下看著她時,心中為她而憂為她而急的那份心情。

如今深入肺腑的,是種踏踏實實的安然,他不再是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她的天上半仙,他已經牢牢的抱住了她,與她交頸而眠。

彼醒在想,上一世他之所以沒能成仙,或許,就是為了要落人凡間陪伴在她的身邊,盡他所能,實現她每一個心願。

就在各家大臣神下令閉門思過不久後,一群參與選秀,進宮好一段時日,卻瘦得像皮包骨的眾大臣之女,終于再也熬不住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痛苦,紛紛前往淬月宮晉見主掌選秀之事的大公主,痛哭流涕地請求出宮。

路露狀似為難地托著香腮輕嘆,又再多餓了她們三日後,這才高抬貴手放她們逃出宮中。

此後,有好一段時日,朝中各大臣都安分了點,也沒再硬塞女人給脾氣不似以往那般好拿捏,反倒是動不動就在朝堂上訓斥眾臣的新皇。

為塑造新皇高大光輝的新形象,近來在朝堂上重掌神文武百官廢棄已久的政務,一道又一道新的法令也跟著下頒,並時不時在白十一的幫助下,聲勢浩大地出宮去向百姓們展現所謂的神跡,藉以穩固他這眾神代言人的神棍新身份。

彼醒卻選擇在眾人忙得焦頭爛額的這時,不打一聲招呼就偷偷帶著再萊出宮去了。

一離開了宮中,再萊就像只剛從籠中放出來的小鳥,歡快的笑意就沒在她的臉上離開過,她拉著顧醒的手,蹦蹦跳跳地前往京城外的山林,許是在宮中悶得太久了,她腳下的步子,在明媚的朝陽下更加輕快了幾分。

位居于叢山中的路國,國境內為數最多的不是平原丘陵,而是一眼望不盡的高山群嶺,而就在這些山林之中,則藏著路國傲視眾國的財源。

攜手走進山中,顧醒一路走來,所見著生在林中的各式藥材已不下百種,然而就是這些在他國之人眼中珍稀昂貴的藥材,被路國迷信的百姓們棄于深山之中,明珠蒙塵了數百年。

路翔想-百姓們重新振作,那也得給那些多年不事生產的百姓一個穩定的工作吧?與其再讓他們種植那幾款銷路不怎麼好的蘭花,倒不如給他們點更實際也更能吃得飽的。

將身後背著的竹簍裝滿采來的各式藥材後,顧醒直起腰,看著在林間跑跑跳跳的再萊,銀鈴似的笑音隨著風兒傳來,令他的心也隨著她的腳步更加輕盈了些。

然而沒過多久,他就板起了臉。

「小萊,那個有毒別亂摘。」

「把它放下,就算味道再香顏色再紅也不能吃,別什麼都想往嘴里塞。」

「馬上從樹上下來,你再不听話我就領你回宮了……」

「不行,我都說了,你就算烤了它們,它們也不會變成栗子的!」

當顧醒終于把月兌韁野馬般的再萊給捉住時,他深深嘆口氣,總算有些明白當年的蓬萊,為何會老對著她喊頭疼了。

他掏出帕巾擦著她髒兮兮的臉龐,「小萊,你忘了你六歲那年就是貪嘴亂吃,所以才整整病了一個月嗎?」

再萊縮著兩肩,乖乖蹲坐在他面前,兩手抱著膝蓋听他訓話。

「記得……」

「既然記得,那就要記取教訓。」擦完了臉,他伸手理了理她儼然巳快成瘋婆子造型的長發。

「是……」

彼醒以指梳著她巳打結的發梢,直在心底輕嘆,明明就是個讓人心生愛墓的佳人,可內心卻始終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你大師兄說過,記性好是你唯一的優點,所以別老不把它放在心上。」

