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叫啥咪名?(你叫什麼名字?)」一個操著台語的歐巴桑負責面試。
紀淑芬不客氣地說︰「履歷表上有寫,你該不會不識字吧?」
「偶識志,皆叫面赤,偶問啥咪,粒供啥咪。(我識字,這叫面試,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歐巴桑一臉的不悅。
「我叫紀淑芬。」紀淑芬是中文名字,在美國,大家都叫她約瑟芬。
打從出生後,她所接觸到的語言是美語和中文,八年級自選日語,是因為她喜歡吃生魚片,上了大學又選修阿拉伯語,則是因為害怕遇到恐怖份子,簡單地說,她是個語言天才,回到台灣一年,听同事有時候說台語,一听就會。
不過,同事當她是ABC,都是在罵她的時候才說台語,因此她所知有限。
「粒矮曉供台語沒?(你會講台語嗎?)」歐巴桑看著履歷表,除了名字之外,其他是空白。
「不會,但听得懂你在說什麼。」紀淑芬從柏金包里拿出叢刊銼刀,銼平指甲。
「阮加愛供台語,不曉供會吼人罵沒愛台灣。(我們這里要講台語,不會講會被人罵不愛台灣。)」歐巴桑有意暗示她沒被錄取。
「拜托,族群平等不是台灣現在正在努力的事嗎?」紀淑芬明白指出。
歐巴桑不置可否,但面有難色地說︰「粒供矮沒嗯對,嗯過……(你講得沒錯,不過……)」
「沒有不過,你快點雇用我就對了。」紀淑芬催促地命令。
「偶要問過頭家,由伊來乖定。(我要問過老板,由他來決定。)」歐巴桑言明在先。
紀淑芬冷哼一聲。「早說嘛!害我白白浪費那麼多口水。」
看她揮舞著銼刀,一副小太妹的模樣,歐巴桑嚇得連喘氣都不敢。
現在的七年級女生,肯吃苦耐勞的不多見,但是老板有交代,公司需要年輕美眉,因為甜美有活力的聲音可以增加業績;她打從心底就不認同。
這里又不是檳榔攤,需要穿著涼快的西施來吸引豬哥客戶,可是老板的指示她又不能不從……她有某種直覺,眼前的女生會給老板帶來麻煩,不過她已經找到新工作,管不了這麼多。
說到老板,那個冬天喝涼水不會感冒的小器鬼,她就越想越生氣。
賺了錢,只會往銀行跑,存錢像存命,生怕少一塊錢,就會掉一塊肉!鮑司里夏天沒冷氣,冬天沒暖氣,連喝杯水都要自備,摳門摳到連門壞了都不修理。
算了,她就去跟老板說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女孩,不雇可惜,讓老板知道,做老板太刻薄,留不住好員工,反而會招來禍害;到時候,公司垮了,她就大大方方地送白花圈來恭喜公司關門大吉,善哉樂哉。
撥了頭家的手機,告訴他有如他所願的應征者上門。
幣上手機後,歐巴桑開始收拾桌面。「頭家供,粒今罵丟上班。(老板說,你現在就上班。)」
「現在就上班?!」紀淑芬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不行,我要去洗頭。」
「洗啥頭?粒今罵金水啊!(洗什麼頭?你現在已經很漂亮了!)」歐巴桑一刻也待不下,只想趕快回家喝杯熱茶。
「我跟美容師約好了。」紀淑芬要以最完美無瑕的面貌,讓仇人拜倒在她腳下。
「出消對好。(取清就好。)」歐巴桑大為不滿。
哪有人這麼不知潔身自愛?!
「不成,食言而肥,你別想害我變大胖子。」紀淑芬堅持。
歐巴桑迫不及待地說︰「偶做到金天,粒賭好來接偶款康喟。(我做到今天,你正好可以接替我的工作。)」
「還沒到五點,你應該還沒下班吧?」紀淑芬亮出手腕上的鑽石名表。
歐巴桑眼楮一亮,心中懷疑她有可能來者不善。「下班時間啊沒猴……(下班時間還沒到……)」
「那你更該留下來,有始有終。」紀淑芬打斷她的話,曉以大義。
「偶厝里有代志。(我家里有事。)」歐巴桑急中生智,眼里閃爍著敵意。
紀淑芬拎著柏金包起身。「你家的事,與我無關。」
歐巴桑氣急敗壞地說︰「粒供這是啥咪喂?(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中國話。」紀淑芬扭頭就走。
這個叫紀淑芬的女孩,名字很乖巧,人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打從一開始進來面試,全身上下就沒有一粒禮貌的細胞,活像她是大駕光臨的公主。
是的,今天天氣是有點冷,但也不至于冷到要穿狐皮大衣。光看她那一身的名牌,顯然她不缺錢花,但她不懂,她干麼要來應征這份事多、錢少、時間長的爛工作?
