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恢復過來。
她在他懷中,用雙手擁抱著他,讓激動的情緒,慢慢平息。
當他回神,感覺有些窘迫,但另外兩個男人沒有催促他,反而悄無聲息的待在角落,像兩道安靜的黑影。
他強迫自己放開她,站了起來,這次沒忘記要握住她的手。
眼前的景物,仍然讓人難以忍受,但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存在,他強迫自己抬眼,朝這房間另外三面牆看去。
牆上還有其他人的字跡,不只他寫的,有些人寫了又被劃掉。
「還有其他人。」他指著其中一面牆,告訴她︰「這里有超過三個人的字跡。」
記憶如潮水般,陸續涌了進來。
他走出去,這次沒有忘記握著她的手。
娜娜跟著他到了另一間牢房前,阿南和阿磊也跟了上來,看見里面的牆上有著其他算式。
「還有其他的科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數學家……」他一間走過一間,告訴她,「白人、黑人、黃種人……我沒有看到全部……我……崩潰了……沒了利用價值……他們將我拖到另一頭……」
他帶頭領著路,經過剛才那個岔路口,穿過另一扇門,那里也有牢房,但更破舊,有些地面上還有腐臭的積水。當他們繼續往前,娜娜發現那里有許多岔路,其中有些甚至沒有水泥牆面,只有岩石在外,但天花板上和地面旁的管線依然像這地底怪物的血管一樣,不斷往前延伸。
他一直往前走,下了階梯,穿過好幾扇門和甬道,最後才終于在其中一間房前停了下來。
「這里。」他呼吸急促,啞聲告訴她和另外兩個男人,「我被丟在這里,亞瑟也在,還有其他人。」
那里面沒有水泥,只有岩石,門也只是普通的鐵門,但門鎖雖然普通,卻同樣是從外面閂起來的。
孩子,我很抱歉……對不起……對不起……
他听見亞瑟的聲音,看到他變得干癟蒼白的臉。
「亞瑟的女兒和我父親一樣被抓來當人質,死了……是他……告訴他們,我想到了解決那個問題的辦法……」
他不怪亞瑟,是他也會想盡辦法救自己的親人。
「我們在這里住了好幾天,我有一個號碼,在左手手背上……這里的每個人都有……每隔一陣子,他們會把我們放到礦坑里去……」
他擰著眉,感覺到頭側一陣陣的抽痛,他握緊她的手,強忍著痛,逼自己回想面對痛苦不堪的過去。
「我當時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他們讓我們逃跑……然後再派人把我們一個個殺掉……跑得慢的人都會被殺掉……但會留下一半……然後亞瑟受了傷……」
那老人用枯瘦如柴的手抓著他,他看見他的嘴在蠕動,他彎听他說話。
你听我說……這地方有監視器……到處都有我已經沒救了……我死了之後,你要砍下我的頭……
他記得自己驚駭的抽手,但那將死的老人有著驚人的力氣,他用那枯瘦的手指,緊緊鉗抓著他。
明天……門開了之後……你背著我到七號坑道……我在那里的水管里藏了一把刀……
你要砍下我的頭……那里……那里和十八號坑道的電線……被我弄壞了……
沒有電……他們……來不及修……你提著我的頭……到十八號坑道去……中間……
中間光線不清楚……他們會以為……以為你是獵人……十八號……有個以前留下來的通風管……我挖到一半了……
然後,老人用另一只手揪抓著他的衣襟,聲音變得十分嚴厲。
你要讓自己變成獵人,你懂嗎?變成獵人,或者死人,你才能出去,否則你只會和我一樣,死在這里!
