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聞言,難以置信地捂著唇。
她從沒想過,他會因為她的死而恨著他們的女兒……
看著他面容猙獰而扭曲地咆哮出真心話,潘急道哼了聲,「你終于承認了。」
「你給我走!」衛凡惱聲咆哮著,沒了往常的從容。
他的內心是矛盾的。曾經他和葫蘆是那般期盼孩子的出世,葫蘆甚至早已經取好了名,女兒就叫玲瓏,兒子就叫瑾瑜,他曾是如此期盼自己當爹,可是在他當爹的那一刻,他卻失去了最愛的人,要他怎能忍受?
他漠視著玲瓏卻也心疼玲瓏,他愛著她,可心里卻有一部分是恨著她的,就算他用盡全力掩埋,那恨意還是會不自覺地滲透,尤其是葫蘆的忌日時,他根本就不想見到玲瓏,要他如何為她慶賀生辰?!
甚至,去年初見到她險些被馬車撞上,心底有股聲音教他停住了腳步……他知道,那是心魔,那是他的心魔!
他曾經不知道多少回想象,如果沒有她就好了!
如果沒有她,夕顏是不是就可以別離開他?
然而事後,他卻又後悔不已,對自己生出如此可怕的想法而駭懼著。
他快被逼瘋了,但是他卻無法可施!他接近不了她,卻又不敢離她太遠,想救她,卻又動不了……
「葫蘆!」
房內突地傳來衛玲瓏驚醒的疾呼聲,葫蘆立刻轉進房里,一把將淚水盈眶的小人兒抱進懷里。
「玲瓏,沒事了,我就在這兒,不怕。」她不斷拍著她的背,親吻著她的額,安撫著她的驚慌。
衛玲瓏小嘴抿了抿,一並將淚水泯得消失不見。
「葫蘆,對不起,我想摘花給你,卻不小心把歌雅姊姊送我的繡娃掉進湖里,我想把繡娃撿起來,卻……」
「沒關系,我相信皇後娘娘絕對不會怪你的,要是同她說了,改日必定又重做一個給你。」想起那溫柔嫻雅的皇後娘娘,她對待玲瓏好得猶如將她視為己出,對她只有訴不盡的喜愛。
「嗯,歌雅姊姊肯定不會怪我的,可是你呢?有沒有被我嚇著?不會討厭我了吧?」衛玲瓏急問著,小手輕抓著她。
這一問,教葫蘆怔住。
「……怎會呢?我怎會討厭你,我心疼都來不及了。」
「那就好。」松口氣地偎進她懷里。
「都怪我不好,我要是會泅技就好了。」
葫蘆眉頭緊鎖,以往總是覺得玲瓏愛學大人樣,總像個小大人,可如今卻真切地感覺到她根本就是世故……戲武和若真也世故,但那是因為他們身世飄零,在看清世態炎涼之後,不得不的改變。
可是玲瓏呢?玲瓏可是皇商之女,更受皇上皇後的疼愛,她該是嬌生慣養的名門千金,哪里需要懂什麼人情世故?
若硬要說世故,倒不如說……她害怕被討厭,害怕因被討厭而被冷落孤單,而又是誰令她如此不安?
是小爺嗎?是小爺認玲瓏備受孤單,當初才會對初次見面的她誘之以利,只盼她能陪她吃頓飯……怎會如此?該被疼愛的,怎會是如此孤單?
「葫蘆,爹爹有沒有生我的氣?」
懷里的人怯怯地問著,教她的心抽得死緊。
「怎會?小爺好擔心你的。」
「真的?」衛玲瓏喜出望外地道。
「當然,你……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去年初我差點被馬車撞到,九叔叔救了我後,爹爹很生氣,所以……」
話頓了下,她抿住嘴不再往下說。
「小爺罰你了?」
衛玲瓏垂著小臉,像是在思忖著什麼,好一會才抬臉揚開虛弱的笑。
「沒有,爹爹才不會罰我,他從沒罰過我。」
「那他是……不理你?」
小臉慘白著,小嘴微顫著,卻大聲地說︰「才不,爹爹是疼我的,他只是忙,所以沒時間陪我。」
葫蘆不信以她的聰穎,她會感覺不到衛凡的古怪。玲瓏的解說反倒像極了自我欺騙,彷佛她必須這麼告訴自己,她的心才能得到平衡。正忖著,卻又听到她說︰「畢竟是我害死了娘……爹爹還肯抱我,已經是很疼我了。」
衛玲瓏笑著,眼眶有些泛紅。
「不是的。」葫蘆不住地搖著頭。
「爹爹很愛娘的,所以我害死了娘,爹爹一定……」
「不是的!」葫蘆緊緊地抱住她。
「不是的,那是、那是……」
她該要怎麼解釋?就說娘就在這兒?可是她又要如何解釋她在這兒?況且,連小爺從頭至尾都不曾認出她來,她又要如何表白身分?
