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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癆梅夫人 第11章(2)

一個半月後。

盛知豫送走了梅天驕。

「我很快回來。」他說。

騎在大馬身上的他多了股雄赳赳氣昂昂的氣勢,她點點頭,「我給你放了兩身衣服在行囊里,也放了些吃食,肚子餓了,記得拿出來吃。」

他這一趟回去,把上頭那一位的差事交了,想吃什麼沒有,但是這一路上總會有那麼一個不好對付的時候吧,所以明知道他身邊會有人照顧,她還是忍不住傍他放了不少東西。

「我知道。」

「早點回家。」

梅天驕心上顫了一顫。

這個「家」字于他是很陌生的字眼,驀然听見盛知豫提及,他下巴一縮,堅定家……

從小到大,他去過許多地方,唯獨沒有回過家。

沒有人關心過他,沒有人管他,餓了,得自己去想辦法找吃的,冷了,隨便找個地方窩著,只要第二天還有口氣在,就能繼續活著。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她一樣,給他做飯吃,給他做衣服,給他做鞋襪……把他照顧得這般周到。

這女人不只說得一口好菜,下廚的手藝也好得沒話說。

把她娶回去,一定要把她娶回去,就算有時候一件事情翻來覆去能說上半天,听久了,也覺得听她嘮嗑個沒完好像成了習慣,還有,讓她給他做一輩子的飯。

馬蹄答答的走了,直到連馬尾巴都看不見,盛知豫還在小橋上站了半晌,小溪中浮冰融化,樹枝上添了新綠,光禿禿的橋邊已經有零零星星的野花開始吐露芬芳,到處生機盎然,就連微涼的清風吹拂間都帶著柔軟的味道,不知不覺的春天真的到了。

看著空落落的對門……離愁嗎?暫時好像還沒有,只是衷心希望他返京路上一路順利。

可一轉身,看見修葺好、煥然一新的屋瓦,掛著吊桶的水井,鋪平了的院子,這些都是他帶著人親手做的,他這一走,她的心忽然感覺空落落的,有點不太能適應。

必上大門,這四十幾天累積下來的疲憊一股腦涌上來,她走路虛浮,感覺整個人都快熬干似的,不睡上個三天三夜,抵不過這些日子的勞心勞力啊。

就著春芽燒好的一鍋水,洗了澡,泡啊泡的,要不是春芽在外面提醒,她差點睡在浴桶里了,勉強起身,換上平常的睡衣褲,春芽還在用巾子幫著她絞干頭發,沒等絞好,她就閉上了眼楮。

這些日子她一心在繡品上面,腦袋里轉的都是針法和紋路,連個安穩的覺都沒睡好,如今事情了了,一沾上枕頭,頭一歪就睡了過去。

春芽看著小姐青紫的下眼圈,輕手輕腳的把水端出去倒了。

盛知豫這眠缺得狠了,這一睡,睡了個天昏地暗,如果不是肚子餓了,還不知道自己能睡到什麼時候,饒是這樣,她眼楮四處一看,已是半夜時分。

她一腳劃來劃去的找鞋子,想起來點燈,忽然听見門嘎吱的聲響,有人進來,她等了片刻,忽然覺得不對,這一定不是春芽。

會不會是宵小?

她正想找點什麼稱手的東西來應急,一看到圓凳連忙抓起來充作防身武器,這起碼能把人頭上砸出一個包來吧!

她還在思忖,突然有一只手無聲無息的從暗處伸了出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雙眼凸睜,還沒能叫出聲音,一團布粗暴的塞進她的嘴里。

盛知豫只是個弱質女流,雖然情急中死命踢踹,手中的凳子也因為掙扎掉了下去,不知道撞到什麼,頓時發出乒乓踫撞聲音,在這樣隨便打個噴嚏也能嚇傻屋外蟲鳥的半夜,那動靜就跟水雷彈子炸了沒兩樣。