說著,亞瑟用偷來的筆,抖顫的在他手臂上寫下號碼。
出去之後……別回家……打這通電話,那里的人會幫助你……他們知道……知道該如何……對付……惡魔……
他看著那老人咽下最後一口氣,看著他的尸體變硬,他不想這麼做,不想砍下亞瑟的頭,但他知道這是他逃離這可怕地獄的唯一機會——
一只溫熱的小手,撫上了他的臉。
他低頭,看見她。
「不是你的錯。」她看著他,萬分堅定的說。
「我砍了他的頭……」他粗聲說。
「他想要你活下去。」她再說。
然後,他才知道,他把想起來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他喉頭緊縮著,凝望著她,瘠啞開口。
「我想活下去。」
她什麼也沒說,只再次伸手,將他緊擁在懷中。懷里的女人,如此溫暖,他收緊雙臂,感覺淚水再次滑落。
一個小時後,她陪著他在十五號坑道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亞瑟的頭骨。
他當時在這里被後頭的人趕上,混亂中他摔倒在地,亞瑟的頭滾了出去,被那些被追殺的人驚慌的踩踢、踐踏,幾個獵人追在後頭,他不敢呼吸,不敢動,只能飛快躺在地上和之前的尸體一起裝死,一邊看著老人的頭被踢得老遠。
獵人離開後,他不敢去撿,只好繼續往十八號坑道逃跑。
他本來以為,亞瑟的頭說不定早不在那里,但那頭骨還在,雖然沒了皮肉,但還有著蒼蒼的白發,他月兌下襯衫,將那頭骨小心的包裹起來,帶了出去。
對他的行為,她一句話也沒說,另外兩個男人也沒有,屠勤還給了他一個鋁盒,讓他裝亞瑟的頭骨。
他父親已經尸骨無存了,但他不想讓亞瑟留在這里。
他把那頭骨帶出地底,離開那座山,那座森林,安葬在一座位在湖邊,風景優美的小教堂的墓園里。
那是一個很簡單的葬禮,牧師收了錢,什麼也沒多問。
娜娜從頭到尾陪著他,幾乎不曾松開他的手。
然後,他和她一起回到了旅館,那一夜,他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娜娜醒來,看見他坐在床邊,看著一面牆,眉頭深鎖著。
她伸手覆住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看著她說。「我要回去那地方,我需要再看一次那個房間。」
「為什麼?」
他蹙著眉,道︰「我不知道,有些東西不太對,我需要再看一次。」
她看著他,沒再多問,也沒阻止他,只是通知了其他人。
回到現場時,高毅在坑道外看見另一個女人站在休旅車旁,那女人看來十分文雅秀氣,有點眼熟。
他很快想起來,那女人是屠勤的妻子,江靜荷。
顯然她特別為了這件事,從別的地方趕了過來。
那被韓武麒稱作小花的女人,簡單和他打了招呼,告訴他們,她會和屠勤留在外面。
他看見那男人半躺在休旅車里,臉色十分蒼白。
忽然間,他知道,這男人一直留在這里,沒有離開過。
斑毅沒多問,只和娜娜、阿南、莫磊,再次走進那坑道中。
這一次,情況比昨天好很多,但還是很不好受。
他來到父親死去的牢房,強迫自己站在干涸的血泊之中,看著四面牆上寫著的程式,莫磊和阿南這次帶了燈,把房間弄得更亮,讓他可以看清上面寫的算式。
那些數字和字母沒有錯,算式也是對的,但有東西不太對,不是算錯了,他說不出原因,他握著她的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然後發現了原因。
「是訊息。」他伸出手指,指著上面幾個數字,告訴紅眼的人︰「這些字母或數字會突然改變寫法,從正體變成草體,或者轉換大小寫,每個變體的字母或數字後,都會有一個實心的點數符號變成空心的。」
雖然不認識每一個人,但他知道,這些人都是很聰明的科學家,他們不會無緣無故這樣做。
他迅速找到第一個英文字母變體,告訴他們,這是第一個。
那是一個C,然後是A。「L。」娜娜指出第三個。
「L。」莫磊找到第四個。
「T.H.I.s.」阿南直接找到後面四個字。
「N.U.M.B.E.R.」高毅指著接續在後面的另一串算式中隱藏的字母。
「打這支電話。」娜娜開口念出那拼在一起的字母,然後愣住。
莫磊和阿南同時一震,他們和她同時看到了後面寫著什麼數字,他們對那串數字再熟悉不過。
「這是紅眼的電話。」高毅也看到了,他也對這串號碼印象深刻,「當初亞瑟寫在我手臂上的電話。」
紅眼的電話號碼後面,是另一句話。
Theywillkillthedevil.
他們能殺死惡魔。
「亞瑟是從這里知道的。」高毅環顧那幾面牆,指著其中幾個地方,啞聲說︰「這里也重復著同樣的暗號,不是每個筆跡都有,但這間房里,大部分的人知道同樣的事。我相信,其他房間里的程式中,隱藏了同樣的訊息。」
阿南與阿磊同時轉身去其他房間查看,娜娜和高毅跟在其後。
那兩個男人很快回到甬道上。
「高毅說的沒錯,這一間也有。」阿南說。
「這邊也有。」莫磊也點頭,「他們在傳遞這個訊息。」
「這些人怎麼會知道紅眼的電話?」娜娜震懾的說。
「是阿光。」莫磊說。
娜娜轉頭朝他看去,看見阿磊臉色發白,但堅定的說。
「一定是他。高毅是在阿光失蹤後一年被綁架的,如果他一直在游戲里,這一年可以發生很多事。」