她從沒想過她的死,竟會在這對父女身上烙下這些傷痛。
一個是想愛卻又矛盾地恨著,一個是背負著罪又渴望著愛……怎會變成如此?
「葫蘆,我是不是很壞,我把娘給害死了……」溫柔的擁抱教她封印在心間的秘密被掀開來,她想追問一個答案——「葫蘆,我是不是不要存在比較好?爹爹就不會難過了……」
「不許胡說!」葫蘆使勁地抱著她。
「玲瓏,你是娘親用了性命也要保住的寶貝,你怎麼可以不存在著?你要代替娘親照顧爹爹啊!」
若問她,她和孩子只能留下一個,她會毫不猶豫地留下孩子……因為這個孩子是她和他的最愛,象征著他們經過多少磨練,踏過多少關卡才能相守。
孩子是他們愛情的見證,是獨一無二的美好,怎能說她不該存在?
「可是爹爹不快樂,爹爹要的不是我……」
衛玲瓏淚流滿面,就連哭泣也壓抑著不逸出半點抽噎,葫蘆心如刀割,卻是無計可施。她到底該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掌燈時分,哄著衛玲瓏入睡,葫蘆坐在她房里好半晌,才徐步離開直朝胡蘆齋而去,站在那扇緊閉的拱門前,不禁想,在小爺鎖上這扇門時,是否也把自己的心給一並鎖上了。
從門邊的土里挖出開門的鑰匙,這一回她不再鑽狗洞,而是堂而皇之地踏進這小小院落。
夜深沉,晦暗的院落,她並不害怕,因為這里的一磚一瓦,全都是小爺親自監工為她打造的。磚牆上的夕顏花正綻放著,在綠葉後頭開出一朵朵的小白花,猶如掉人間的月光。
月光花引路,讓她不驚不懼地來到昔日的書房。
這書房里擺放的彩沙比書冊還多,就連案上也總是擺放著各色的彩沙。
點上了獨火,案桌上不見她當年的沙畫,倒是桌邊擺放了各色的彩沙,取來倒出,全都是晶瑩剔透的白沙,正是當年她最缺的一色。
白沙無法染,只偶爾在礦爐底可以尋得,所以白沙最為珍貴。
她一瓶瓶地打開,才發現原來在她死後,小爺買的都是白沙……他得要費上多少功夫才能取得這些白沙?
垂眼看著她作書的桌面,輕輕推開石板,果真如她所猜測的,底下的沙畫已不翼而飛……她這身子果真是向這沙畫借來的。
「葫蘆!」
外頭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喚,教她心頭一顫,趕忙起身走到屋外。她知道他呼喚的是另一個自己,而非現下的自己,所以她必須趕緊教他看見自己,不該讓他有半點誤解。
一旦從希望的雲端摔進谷底,那便是難以抹滅的絕望,而她,已經舍不得再讓他受到半點傷害。
衛凡疾步跑進葫蘆齋,就見她從書房走出,那乍見葫蘆齋有燈火的狂喜之心瞬間冰凍。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他聲薄如刃,彷佛她不該未經他允許踏進他的聖境里頭。
初見葫蘆齋有燈火,他原以為葫蘆歸來……瞧他,多傻呵,明知道她再也回不來,可他偏偏還是等候著,嘴上毫不在意,不讓人看穿他的心思,唯有他知道,他是多盼望她能歸來,哪怕只入他的夢,好讓他再見她一面。
葫蘆心頭一窒,哭笑不得間,愁緒滿心。
這,就是她未曾見過的小爺另一面,冷騺懾人,如此陌生又教她不舍。
「玲瓏想娘,所以我到這里——」信手拈來的說詞未竟,已被他冷聲打斷。
「你如何解開拱門的鎖?」
「……我跟總管借的。」她想,待會她得跟如霜說一聲才好。
衛凡神色寒凜,陰柔魅眸眨也不眨地直瞅著她,好似揣度她話中真偽。
好半晌,才才啞聲問︰「你要拿什麼給玲瓏?」
「……還在想。」瞧他神色緊繃,教她說起話來也不免多了分謹慎。
「小爺,玲瓏她……」
「我知道。」他不耐地回過身,看著爬滿牆頭的夕顏花。
「你知道?」
「……玲瓏說的話,我都听見了。」在屋外,听著最寶貝的女兒那般說著,他豈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沒想到玲瓏這孩子看得這般透徹,甚至認為自己不存在比較好……他沒想過自己竟會將她傷到這個地步,如今就算想要彌補,也不知道該從哪里修補。
他的心空著,藏著恨,沒有愛,怎麼愛?
