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酒肆,歌舞升平,燈紅酒綠一片糜爛,多少豪客一擲千金,卻不知大難就要來臨。
「王爺,大旱之後真有大澇嗎?」一直守在門邊,面色清冷的清風難得露出一抹憂色,兩眉間郁結成山。
頓了頓,他冷眉低笑。
「也許吧!若你還有親友住在南方,趕在這日子前把他們接出來,寧可多此一舉也不要抱憾終身,有些事若不去做就來不及了,人不會有第二次重來的機會。」
重來的機會……
陸定淵低低的笑了,笑中有一抹苦澀和……淚光。
「哎呀!你這丫頭是怎麼做的,手真巧,三兩下就翻出一個花樣,看得本宮兩眼都花了……不行,不行,老了,不中用了,也就你們這些孩子才有精力倒騰,本宮累出一身汗了,要歇歇……」
番紅花、果子狸、小白兔、打瞌睡的小胖貓、站著敲花鼓的鯉魚精、大耳朵的小豬……琳瑯滿目湖緞縫制的玩偶,花有花形,魚有魚樣,小豬小狽滿地爬,四只腳的站,兩條腿的坐。
仿造海外來的絨布女圭女圭,自個裁剪再繡上精巧絲線,墨香染繡出眼楮,銀絲卷是鼻子,剝細的赤金絲線是粼粼發亮的魚鱗,毛茸茸的兔耳朵用的是雪蠶吐的絲,一根一根刮出毛絨。
所不同的是外地的商人在布女圭女圭里塞的是棉花、軟軟膨膨的,一壓就沉下去,而周盈瑞采用的是香料,一樣柔軟好揉卻不易變形,不論抱多久都有一股清雅的香味。
「不準喊累,母妃還像花一般的年輕美麗,你看你的十指修長柔美,白女敕女敕的比我還好看,我才是笨手笨腳,連朵花也捏不好。」真喪氣,明明別人指尖一翻就成朵,她捏來捏去還是一坨看不出形狀的碎花布。
提議做絹花的陸明貞也是第一個放棄的,她看好姐妹頭上簪的頭花和真的沒兩樣,知曉是親手扎的,一時興起也要扎兩朵,好一顯她也有精巧的好手藝。
只是有些事要靠天分,不是想做就一定做得到,在被針扎到手三次後,她恨恨地甩下剪成碎布的細絹,發誓再也不自找苦吃。
「知道自個兒笨還不用心,你瞧瑞丫頭那雙手多靈巧呀!能縫、能繡,還會調香,本宮聞了她送來的燻香後,這幾日好睡得很,一沾床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隔日醒來精神特別好。」往年因失眠引起的頭疼也減輕了不少。
「不許贊她、不許贊她,她是我發現的,母妃要稱贊女兒聰慧有眼力,從皇兄府里撿到個寶。」陸明貞驕傲的仰起線條優美的玉顎,得意洋洋的自夸。
無驚人美貌的謹妃笑笑地以縴白食指戳向女兒額頭。「這不要臉的性子是跟誰學的,本宮怎麼生出個臉皮厚的,要不是宮里只有你一位公主,本宮都要懷疑抱錯孩兒了,你是哪里來的小妖精。」
在後宮里,美麗有心計的女子才有機會活得很好,像謹妃這般只能算尋常姿色的,照理不該怎麼得寵。
幸好本身的個性八面玲瓏,和誰都處得來,也不會去得罪人,跟皇後更是親近,加上娘家父兄有出息,皆是國家棟梁,她竟穩居四妃之首,被皇上視為解語花。
「誰是小妖精,母妃亂說,父皇明明說我是他的心肝寶貝兒,一日不見我就心肝犯疼……」
忽地一聲噗哧笑聲,說得眉飛色舞的陸明貞雪顏頓然一皺,嬌蠻地一嗔目,罵道——
「笑,再給我笑,好你個周小瑞,當著母妃的面也敢取笑我,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呀!我……我讓你笑不出來……」
她要報復,堂堂公主怎能任人笑話。她舉起雙手,朝周盈瑞襲去。
「啊!咯咯咯……我錯了,我認錯了還不行,公主……咯咯……別再搔我癢了,停……好公主,咯……姑女乃女乃……我怕了你……」
周盈瑞邊笑邊閃避公主毫不客氣的「招呼」,她越笑越大聲,笑聲清悅動人,整座寢宮布滿令人愉悅的歡笑聲,連一向端敬秀雅的謹妃也忍不住以絹帕捂著嘴笑。
笑睨著兩個孩子追逐嬉鬧,謹妃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不時以帕子按按眼角,化去滲出的淚花。
但是笑著笑著,心里難免感慨,曾幾何時她也有道樣的無憂歲月,爹娘寵著、兄長慣著,她撒潑鬧脾氣也有人哄著,家里人只當她是寶貝,舍不得她受一絲委屈,有好吃的、好玩的全往她面前擱。