這個女孩的目的令人匪夷所思,不過這是老板的事,與她毫無關系;可恨的是,她還要待到晚上九點,才能回家喝杯熱茶暖身……
上班時間是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整整十二小時,月薪只有兩萬多,雖然說只是接電話,安排搬家時刻表和談攏價錢,工作瑣碎,平常也只有她一個人留守,但是老板會檢查電話帳單,只要被捉到打私人電話,二話不說,把錢。
這麼小器的老板,卻生了一張帥得不得了的臉孔,再加上印了老板頭餃的名片,不少女孩以為他英俊多金,前僕後繼地涌進公司。
不過女孩們看到公司又小又破,再加上了解老板的本性後,最後都紛紛打起退堂鼓。
「不是有新來的小姐嗎?」穿著短袖的老板回到公司。
「伊去洗頭,堅持明那宰才來尚班。(她去洗頭,堅持明天才來上班。)」歐巴桑無奈地聳肩。
老板翻看工作表,漫不經心地問︰「你有告訴她幾點上班嗎?」
「伊沒門。(她沒問。)」歐巴桑據實以告,而她自己也懶得向她說請楚,免得浪費寶貴的口水。
「那工作性質、待遇,和下班時間呢?」頭家蹙著眉,臉上表情是困惑不解。
「伊攏沒門。(她都沒問。)」歐巴桑低著頭,隱藏幸災樂禍的神情︰心里暗爽自己「引狐入室」。
「小三人呢?」紀淑芬張望了半天,忍不住開口問道。
一個女孩邊替她洗頭邊說︰「他失戀,躲在家里哭。」
「我們約好的,他怎麼可以放我鴿子?」紀淑芬一臉不滿。
「二號設計師不錯,是我們店里的第一王牌。」女孩安撫地指出。
「叫她來,如果她吹得不好,我就撕裂你的嘴。」丑話說在前頭。
「小姐,剛才的話,請當我沒說過。」女孩駭白臉,當她是個澳客。
「你對自己這麼沒信心,這樣會嫁不到好男人。」紀淑芬說話帶利針。
仿佛被勾起傷心事似的,女孩噙著淚說︰「你好厲害,我男朋友確實是吃軟飯。」
「算了,就照你的意思,叫小二來。」紀淑芬決定網開一面,很怕女孩的眼淚滴到她頭上。
經過十五年,她變本加厲的刁蠻無理。爸媽只要說她一句不是,她就反過來指控他們犯了重男輕女的惡行;爸媽只要手一高舉,她就拿起電話威脅報警,告他們虐待善良兒童。
久而久之,她變得越來越無法無天。
一年前,她帶著外公留給她的遺產,自己一個人重回台灣,買了棟豪宅,開除十個老板,唯一稱得上是她朋友的,只有這間美容院的三號設計師。
小三本名叫蘇立言,是個男同志,個性柔弱,動不動就淚流滿面,正合她意!她最喜歡跟娘娘腔的小男人交往,因為這樣可以突顯她大女人的威風。
不過她回台灣最大的目的,其實是為了找尋白雲威。
當年,她中了岳靖儷的計,讓那個臭小威嘲笑她有大象腿,此仇不報不行!後來她還刻意去做了抽脂手術,讓雙腿變得縴細,無奈後來脂肪又再度累積,回復象腿的原貌。
她不但白花了錢,還挨了痛苦的手術,這筆帳當然得算在白雲威頭上!