來人卻不為所動,利落的綁了她兩手,直到听見了石伯和黃嬸的嚷嚷聲和開門聲,連忙把盛知豫當成布袋扛在肩膀上,跳上炕床,一腳踢開窗戶,縱身跳了出去。

那黑衣人真的把她當成一袋米糧,又跑又跳,盛知豫被頂著胃,顛得眼冒金星,幾欲嘔吐,苦不堪言,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馬背上,像褡漣袋似的被橫掛著。

她還發現遮頭臉的黑衣人帶有同伙,幾人約好在這里踫面,一見他得手,策馬便走。

這些人到底想把她帶到哪去?她有得罪過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嗎?可是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雜沓的蹄子硬生生停了,颯颯的風里傳來馬兒噴氣和嘶鳴聲。

經過這一顛簸自己的發髻早就散了,盛知豫透過亂糟糟的發絲、馬脖子和馬鬃看過去,眼楮慢慢發亮,幾乎要熱淚盈眶,但心里不免又存著疑問,擋住前方的那人是梅天驕,但是,他不是上京去了?怎麼折了回來?

「把人放下來。」的確是他硬而冰冷的聲音,只有她听得出他冷清的嗓子里帶了一絲紊亂,他挽弓而立,箭在弦上,蓄勢待發,銀箭、白衣,有種難以言喻的神聖。

「恕難從命!」黑衣人的頭兒一口拒絕。

忽然一條長鞭如蛇信吞吐般的直取梅天驕門面,那長鞭,鞭身漆黑,鞭梢卻殷紅如血。

梅天驕也不和他多廢話,箭離弓弦,箭勢居然從那黑衣人的鞭梢將那看起來十分霸道的長鞭一分為二,箭頭最後從把手處穿出來,射中男人心坎,一箭斃命。

最令人錯愕的是,那羽箭穿透肌肉,三稜箭頭,清晰可見,這人的臂力,非比尋常。

然而這還沒完,他又從箭匣里取了箭,盛知豫實在看不清楚,她耳里只听見一聲悶哼,把她擄來又把她當沙袋般對待的男人嘴角流出細細血痕,翻倒地上,一時之間,馬匹受驚,把她也顛了下來。

她摔下來的瞬間,緊急中,想不出任何辦法讓自己不受傷,唯一能做的只有盡量把身子縮成一團,希望不要摔得太難看。

她悶哼了聲,也顧不得看自己有沒有受傷還是哪里痛,一勻過氣來,才發現梅天驕和那些黑衣人打了起來。

她暗想不好,他的箭法雖然出類拔萃,但是近身戰卻是討不了好,更何況這麼多人對他一個,猛虎難敵猴拳啊,不過他明明拿的是把雕弓,推纏貼刺的招數,分明是變了樣子的劍招。

此時,其中一個黑衣人並不戀戰,他離了戰圈,手刀一舉朝著盛知豫頸脖落下,把暈倒的她丟上馬背,一腳蹬上馬,大聲吆喝馬兒便走。

梅天驕見狀,也離了混亂的圈子,跳上馬背,一手控韁,一手握弓,眉宇間滿是凜冽的殺意,不可逼視。

昏迷的盛知豫沒能看見他在馬匹行進中,提氣高站在馬背上,如同神祇般的持弓、拔箭,然後,弓箭離了弦。

羽翎簌簌抖動,穿過黑衣人胸口,可是從後面追上來的黑衣人並不畏懼,驚險的從自己的馬匹跳到死去同伴的馬上,繼續挾持著盛知豫奔走。

黑衣人們沒有那麼不怕死,但是要他們選擇死在《臧氏兵器譜》上的紅雕弓鳳棲這一代擁有人的箭下,還是因為無法達成任務,死于上司手中,甚至連累家人,他們當然選擇前者。

剩下的黑衣人再度包抄了梅天驕。

他怒極,大開殺戒,一個活口也沒有留。

這是一群死士,即便留了活口,也逼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他渾身浴血,從腰際掏出一根竹管,用拇指剔開蓋子,往空中一拋,竹管爆裂,光輝閃耀,嘹亮的鳴聲伴著煙火,沖天而上。