鮑主是她肚子里滑出來的一塊肉,那嬌蠻的性子她還不清楚嗎?行事乖張容易得罪人,說話太直又缺心眼,老是以為別人唯唯喏喏的恭敬便是對她好,被人算計了還樂呵呵地把人當好姐妹看待,什麼心里話全無遮無掩地一古腦說了,讓人拿捏住把柄。
原來她是看不起四兒這新納的側妃,覺得既懦弱又安靜得不像話,畏畏縮縮地像見不得人似,凡事依賴著嫡母、嫡姐沒主見。
不管是正妃或側妃,凡是做皇家兒媳的,多少得有擔當,不說要有心機,起碼要有能力自保,別想靠這靠那的扯四兒後腿,皇宮是吃人的地方,那些個龍子鳳孫絕非吃素的善荏,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家的盤中飧。
不過多相處了幾次下來,她不得不承認是自己看走眼了,當初的懦弱是隱忍,審勢度時不做出頭鳥,先把自己的位置坐穩了才敢露出真性情,而畏首畏尾是本分的不搶王妃鋒頭,畢竟身為側妃仍得尊長敬正,若是恃寵而驕反落下乘。
人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她是看這瑞丫頭越覺得她是知進退、明事理,懂事又謙虛的好孩子,能真心對待公主的有幾人,是不是發自內心的良善她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倒是那個王妃就有點令人不喜了,看似端方有禮脾性好,眉目含笑像個菩薩似的人兒,可是那不經意流露的眼神一看就是個不安分的、心術不正又善于借刀殺人,沒點小手段的人怕是應付不了,平吃了暗虧。
「不停,不停,要真怕了我才行,別口頭求饒,一回頭又笑我孩子氣,把我氣個七竅生煙。」陸明貞不停手的搔人胳肢窩,看人笑得前翻後仰,她自己也開心得直咧嘴。
「真怕,真怕了,公主英明神武,力拔山河,一肩能頂九個鼎,小女子身嬌體弱,弱不勝衣,哪能不怕公主,真是怕了,好怕好怕,怕死了……」她故意抖了兩抖,好似小猴遇到虎,不驚也腿軟。
「你還有心剌我兩句,哪是怕了,什麼英明神武,力拔山河,我又不帶兵,你當我是六皇兄只會悶頭打仗呀!我看不讓你笑到沒氣你不會乖,你根本是個壞的。」
被公主追得無處可躲,還有宮女幫著擋人,勢不如人的周盈瑞只好開口求饒,「真怕了你,公主,我自罰給你繡十二條香巾,以十二生肖為圖樣,讓你連拭的汗都是香的。」
「香巾?」她一听,兩眼發亮。
「一繡小老鼠偷燈油,二繡懶牛翻身,三繡河東獅吼,四繡咧嘴兔,五繡小龍簪牡丹,六繡雙蛇搶珠,七繡馬兒抽水煙,八繡……」她還沒說完,就听見有人捂嘴輕笑聲。
一見謹妃笑得眼角有淚花了,後知後覺的陸明貞才覺出一絲不對味,她將周盈瑞念過的繡花圖樣重新回味一遍,頓時氣惱得想打人。
「你說誰河東獅吼,十二生肖排名三是老虎,哪來的獅子,母妃,她欺負人,你打她手心。」
周盈瑞也有點皮的一眨眼,高舉起瑩白雙手。「把手打腫了就不能幫公主做香巾、香帕,唉!我委屈點,用包子手縫縫補補,若做丑了,盼公主別介意,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哼!母妃,你瞧瞧她,才三天不打就學會了威脅人,咱們不打她手板了,改敲她大腿肉,讓她站著給本公主繡香巾。」陸明貞嘟著嘴找謹妃撒嬌,彎彎月眉都豎起來了。
「公主好狠的心,妾身可憐又無辜的腳……」周盈瑞自怨自憐的喃喃自語,清婉的嗓音不輕不重的讓周遭的人全听清了,一個個捂著嘴巴竊笑,暗道她真逗。
「又陰我,又陰我,周小瑞你真是個小人,我哪里心狠了,還不是被你吃得死死地,我才是要喊冤的人好不好。」陸明資氣著氣著又笑了,挽起好姐妹的手啐她一口沒良心的。
她是十足的孩子心性,說風就是雨,個性直率,不需對她耍心機,只要對她好她就感受得到,熱呼呼地掏心掏肺。
「你喊冤,那被你欺負過的名門小姐、世家公子豈不是冤死了,瑞丫頭呀!是本宮對不住你,沒能把公主教好,往後得勞煩你多費心了。」
謹妃揶揄心直口快的公主,她不求公主行不搖裙、笑不露齒,只盼能讓她少操心點,平平順順地找個好駙馬生兒育女,夫妻舉案齊眉。
