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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婢上龍床(上) 第3章(1)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來到于芊芊面前的丫鬟,是前院胡管事送來的,補足通房配給的兩個一等丫鬟,不經由錦心的手,而且更守規矩。

她頭上扎著雙丫髻,綁著粉色緞帶,又用紅絲繩將剩下的長發編成一條發辮,輕垂背後,一身洗得半舊不新、中規中矩的青衣比甲長裙和羅衫,腳上的鞋子也穿得很久了,繡著兩只小粉蝶。

看著這粉面若霞,恭敬垂首的丫鬟,雖生好感的于芊芊有股莫名的違和感,總覺得有一絲絲古怪,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也不知是否是自個心理因素作祟。

入了晉王府好些時日了,她就像被人遺忘的深閨怨婦一般,不單單見不著拽得二五八萬的冷面王爺,連只雄的蒼蠅也沒瞧見,一眼望去不是花就是樹,還有七尺高圍牆。

有了晉王親自過目的王府規章,後院的臭臉管事錦心的確沒敢虧待她,每日按照五菜一湯的通房分例送來三餐,每月五兩銀的月銀也按時送來,一切按規矩來不打折扣。

可是呀!凌虐人的厲害手段不在身體上的折磨,而是心靈方面。

瞧瞧這些花多虐人呀!美則美矣,卻是清一色的白菊、黃菊,還是送葬用的那一種,一盆一盆地排在她房門口外的回廊上,活似是在咒她,讓人一早瞧見就難以痛快。

再看看那些老得掉牙的看門婆子、面如風干橘皮,還缺兩顆門牙的粗使婆娘、要扯著嗓門大吼才听得見的嬤嬤,幾個三、四等的小丫鬟一個比個丑,即使飯菜再香她也吃不下去。

幸好她夜里睡得沈,沒有半夜上廁所的習慣,不然茅房在屋子外頭,她一起身走動,瞧了這些個牛鬼蛇神還不嚇個半死?

錦心的用心可真是高哪!小雞肚腸裝出大度,全無遺漏地安排得妥妥當當,叫人捉不出錯處,偏偏還能叫她不爽快,著實是個精明的,連她也不得不嘆一聲南懷齊對錦心是大材小用了,她放在大戶人家的後院多好用,不做管事做姨娘,準是一等一的宅斗高手。

這一招趕不走她也惡心死她,真正好計策,她被打壓得有點蔫了,很想自制五爪鉤索翻牆去,不管不願的投奔自由。

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那一張賣身契形同催魂符,還有那個叫于青松的小弟,果兒塞在玫瑰糕里讓人送到她手中的小紙條明白的寫著,她要再不動手,下一次她收到的將是血淋淋的指頭。

于芊芊自認為是自私的人,但是她的自私以不傷人為前提,既然她佔了于靈兒的身體,好歹回報一二,最起碼得保下人家的弟弟,別讓姐弟倆在地底下團聚。

「奴……奴婢叫紅蕖,主子。」丫頭羞紅了臉,小巧的鼻頭冒出幾滴薄汗。

「咦!你叫紅蕖,這倒巧了,紅蓮,快過來認親戚,你們池子產的?」蓮花和荷花都齊了。

蓮浮于水面上,清雅而高潔,端麗秀慧,荷出水而立,嫵媚可愛,嫻雅純潔,迎風搖曳多有風情。

蓮與荷外形相仿,皆生于水中,若不細較,其實也相差無幾,都是美好的事物。

「主子叫奴婢做什麼,奴婢哪有什麼親戚……」一頭汗的紅蓮跑了過來,兩手還沾著白的、黃的菊花花瓣。

「啊!好眼生的姐姐,你是我家親戚嗎?我以前沒見過,你是表姐還是堂姐……對了,我叫紅蓮,我爹娘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你還有親人嗎?我要叫他們什麼……」顯然的,在于芊芊的教下,原本怯生生的紅蓮變得活潑多了,還是個話癆子,一有機會就說個不停,好似她前輩子是個啞巴,今世來說夠本的。