盛知豫機伶的打了個冷顫,睜開了眼,她發現自己是被當頭的一盆冷水給刺激著醒過來的。

一盞冒著黑煙的油燈,一張簡陋的方桌,有個人坐在桌後高蹺著腳,從她的視線只能看見那人的厚鞋底,還有繡雲紋的袍角。

這是一處光線、空氣都混濁得不得了的地方,放眼過去,只有高處開了一道小窗,牆上掛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刑具,叫人看了頭皮發麻,這兒怎麼看都像話本里描繪的刑堂啊!

「醒了嗎?」那人身邊還站著一個伺候著的瘦長男子,講話尖細,像尖銳的金屬刮著鐵鍋般。

潑她冷水的黑衣男應了聲是。

「瞧你這細皮女敕肉的小娘子,只要你乖乖回話,回了話,我們家老爺就會放你回家。」干巴巴像個刑名師爺的男子雙手攏在袖子里面,一副什麼事他都可以做主的模樣。

盛知豫壓根不信,這種人,充其量就是個副手,能拿主意,卻做不了主。

她的雙手依舊被捆綁著,只能用肩膀的衣料抹去眼楮里的水漬,心里就算怕得發抖,仍飛快的琢磨著要怎麼應對。

「不用與她唆,拿這玩意問問,其中到底有什麼名堂?」坐著的人發聲了,敲著桌面,語氣里全是不耐煩。

「是。」師爺拿起桌面上的事物,遞到她面前。

那是一般尺寸大小的繡面,繡的是瀟湘八景里的江天暮雪,另一面繡的是瀟湘夜雨,雙面雙繡。

既是瀟湘八景,便是有四幅繡屏,這些人只拿出了一幅,看來,余下三幅是安全的……

「可認得這個?」

她做出一副怯懦害怕的樣子,看了個仔細。

「這雙面繡是出自小熬人沒錯。」

「這繡布里藏了什麼乾坤,你老實說來,免受皮肉之苦。」

好不容易從梅天驕的幾派人馬手中奪得這麼個玩意,他們找了不少技藝高妙的繡娘反覆研究,就只差沒把這玩意給拆了,她們卻只會說這繡品技法絕妙,巧奪天工,問她們這其中有沒有什麼機關巧妙,卻沒有一個說得出所以然來,害得他被老爺子罵得狗血淋頭。

這用盡心機,折了多少精英才搶來這麼一塊繡布,居然什麼都查不出來,梅天驕那廝兵分五路,就為了把這繡布送進宮,怎麼可能沒有問題?!但是偏偏找不出漏洞,委實氣人!

「小熬人為了維持家計,以刺繡維生,這繡品是一位老先生出重金命令小熬人繡出來的,大爺說的什麼乾坤,小熬人實在不明白,大爺若是想要小熬人的那十兩銀子,小熬人都花光了……怎麼辦才好?」睜眼說瞎話她也會。

「不明白?你真是個不見黃河心不死的……」師爺桀桀怪笑,用眼神示意黑衣人取出一副漆黑的竹夾,五根的粗竹篾,以麻繩穿過,往她的右手套去,兩個黑衣人緊緊攥住麻繩,左右猛然拉開,這是拶指。

她是靠著十指拿針拿線的,要是沒了手指,別說賺取家用維持家計了,她就等于是個廢人了。

「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看你說是不說?」

「小熬人不知道要說什麼!」她咬牙,疼痛難忍。

她在劇痛中暈死過去,又被冷水潑醒,一回、兩回還能維持住清明,到後來她已經記不清第幾次被弄醒,身體冷到極致,眼前一切都在晃動,血一般的紅,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指上那焚心噬骨的狂痛令她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全身肌肉因為恐怖的劇痛而不自覺的抖動,這般死去活來的折磨,沒有盡頭的凌遲,讓她幾乎又要再度暈死過去。

她雖然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很多次。

盛知豫生平第一次感覺到無邊無際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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