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姑娘 柒、信邪(2)

不同于外頭的喧鬧,木府瑞安安靜靜。

一個又一個灰衣人試圖阻止黑龍前進,惹得他不耐煩,張嘴噴出水柱,把灰衣人全都噴濕,都軟軟的化為原形,一張張由灰紙剪出的人形,濕答答的黏在牆上、地上。

縱然木府建築深幽復雜,但他好歹是堂堂的龍神,又來過數次,按著記憶里的路子走,不一會兒就瞧見大廳,大剌剌的就跨步走進去。

大廳里頭,姑娘正坐圈椅上,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握著書本,興味盎然的翻看,讀到有趣的地方時,逸出粉女敕唇瓣的笑,比銀鈴響動時更悅耳。

她的坐姿很隨意,綢衣下擺分開,露出一只踢開繡鞋後,擱在椅面上的果足,另一只則是下垂輕晃,鞋子還穿得好好的,鞋面上的繡花,隨著悠閑的輕,映到陽光時就綻放、收回陰影時就凋謝,花開花謝,落得一地殘花。

听見沉重的腳步聲,她懶洋洋的抬起頭來,神情沒有半點驚訝,像是早就預知黑龍會來,卻又偏偏要問︰「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受你的道欺。」黑龍雙手叉腰,態度趾高氣昂。

她眨了眨眼,把書本放在桌上,覺得這件事情更有趣,嬌子的身軀往前傾靠,靈活的雙眸欣賞黑龍截然不同的態度,語帶鼓勵的催促。

「快說,為什麼我要道歉?」她好奇的追問。

黑龍的眼色一沉。

「你不是寫了信給我嗎?」

他收到的時候,還以為又是什麼煩人的指令,沒想到展開一看,內容讓他大喜過望,片刻也不耽誤的就趕來。

「有嗎?」

她唇兒彎彎,指尖輕敲著桌面,笑吟吟的反問黑龍。

「我就是收到信才來的。」

黑龍眯起雙眼,情緒從高昂漸漸變得陰沉,語帶警告的說道︰「你在信里寫著,很抱歉褻瀆尊貴的我,誠心要當面向我道歉,還要歸還我所有的鱗片。」

泵娘垂下視線,長長的眼睫在粉頰上映出影兒,粉唇噙的笑意更深,白女敕小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徐徐拂著漂浮的茶葉,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記得有這件事。」

「別想反悔!」

黑龍怒道,咄咄逼人。

「不道歉也行,把鱗片還給我!」

他懶得跟這小女人玩無聊游戲。

泵娘抬起雙眸,好整以瑕的提問。

「你說的信在哪里?」

黑龍從纏身的藥布里,抽出一張紙,往桌上重重一拍。他的力量能劈開雪山,但同樣的力道,劈在姑娘身旁的桌子上,卻半點反應都沒有,桌子還是好端端的震都沒震一下。

「這里!」

強勁的掌風,對她也沒有分毫影響,綢衣與長長的發絲不見飛揚。她只看了眼,視線就再度回到黑龍臉上,露出深深的同情,頗為遺憾的嘆了一口氣。

「你被騙了。」

黑龍的發因怒氣而硬直。

「什麼?」他低咆。

因為同情,所以她很有耐心。

「你太笨了,所以輕易就被騙了。」

氣壞的黑龍正想怒聲反駁,桌上的信紙卻皺了起來,浮現清楚的五官,發出嘎啦嘎啦的笑聲,四角卷起的翻滾,落到一張舒適的椅子上。

「嘎嘎、嘎嘎,說得錯,這只龍果然是笨的。」

它笑得東倒西歪,左擰右扭,紙上的少女圖案也跟著扭曲,又滴下幾顆晶淚珠。「我只是上墨水,隨便騙了幾句話,他竟然就信以為真。這麼笨的龍,難怪會被剝掉鱗片,光溜溜的活像條泥鰍。」

刻薄的諷刺,激得黑龍心頭火起,五髒六腑都烤得滋滋作響。

轟!