「你在做什麼,我看你好像很忙?」細心的紅蕖從她發間取下一片葉子,拿出素淨的帕子擦去她鼻上的汗。

「不忙、不忙,姑娘想泡菊花茶,還想收集菊花花瓣曬成干花,塞入枕頭里當菊花枕,所以我在摘菊花,把花瓣一片一片撕開。」這活不累人,主子叫她在樹蔭下做,不必曬日頭。

「我來幫你。」紅蕖主動的幫忙,笑得可開心了。

紅蕖十六歲,比十二歲的紅蓮略高半顆頭,可外表看來一樣稚氣,都是偏瘦,不胖,膚色不甚白皙,偏小麥色,一看就知道是常在外頭跑的,不是享福的孩子。

兩人一見如故,像好姐妹,手牽手走到大樹底下,數十盆白菊、黃菊已讓婆子、丫頭搬到樹旁的蔭涼處,紅蓮讓出自己的小凳子給紅蕖坐,自個兒搬了顆石頭當矮凳,人比花嬌的小丫頭有說有笑的撕菊花,丟進畚箕里。

多好的畫面,那些黃白花襯著兩個小丫頭,變得一點也不扎眼了,眼前的溫馨讓于芊芊看得好感動,她們的笑容處處透著天真爛漫,花好哪有月好,月好哪有人好,人才是人間最美的風景!

只是這情景再美也是暫時的假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也該動一動了,老是悶在院子里,人沒病也會悶出病來,錦心的小手段她還不放在眼里,若要耍起心眼來,十個錦心還不是她的對手。

于芊芊嘆了一口氣,扭腰擺臀地做著伸展的動作,兩手往上伸直,在頸後交握,拉了拉背,又扭轉腰身,身體往前彎腰,指尖踫到鞋面,如此重復了數回,活絡筋骨。

紅蓮早已習慣了主子的怪異舉動,雖然她服侍的時日並不長,但是年紀小的好處是接受度高,頭幾回見了還驚駭得差點掉了眼珠,以為主子要折成兩截了,一旦見多了也就不再一驚一乍,甚至學著主子做所謂的「伸展操」。

倒是沒見過的紅蕖覺得十分驚奇,不時回頭偷瞄幾眼,見主子好端端地伸腿拉筋,她也漸漸地放下心,一邊听著紅蓮拉拉雜雜的細語,一邊專注的撕菊花瓣。

一片花海中,雨名稚女敕的丫鬟專心忙碌著,渾然不知她們家姑娘邊伸腰邊走遠,一步一步離開春泥院,沿著牆根尋幽探秘,熟悉地形。

不是于芊芊不信任身邊的丫頭,而是她要做的事不可告人。

她來去自如,身如狡兔,沒有任何牽絆,其實她更樂于一人獨來獨往,省卻不必要的麻煩。

憑那日進府的記憶,她知道晉王府很大,比她在北京參觀過的王府還要大上數倍,小橋樓閣、院落亭台,听說還有練武場和後山,她粗略地計算了一下,少說有幾十畝,一天之內要走得完著實困難。

正打算放棄,因為她走偏了,越走越荒涼,分明是府里的偏僻處,人煙罕至,鬼都不來,她認個什麼瞎路?日後用來藏身倒是不錯,只是她希望沒有用到的一天。

驀地,一陣類似小孩的嗚咽聲傳來,她背脊一涼,心里有些毛毛的,暗忖這府里不會也發生過什麼害命的陰損事吧!