「是的,兒媳謹遵娘娘的教導,定會幫著娘娘盯住鮑主,不讓她當街策馬,揚鞭傷人,無法無天的胡作非為。」她說得一本正經。
「當街策馬,揚鞭傷人?」笑容變淡的謹妃一睨臉色漲紅的公主,眼底的笑意漸漸凝結。
「周小瑞,你出賣我——」陸明貞氣得大吼。
周盈瑞一臉無知的眨眨臉。「難道公主沒做過?」
她這般作態真把陸明貞氣出淚了,指著她鼻頭大罵,「你……你們都欺負人,我不過是好玩厘,又沒真的傷到人。」
「此話差矣!對公主來說是好玩,但在黎民百姓眼里是災禍,萬一有人被馬踏傷,更攸關性命,公主如今有皇上、娘娘護著,自是能肆無忌憚的逞一時之快,可若一朝為人妻、為人母呢!鮑主的夫家能毫無怨言,由著你率性而為……」
「你……」謹妃卻捏了捏她手心,讓她安靜地听下去。
從未被這般教訓,陸明貞就要開口反駁。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拿我來說吧!我的生母夏姨娘在周府是個毫無地位可言的小妾,上有嫡妻打壓,下有姨娘、通房欺凌她勢弱,多有侮辱,可是她為什麼要忍受這些罪呢!因為有了我。
「不論是不是被叫聲親娘,孩子都是肚子里掉下的一塊肉,她為了我的安危忍氣吞聲,為了我的將來受無數白眼,為人父母者可以豁出一切為兒女拚命,而公主你……說句不敬的話,人真的萬壽無疆嗎?若有一天你失去了依靠,你今日的種種小脾性便成了明日的大惡行,人家想往你身上潑污水你絕對逃不掉。」
陸明貞咬著下唇,眼眶泛紅。
「……說得真好,肯對你說真話的人才是真心對你好的人,貞兒,你要能判斷是非,牢記在心,一味吹捧你的只是想藉由公主名頭得到好處,記得母妃說過的‘捧殺’嗎?」日子過得真快,她都忘了貞兒快十六了,是到了該說親的年歲,為人媳的道理她還未教給她。
「嗯!」她點頭。
謹妃笑著一手拉一個,拉起周盈瑞和女兒的手。「瑞兒,你是個好孩子,多提點公主,她性子直,人不壞,雖然有點嬌蠻,不過還分辨得出是非,你多念她兩句她就懂了。」
「娘娘,你折煞兒媳了,公主這性子很好,恩怨分明,她是嘴巴壞,心地善良,旁人說她脾氣大,兒媳看她是傻大姐,和她在一起,兒媳吃得也香,不怕茶不是茶,湯不是湯。」明面上的刀光劍影何懼之有,就怕暗箭難防。
茶不是茶,湯不是湯……謹妃目光一閃,了然她話中之意,在宮中待久了,豈會不知那些下作手法。
「你說誰是傻大姐,說我嘴巴壞,我擰你小嘴兒,看你還壞不壞……」香的都被她說成臭的,太壞心了。
陸明貞又嗔又惱的追著周盈瑞,要掐她腮幫子,眼看著就要逮到人,準備大肆的蹂躪一番,不料一只男人的大手橫空而出,她下手不輕地一掐,疼的反而是她。
「誰說她心地善良了,分明是個沒長大的瘋丫頭得派人日夜盯著。」明真都及笄了還這麼不懂事,瞎胡鬧,日後該怎麼做好人家的妻子。
「四皇兄……」頭一縮,訕訕一喚。
長臂一攬,將自己的女人摟入懷里,陸定淵佯怒地一點妹妹鼻頭。「都不小了還調皮。」
她沒好氣地用鼻子頂開他的手。「就是不小了才要有赤子之心,誰像你少年老成,十二、三歲就頂著一張生人回避的臭臉,周小瑞沒被你嚇跑是她人好、膽子大。」
「你的意思是指皇兄的為人差嘍!」他掄起拳頭,朝空輕揮了兩下。
「知道就好,四皇兄只比六皇兄那根木頭好一點點……啊!不要揉我的頭,你揉痛我了,莽夫、粗手粗腳……母妃,你快救我,四皇兄要謀害我的頭發……」
兄妹間的玩鬧,謹妃看得欣慰一笑。「老四,這瑞丫頭母妃看了很喜歡,想留她在宮里住幾天。」
「不行,有明貞這瘋丫頭在,她盡會折騰人,說不定過兩日我來接人只看見一件衣服飄過來,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他不信任的一瞥,把爆竹似的陸明貞氣得直跳腳。
「你胡說,你胡說,我才不會,我跟周小瑞好得很……」四皇兄真討厭、造謠生事、挑撥她和周小瑞的好感情。
「叫皇嫂。」陸定淵一記栗爆往她腦門輕敲。陸明貞氣哼地一撇頭,不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