他嘴噴出雄雄烈火,瞬間將作怪的信妖燒成一團灰燼。備受屈辱的他,剛要轉身離開,想要盡快沉回深深的水潭里,好好睡上一覺,或是找些蝦兵蟹將來出氣時,椅子上的灰燼竟無風自轉。

灰燼轉啊轉,逐漸下沉累積,很快的又堆棧成一張完好如初的紙。

就連龍的火,也無法消滅它。

「你能拿我怎麼樣?你能拿我怎麼樣?這把小小的火,拿去廚房里,燒那些木頭還管用些。」

它露出輕蔑的表情,嘎啦嘎啦的笑,左角迭著右角,戲謔的說出毒言語。

「泥鰍!泥鰍!笨泥鰍!」

黑龍眼前發黑,單手一揮,露出鋒利的龍爪,剛要揮過去,一旁就響起嬌脆好听的聲音,用軟甜的語調說道︰「不可無禮。」

簡單的四個字,蘊含強大的力量,他身上的藥布,陡煞一圈圈全部收緊,束縛得他動彈不得,連嘴巴都被封住,吐不出半個字,只能維持原狀,可笑的僵在原地,只剩一雙眼楮能怒視信妖。

見到黑龍被困,信妖有些訝異,皺折擠出眉挑得高高的,態度輕浮的對姑娘說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是挺識相的。」

它滿意的舒展,單薄的紙身膨脹開來,有了人的形狀。

「哼,要進木府,也沒外頭說的那麼果難嘛。」

「是黑龍太笨,才會帶你進來。」

泵娘巧笑倩兮,吩咐一旁的灰衣丫鬟,替信妖奉上最好的茶。

「對,他笨透了!」

信妖再同意不過了。

「不過,你也不像傳中那麼厲害嘛,外頭那些沒用的家伙,只會听信言就嚇得整天姑娘東、姑娘西,真把你當硯城的主人了。」

「我的確是硯城的主人。」

她輕聲細語,笑得很愜意,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被冒犯了。

「就因為我是硯城的主人,所以,我知道硯城最美麗的少女是誰。」

「這還用你說。」

信妖翻了翻白眼,墨跡點的眼珠,後翻到眼眶里頭。它轉過身來,驕傲展露背上的少女。

「就是她。」

泵娘卻用小手掩嘴,輕笑出聲。

「當然不是。」

她揚起手來示意,灰衣丫鬟即劇恭敬的退下。

「那只是庸脂俗粉,最美的少女早就被我挑進木府,跟庭院里那些奇花異草一樣,只能供我賞心悅目。」

信妖听了,色心又起,不願意身上的圖案,輸給姑娘的收藏。它不斷替換美女,就是要能為自己添色,听到有更美的少女,當然不願意錯過。

「你該不會騙我吧?」它有些懷疑。

「當然不會。」

泵娘搖搖頭,小手指了指旁邊,比讀到書上有趣的地方更開心。

「你又不像黑龍,我怎麼能騙得了你?」

連人與非人都敬畏的木府主人,也對它如此敬重,說的話讓它飄飄然,更再次確認關于這小女孩的種種傳言,全都是子虛烏有。

「那你快點把最美的少女叫出來。」

它愉悅的下令,在椅子上坐得更舒適,還要灰衣丫鬟伺候它喝茶,用紙片的舌,咂咂有聲的品嘗滋味。

「剛剛就已經派人去傳喚了。」

泵娘也端起茶來,笑容可掬的與信妖享用好茶,氣氛極好,相處得就像是多年好友。

「你真識相。」

它不吝稱贊,上下打打量著她,眼楮眯了起來。

「要是等一下那個少女沒有你好看,我就把你卷了,讓你當我的圖案。」

它覺得她的模樣,初時看並不驚艷,但是愈看愈好看。

泵娘笑而不答,灰衣丫鬟已經把人帶到,輕推到信妖面前。

那少女美若天仙,眉不染而黛、唇不點而朱,真的比它強留身上的那個,好看不知多少倍。信妖站起身來,在含羞帶怯的少女身旁兜轉,感嘆世上竟有如此美人,不論哪個分都好看得不可思議。

欣喜不已的信妖,聳肩抖了抖,背上的圖案就落了下來,被強留的少女跌坐在地上,一時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仍默默垂淚。