她嚇了一跳,兩眼瞪得圓圓的,「你怎麼知道我大師兄曾說過?」

「我一直都在天上看著你。」他好笑地彈了彈她的鼻梢。

她抬首看看天,再低頭瞧瞧他,在她還沒明白過來時,他巳揉著她的發,而後將她拉至他的身邊坐下,讓她倚著他的肩,開始對她述說起那些年他在天上所睢見的往事。

「你七歲時,和小八玩游戲掉進了小七挖的陷阱里,你們爬了好久都沒能爬上來。」

「呃……」其實是陰險的小七在炕里倒了油,所以才害得他們爬不出來。

「十歲時,三師兄帶著你出門去歷練,沒看好你讓你不小心傷了人,所以你被大師兄抓去佛堂打了一頓屈股,三師兄也神大師兄給揍了個半死。」

「三師兄是被我連累的……」實情是大師兄對她打不太下手,所以揍得不過癮之余,就把趴在門外求情的三師兄給拖進來頂替。

「你十五歲時,吵著說你也要出門辦差事,結果被他們輪番抓去演武堂練了三天三夜,累得你趴在床上哭著說以後再也不敢去吵二師兄了。」

「……仙師,你為何都知道?」難道他成天都跟著她?

「因為我在意你。」他溫柔無限地看著這名心愛的孩子,「很在意很在意。」

她頓了頓,眼中似燃起了一小叢火光。

「會……一直在意下去嗎?」

「會。」

將她從頭到腳打理過一回後,顧醒放生似的再次放走了坐不住的她,看她禍害完了滿地叢生的藥材幼苗、爬完了林間泰半的巨樹,然後就把鞋給月兌了,直接跳進林間的小溪里玩水去。

穿過重重樹梢灑落在溪面的陽光,將整條小溪照得晶瑩絢麗,顧醒一手撐著下額坐在溪邊,看她赤著縴足在潺潺的溪水中潑水抓魚,忽然覺得,他倆就這般永遠過下去,也很好。

只要她能笑得開心。

他一直都不懂凡人,不懂忙碌紅塵中,那麼趿趿營營是為了什麼?

數百年來,他看過人世枯萎,看過群山傾頹,可每每見著再萊,他心中總會不自覺浮現出種想法。

人生中,哪來那麼多的脆弱和無力?又哪有那麼多不平和委屈?

那是因為他們都不曾靜下心來享受塵世的風景。

就因為她單純,想法也簡單,在她的眼中,飄搖的風雨也可以成為風和日麗,人生際遇,也可以是一道道心上最甜蜜的風景。

只要不貪心。

但這一點,別說是凡間的人們,就算是天上仙也不能做到,就如同他,若非不甘,他又怎會成為死不瞑目的魂役?

但在來到了再萊的身邊後,漸漸的,他也察覺自己因她而改變了不少,那顆始終都對死亡而感到不平的心,何時起,也變得有如湖水般靜謐?

拂開了阻攔著他的漫長光陰,襁去了分別著他倆的天上地下環境,牽著她的手,他感覺到了自己胸瞠里的那顆心,如同冬冰遇著了春陽般開始融化。

日日欣賞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分不意展現的美麗,眯著眼享受她吹拂在他面上的每一個呼吸……哪怕不能再似猶在天上時,衣袍一揚就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此平凡的幸福,也許就是一直以來他老看著她的原因。

路翔以指敲著桌案,「所以,朕就被扔在一邊了?」

「……就只有你一個嗎?」半趴在長椅邊上的白十一,滿心滿月復的都是後悔不已。

在他們眼前的,是近來到處游山玩水,玩得都忘了要回宮的某兩人,好不容易派人把他們逮回宮來,他們卻旱一如以往的親親愛愛,也一如以往的,閑得令人發指。

偏偏顧醒早就全面性的替他們鋪好了路,他們只要照著他安排的去做就成了,哪怕他們再看不過眼,也沒法對他倆說些什麼,因腦袋瓜子其為靈光的顧醒,早把責任給推托得一干二淨。

低首看著手中厚厚一本的路國山林藥材報告,路翔在感嘆之畬,也不得不承認,顧醒這只精明仙龜,還真是大大有著清閑的本錢,他光是指揮別人就成了。

「他不是你許出來的魂役嗎?」白十一恨恨地以指戥著一點魂主威嚴也沒有的路翔。

路翔也沒同他客氣,「你都跟他同僚了幾百年,你又拿他有半點法子?」少在那五十步笑一百步了。

白十一用力瞪向這名看不起他的凡人,然後邁開了小短腿,跑向巳經冷落他很久的顧醒,再不想跟路翔一塊兒被綁在宮中忙于國事了。

他討好地援著兩手,「小彼呀,我這打手都當那麼久了,你看……」

「想得道啊?」顧醒眼眸一轉,看似勾人的笑容里,帶上了一絲不懷好意。

「嗯嗯……」

「想成仙啊?」

「嗯嗯嗯!」白十一賣力地點頭。

「行,立契。」顧醒自神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契約交給他,「簽了我就告訴你如何得道成仙。」