「紅眼在當時已經開業很多年了。」阿南看著他說︰「很多人知道我們的電話,況且有不少科學家也曉得麥德羅的事。」
「我知道是他。」莫磊看向那老大哥,握緊了雙拳,道︰「你知道我能感覺到他,從小就可以。過去幾年,有時候,會有不明的憤怒、劇痛傳來,我一直以為他死了,以為那只是我的幻覺,只是我太想要他活著的渴望,但他還活著。」
莫磊堅定的道︰「那是他,他還活著,我知道。阿光不會放棄嘗試,如果我是他,我也會嘗試每一個可能。」
阿南不再多說,他看著雙胞胎長大,知道他們之間,確實擁有心電感應,他拍拍他的肩頭,說。
「我們會找到他的。」
幾分鐘後,他再次走入藍天之下。
當陽光灑落身上,他看著眼前的藍天白雲、翠綠山林,不自禁深吸了口氣。
直到想起一切,他才知道過去那些年,自己為何無法讓這整件事過去,他猜潛意識里,他知道自己必須想起來,可惜還是太慢。
太慢……
仿佛感覺到他的想法,她捏了捏他的手。
「沒有多少人,能和你一樣,年復一年面對自己的惡夢,你盡力了。」
「那麼多的人……」他凝望著她,啞聲開口︰「如果我沒有失憶,如果我能早點想起來——」
「夏雨說,逆行性失憶,是大腦保護自己的機制。你當時無法承受那樣的痛苦,所以你的大腦才會強迫你忘記,否則你早就瘋了。」
他下顎緊繃,眼底有著難以釋懷的痛。
「人生沒有如果,你從那里逃出來,還能活著,還沒瘋掉,就已經是種奇跡。」
娜娜抬手撫著他緊繃的臉龐,柔聲道︰「別拿假設性的問題為難自己。」
他知道她是對的,但很難不這樣想,所以只能開口道。
「我盡量。」
她笑了笑,「盡量就夠了。」
然後,她陪著他走到那輛載滿器材的休旅車旁。
紅眼的幾個男人聚在一起討論需要做的事。
他知道他們在第一天晚上就已經攝影過,並拍下大量照片,上傳回紅眼;但這是個新的發現,他們需要拍更多更清晰的影像。
屠勤再次走入那地下坑道中。
他不知道那男人如何能夠再進去,但他知道昨天他離開之後,屠勤又進去過,娜娜告訴他,屠勤在前面那些明顯是工作人員的房間,看見一些東西,只是他無法在里面停留太久。
那耗費他太多精神與體力,他需要休息。
所以,江靜荷才會趕來這里,她能安定屠勤的精神。
他幾個小時就會進去一次,然後出來,等恢復過後,再進去。
斑毅看著那男人的背影,心里升起由衷的敬意,身旁的女人在這時不自覺停下腳步。
因為她仍牽握著他的手,他跟著停下,朝她看去,看見她也看著屠勤,眼里有著擔憂。
她想幫忙,他知道。
他們人手不夠,那些坑道太深、太多,需要搜集的證據多如牛毛。
他松開了她的手,告訴她。
「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
他再進去只會礙手礙腳,但她不會,她知道該做些什麼,她能幫忙。
娜娜聞言一愣。
「我不會有事的,我不是一個人,江靜荷也在,你去做你擅長的事,讓我做我擅長的。」他低頭看著她,指著屠勤開來的休旅車里,正在操控電腦的江靜荷,道︰「我比她更熟這些機器。」
「你確定?」她問。
「我確定。」他看著她,說︰「如果有任何狀況,我會告訴你。」
她凝望著他,眼里有著不明的情緒,下一秒,她伸手擁抱他,才後退一步,從身後掏出一把手槍,問。
「知道怎麼用嗎?」
「開保險,瞄準,扣板機。」他說。
確定他會使用,她將槍遞給他,交代道︰「別打到自己的腳。」
他莞爾一笑,「好。」
「也別打到靜荷。」她笑著說,抬手將他拉來,親了他一下,才轉身去幫忙。
他摘下眼鏡擦拭灰塵,然後重新戴上,走進那輛車里。
屠勤的老婆看見他,露出友善的微笑,從保溫壺里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高毅將手槍放在一旁,接過那杯熱茶,和她道謝。「謝謝。」
「該說謝謝的,是我們。」她看著他說︰「若不是你,我們不會發現這里,也不會找到這條線索。」
「如果不是莫光,我不可能從那里面出來。」他看著螢幕上在甬道里行走的莫磊說。
「所以,你相信阿磊的說法?」靜荷問。
「我相信那些科學家執著的隱藏傳遞這個訊息是有原因的,也許事情真如阿南所說,他們听說過紅眼,但我不認為有人會把一個意外調查公司的電話隨時記在腦中,像我們這樣的人,有時連自己家的電話都不記得。」
這自嘲,讓她莞爾一笑。
她知道,有些科學家,對生活瑣事反而很隨便,連自己吃過飯沒這麼簡單的事都記不住,他們把腦袋都用在別的地方了。
「我希望真是如此。」她說。
他又喝了一口茶,看見娜娜出現在莫磊身邊,正和那男人說話。
「莫光,」他忍不住開口問︰「是個什麼樣的人?」
「活潑、開朗、愛笑,」靜荷眼也不眨的說︰「是個不听話的死小孩。」
後面這一句,他愣了一愣,朝那女人看去。
回想起那個男孩,她嘴角勾起一抹笑,「你知道有一種打不怕的孩子嗎?他就是那種有著臭脾氣的孩子。對付他,眼淚比棍子有效。阿磊是雙胞胎中比較講理的一個,阿磊會想了再做,阿光會做了再想。」
說著,靜荷看著螢幕中的阿磊,道︰「阿光很沖動,常常不顧後果,阿磊通常是那個提醒他有後果的人。」
「他們兩個很不一樣。」
她點頭︰「嗯,他們兩個很不一樣,就像白天和黑夜。」
他猜他知道哪個是白天,哪個是黑夜。
斑毅喝完那杯茶,然後開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