信妖張開雙臂,身子從中分開,將美麗絕倫的少女圈卷入內,過一會兒,它的背上就浮現那少女的圖案,千嬌百媚好看極了。

它的腦袋往後轉,脖子伸得長長的,像是女人穿上新衣裳那麼高興,來來回回看著,都不覺得厭煩。

「這圖案果真好看!」

「喜歡嗎?」姑娘問。

信妖猛點頭,視線還舍不得移開。

「喜歡就好。」

銀鈴般的聲,最先引起小小的,但那震動就像湖面的漣漪,一圈又一圈的擴大,直到波及信妖時,雲動已經如似狂風,吹得信妖站都站不住,被吹得離開椅子,啪啦啪啦的在大廳里速旋轉,人形潰散,四角也卷不住,只剩白紙一張。

頭暉目眩的信妖,使盡全力都無法扺抗,驀地覺得背上一陣劇痛。

只見背後的美女圖案,竟張口咬住它。

這一口咬得很深,美女的嘴角流出液體,細如絲線,隨著旋風飛揚,日光下紅艷炫目,再一滴一滴溜竄進它的傷口里頭,滲到它最最深處,再這之前,連它都不知道,自己有那麼深的地方。

當紅艷消褪,液體都溜進去,美女圖案也消失不見,狂風才驟然停止。

信妖飄飄蕩蕩,無助的落在地上,驚覺下角竟多了一枚紅色印痕。它擰了又擰、扭了又扭,用盡所有辦法,甚至在地上摩擦,磨得有些部分都變薄了,印痕還是完好無缺。

「為什麼抹不掉?」

它哭泣的喊著,先前的高傲,都被磨得精光。它再也笑不出來,指控的望向姑娘。「你騙我!」

她微笑著承認。

「是啊。」

美麗的笑容,如十六歲少女般天真無邪。

「你比黑龍更笨,竟然傻到自投羅網,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蠢笨的妖怪。」

信妖顫抖起身,憤恨的撲向圈椅,想要將狡詐的小女孩卷起,扭緊直到她全身的骨頭都粉碎,連肌膚也破裂,再也不能露出那種從容的微笑。

強力的撲擊才剛剛觸及綢衣,它身上的印痕就陡然發出亮光,劇痛讓它慘叫不已,像跳舞般扭曲。

「痛!好痛!」它恐懼的吶喊。

印痕處的痛楚,遠比被龍火焚燒時,更疼上千千萬萬倍,超過它能忍受的極限。

「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它不再覺得她弱小,而是覺她強大得太可怕。

「那少女是以我專用的印泥所畫。」

她平靜的解釋,繡鞋又一晃一晃,飄下許多落花。

「你不是說喜歡嗎?從今以後,你身上都會留著印痕,永遠都抹滅不掉,這不是很好嗎?」

信妖慘白如雪,只有印痕紅潤不褪。

被留下印痕的信,就是有了主人,印痕是專屬的烙印,也是月兌不了的束縛,它挑釁硯城的主人,卻落得被留印痕,連自由都喪失,此後只能被這個小女孩奴役,只要她下令往西,它就不能往東。

「別擔心,你很快就能習慣的。」

她溫柔的語氣,听不出是安忍,還是諷刺。

「就像是黑龍,他也適應得很好。」

說著,她彎腰拾起一朵落花,以指尖輕輕彈出。

花兒轉啊轉、轉啊轉,踫著黑龍僵硬的身軀後,花瓣就散落,融入藥布之中讓藥布恢復松弛,被困的黑龍終于能活動自如。

「黑龍,把信妖帶回去,好好告訴它,往後該遵守什麼規矩。」

寬闊的大手揪住顫抖的信妖,力道緊得紙張繃緊。

奧啦嘎啦、嘎啦嘎啦!

信妖發出笑一般的哭聲。

泵娘拿起桌上的書,仿佛不曾中斷,低著頭又開始讀起來,只是淡淡的吩咐︰「以後,別再擅闖進來。」

綢衣的長袖一揮,在半空中畫了個圈。

驀地,所有一切都消失。

黑龍發現自己竟是站在一座門廊上,原以為走了很長的路,其實才剛跨過第一道門坎,更別說是打到大廳了,前方的廊道深得看不到盡頭,原本被噴濕的灰衣人都恢復原狀,無聲的朝大門伸手,鞠躬送客。

他眸色一黯,捏著信妖,沒說一句話,就出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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