「小爺,你不是恨玲瓏的,你只是還無法淡忘失去的痛,隨著時日一久,你就會把那些往事都給忘了。」葫蘆說著,不禁苦笑起來。
她竟要小爺把自己給忘了……天曉得她多希望小爺永遠可以惦記著自己,但如果她的存在傷害著他們父女倆,那麼就把她給忘了吧,把這葫蘆齋毀去,從此以後再無葫蘆的存在。
「……你憑什麼自以為是地要我忘?」
那平板寒厲的聲響,教葫蘆的心突地抖了下,見他轉過身,那晦暗的面容是冷漠如冰,不帶半絲溫度。
「我……」
「你以為你是誰?」他一步步逼近。
「我只是……」她被他身上的危險氣息逼得一步步地退。
「只是什麼?」
「我……」她的背抵在門板上,無法再
「讓我告訴你,你不過是個贗品,一個暫時供我玩樂的女人,不過是因為你有那麼一丁點的酷似她,那麼一丁點的相似,否則我豈會留下你這個丑顏婆子?!」他怒喝著,余光卻瞥見未掩的另一扇門後,桌面的沙罐被動過,而上頭的沙畫——
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一把推開,他疾步踏進書房內,目皆欲裂地瞪著被移開的石板,還有消失的沙畫,他驀地回頭,魅眸緊眯著。
「混賬,你把葫蘆的沙畫給毀了?!」
跌得七葷八素的葫蘆,听得一頭霧水,卻被他蠻橫地扯起身,對上他殷紅而殘忍的眸。
「我懂了……我總算懂了!」他像是要宣泄怒火般地咆哮著。
「小爺?」她腦袋混亂得緊,根本听不懂,沙畫不見,那是因為她借了沙畫的外貌,否則要她如何還陽?可這話她能說嗎?
「當年二娘處心積慮地要毀了沙畫,幸而被我發現,被我趕出府外,如今她不滿所以派你前來,為的就是要毀了沙畫,對不?」
葫蘆張大眼,原來這才是二娘被趕出府的真正原因,其他說詞不過是欲加之罪罷了。
「不是的,二娘毀畫,大概是要讓你可以專注在正事上,她不可能……啊,小爺,你要做什麼?」
不等她解釋,她已經被他拖著走,壓根不管她是不是跟上他的腳步,就算她跌撲在地,他依舊無情地扯著她走。
「我不會原諒你的!我要你立刻滾出我的府邸!」他頭也不回地吼著,好似那沙畫不見,教他連理智也跟著消失。
葫蘆吃痛地掙扎,奮力地吼著,「小爺,你別趕我走,我就是葫蘆,我就是夕顏!沙畫不見,那是因為我變成了沙畫,為何你至今還是看不透?!」
她怎能被他趕走?要是她就此離開,玲瓏怎麼辦?小爺又該如何自處?
衛凡的腳步一頓,葫蘆欣喜地掙扎爬起身,心想他必定發覺這連日來相處的點滴,再加上她這張臉,分明就是他的杰作,他是最不該忘記的人。
然,卻見衛凡回頭,噙笑森冷地道︰「你真把我當成傻子了不成?」
「小爺?」那笑意教她背脊發涼。
他扯著她連爬帶跑,一路扯到後門,開了門,二話不說地將她推出門外,吩咐看顧後門的小廝不得開門。
小廝雖是不解,卻只能照辦,死守著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