「我簽!」天生就沒什麼心眼的白十一馬上就咬餌上當。

殿上眾人不忍卒睹地別過臉,不去看那傻傻的五寸丁,大筆一揮,就這麼把自個兒賣給那只黑心龜了。

「小彼小彼,我這都簽了,快告訴我吧!」以心頭血立下了血契後,白十一迫不及待地湊至他面前。

彼醒也很爽快,「可以,七十年後我就告訴你。」

「七十年後……」白十一面上的笑意登時僵在了那兒,聲音也降了個大大的調,「為什麼要等那麼久?」

彼醒一手指著路翔向他解釋,「按照魂紙血契的規定,他既許願把我給許了出來,這輩子我就得與他同生同死,雖然我一點也不願意。」

不意被卷入風暴里的路翔,壓力其大地擦著一頭冷汗。

「我算過他的芒命,他約莫還有七十年陽壽。」

路翔听了腦袋一昏,仿佛人世間已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和希望。

他居然還要在這只龜的手底下苦熬七十年?路翔淚流滿面地蹲去牆角邊撓牆。

「所以?」白十一滿頭霧水。

彼醒打的就是這主意,「只要你在這七十年內好好保護他,讓他安穩的活到老,我就告訴你如何得道。」

「……朕可以不活那麼久嗎?」路翔舉起一手弱弱地問。

「你敢不珍惜點你的性命?」顧醒陰蟄的目光隨即殺至,可不容許這只生命已與他綁在一塊兒的螞蚱,膽敢棄他而去臨陣月兌逃。

「不敢……」反正都巳在苦海里游了那麼久了,這海水,深一寸淺一寸有差嗎?照游。

回過味來的白十一,這下終于搞懂顧醒想讓他干什麼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替你當個免費保鏢七十年?」竟然要他如此紆尊降貴……這代價也太大了吧?

彼醒不以為然地問︰「一千年都等過來了,短短七十年你等不了?」

「你沒事在人間活那麼久干嘛?你不打算輪回轉世回天界去當神仙啦?」明白當了冤太頭的白十一哇哇太叫,氣急敗壞地跳著腳。

「嗯,不再想了。」那念頭……早在他在人間見到再萊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了。

這下子白十一可受了不小的驚嚇,不為什麼,就因他知道,全天界最執著于成仙的人就是顧醒,而在今日,他卻一臉不在意的說……他再也不想成仙了?

這是天變地異的前兆嗎?

渾然不知慘白著一張臉的白十一在想什麼,巳在殿上等了好一會兒的再萊,等不及地拉拉顧醒的衣袖。

「不是說要出宮去玩嗎?」她都期待市井小吃好久了。

他牽起她的手,「嗯,咱們這就走。」

數個月前,行人稀少車馬稀的皇宮前大街,在近來新皇新政——頒布下來,加上已不再有那麼多人迷信于小教之後,營業的商店多了不少,往來南北載送商貨的馬車也添了許多,最重要的是,以往執著于煉丹求成仙的百姓們,不再像從前那般面色青慘精神不濟,大街上的醫館也擠滿了求醫的人們。

彼醒手拿著銀袋,任由再萊指著什麼他就買什麼,陪著她一路吃過大街,直到再萊終于一償所願,將想吃的都吃過一回時,他才拉著小肚子鼓鼓的她準備回家。

走過曾讓他走了兩年才只達的京城南門口的牌匾下頭,再萊突然止住了腳步,並微皺著眉。

彼醒也注意了,那一支則通過南門口的商旅們,走在馬車兩旁的隨車護衛,腳步太過整齊劃一,面上剛毅的神情和灼灼的目光,也不像是什麼普通老百姓。

其實今兒個一路逛過來,曾因行醫而走遍京城的顧醒早就發覺,京中添了許多陌生面孔,他們偏向北方漢子的身高長相,或明顯來自西域的深邃輪廓,說明了,他們並非只來自于一個國家。

看樣子,他得加緊鞭策路翔努力賺錢撈點銀兩了,也得叫那小子,多去與昔日舊友套套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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