不過沒做過虧心事,她稍稍振作,不再害怕,循聲繞過一叢比人高的野草,又過了一道頗有歲月痕跡的月洞門,斷斷續續的抽噎聲更明顯了,仿佛近在牆後頭。

而後她听見錦心不太耐煩的聲音。

「你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已經五歲了還這麼不懂事,都說了百合梗米粥不是給你吃的,細面撒蔥花,還多了半顆蛋已經不錯,你到底還要鬧什麼?」再不吃,就餓他幾頓,看他還使不使小性子。

屋內的錦心沒瞧見身後的圓形格子窗邊多了道人影,她對著南懷齊時的溫柔嗓音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不悅的責怪語氣,她蔥指縴縴地一指,似乎在指責那個孩子。

于芊芊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見到八角博古架下方有個蜷著身子的小身影,看起來是個小男孩,身上的衣服有些過舊了,褲腳短了三寸令她在意的是那張蒼白小臉,沒到什麼虐待,卻看得出並未受到妥善照顧,個性怯懦畏縮,不太有活力,惶恐的臉色有如遇見貓的老鼠,瑟縮著身子。

她想到自己的童年,不負責任的年輕爸媽,以及他們為了誰養她,在她面前聲嘶力竭爭吵的情景。

那時,她寧願自己不被生下來,因為她的出生毀了一對少男少女的未來,她是他們的累贅。

可是看他們吵著吵著,她卻恨起他們,要不是一時的任性和貪歡,說不定她會出生在更好的家庭,有愛她的爸爸媽媽,有香香的飯菜和暖和的棉被,而不是摔杯子砸碗,讓她餓了一整夜,穿著發臭的制服上學。

「我餓,要吃粥。」

小男孩軟糯的聲音拉回于芊芊遠走的神智,她心生不忍,差點要跳出來指著錦心的鼻頭,罵道︰「小孩子要吃粥就給他吃粥,王府又不是供不起,你在小氣巴啦個什麼勁?」

「你是個憨的,要說幾次才听得懂,吃面好,很香,粥不好吃。」有得吃還挑,真不知是誰慣出來的。

「不憨,糊的。」小男孩瘦巴巴的小指頭指著盛著細面的湯碗。

「什麼不憨、糊的?你給我說清楚,本姑娘還有很多事要忙,沒空搭理你。」王爺去了城外的虎賁營練兵,應該快回府了,她得打發人去整治出一桌菜,淨身的熱水也得先備著。

「面是糊的,不好吃。」他悶悶地說道,委屈地皺著眉頭,一副小可憐的模樣。

錦心低頭看了一眼糊成一團的面條,不快的神情益發明顯。「能吃就好,除非你想餓肚子。」

「不吃,難吃,涼的。」他指湯涼了,面很難吃,他有骨氣,說不吃就不吃,反正他也不是沒餓過。

「你就是憨子,哪知道什麼好不好吃。快吃,我可沒那麼多功夫哄你。」她一個官家小姐出身的人,來服侍他這個小表,天大的福氣他承不承受得起呀!還敢跟她擺譜,裝大少爺。

「我不是憨子,你凶。」小男孩有氣無力地瞪了錦心一眼,因為太餓了,沒力氣,瞪起人來有點憨憨的。

沒討得好反遭奚落,向來性子傲的錦心一個火大,命人把面端走。

「沒教養的臭小表,不吃就沒得吃,我看你能餓上幾天,到時別哭著求我給你一碗剩飯吃。」

「哼!不是沒教養……」小孩嗚嗚的拭淚,餓得慌。

錦心和五歲的男孩杠上了,他不低頭,她也不想哄他,擺著臉色看誰倔過誰,她一點也不心疼孩子會不會挨餓,反正不是她生的,餓死他有誰會在乎?頂多一口小弊材抬出去葬了。

倒是一旁猛搓著手的僕婦看不下去,她是個憊懶的,愛偷奸耍滑,不時偷個閑和人賭錢,或是偷喝兩口小酒,醉倒在花叢、樹底,對小主子的照顧也常有疏忽。

不過小孩子沒了,她的閑差事也會跟著沒了,無論如何也得護一護,她可不想被趕出有得吃、有得拿,還有銀子的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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