新仇加舊恨,讓她更想找到他,可是他已經不住在原來的地址,左鄰右舍也沒半個人知道他的下落……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讓她遇到了他,知道他開了間快樂搬家公司。
好一個快樂搬家公司!她絕對會讓他公司改名為痛苦搬家公司。
寧可負天下人,絕不讓任何一個人負她,是她的名言。
二號設計師贊美地說︰「小姐,你的發質真好,又柔又細。」
「那是當然的,我天生麗質。」甜言蜜語,沒有一個人听了不高興。
「像小姐這麼好的發質,很適合燙成波浪鬈。」二號設計師以賺錢為目的。
紀淑芬有些遲疑。「我一向留直發,沒試過鬈發造型。」長期以來的習慣,很難說變就變。
「鬈發會使小姐像茱莉亞蘿卜絲,更加迷人。」二號設計師舌粲蓮花。
「是羅勃茲,發音準一點,我可是一點都不想變成蘿卜絲。」紀淑芬糾正。
「抱歉,我英文不好。」二號設計師渾然不知大難臨頭。
「就照你說的吧。」紀淑芬一心期待著,自己成為萬人迷的模樣。
「小姐要用多少錢的燙發藥劑?我們有——」二號設計師的話被打斷。
「當然是最好最貴的。」錢是小事,美麗最重要,這是身為女人的通病。
拿起時尚雜志,任由二號設計師在她頭發上卷來卷去,這時,正好來了個穿金戴銀的貴婦人,二號設計師立刻招來有經驗的小妹,匆匆交代了幾句,便轉向去服務貴婦人。
不一會兒,紀淑芬滿頭的卷筒,包上毛巾,注入藥劑,然後蓋上燙發罩。
倦意襲來,她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看到周公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突然有陣刺鼻的焦味,讓她以為美容院失火了,不料一睜開眼,正準備要逃命,卻發現濃煙是從她頭上冒竄出來的,頓時整個美容院亂成一團。
二號設計師和三個小妹七手八腳地移開燙發機,拉著她去沖水,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秀發被燙成爆炸頭,發尾分岔,發色焦黃。
從鏡面看到自己的鳥樣,紀淑芬欲哭無淚,心中的恨意比頭發還爆炸!
都怪她沒有明察秋毫,二號設計師從一開始就說蘿卜絲,已是不祥之兆,而她卻被她的花言巧語所迷惑;這下好了,原本還打算美美的去向白雲威炫耀,結果現在卻要丑丑的去見他,換他來嘲諷她,怨恨啊∼∼
「對不起。」二號設計師充滿歉意。
「一句對不起,就沒事了嗎?」紀淑芬勃然大怒。
二號設計師求饒地說︰「不收錢,算我對你的小小彌補。」
「太便宜了!」紀淑芬咬著牙,從牙縫里迸出一股陰氣。
「你還可以免費來做一年的護發。」二號設計師不寒而栗地顫抖著。
「我要告你謀財害命。」只有乞丐才會要人施舍,紀淑芬要的是正義。
二號設計師眼淚淌了下來。「我絕對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求你別告我……」
「因為你的失職,把我的腦袋當成木柴燒,罪無可赦!」紀淑芬越說越生氣。
「你要多少錢才肯原諒我?」二號設計師想不出別的辦法,只想到金錢萬能。
「一百萬。」紀淑芬考慮了半響,自認是高抬貴手。
「什麼?!一百萬?」二號設計師嚇得嘴巴張大,像咬了顆橘子的貢豬。
紀淑芬鐵青著臉,決心告到底。「你嫌貴,那就等著去吃牢飯。」
「五十萬行不行?」二號設計師苦苦哀求,砍價如砍腦袋般痛苦萬分。
紀淑芬眸中充滿著殺氣。「我的頭只值五十萬嗎?」羞辱她,罪加一等!
「我賠,我賠就是了。」二號設計師只好自認倒大榍,趕緊跑去銀行領錢。
她看重的不是錢,她的存折里有三十個一百萬,不差這一個,她要的是懲罰。
沒有人可以對不起她,爸媽不行,弟弟不行、朋友不行,幾個前任男朋友也不行!
她在美國,算是聲名狼藉,凡是跟她沾到邊的人,都視她為瘟疫!在她搭上飛機來台灣的那一刻,前來送行的家人和朋友,立刻在機場餐廳舉辦一場盛大的派對,還請來樂隊現場演奏,大家載歌載舞,狂歡到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