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姑娘 伍、借過(1)

太陽從東方升起。

潤暖的晨曦,映得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耀眼如金。凍了一夜的冰雪,在暖陽下化為涓涓細水,一滴滴從山巔淌潤而下,匯集在雪山下,流入形似如硯的城。

看似平常的早晨,其實並不平常。

勤奮的人們,在今日都停下工作。

賣餅的沒開爐、賣菜的沒采菜。賣符咒的沒有磨朱砂、賣衣裳的沒有穿針線。該是白晝工作的,起得特別早;該昃夜里行走的,熬到天亮還不肯闔眼。

不論是人與非人,全都興致勃勃,忙著要在今日出游。

就連木府里也忙碌得很。

灰衣丫鬟們在繡榻旁,等到姑娘終于揉著眼醒來,才連忙上前,輕手輕腳的扶她坐起,侍候著洗、梳妝,直到烏黑的長發,也用玉梳整理妥當。

之後,她嬌慵的穿上綢衣、套上軟靴,離開閨房的同時,漫不經心的用衣袖,拂過門外盛開的茶花。

灰袖先被染紅,而後潤艷的色彩,很快浸染整件綢衣,映襯著姑娘的肌膚更是白細致、吹彈可破。

灰衣人等在門外,樹下備好舒適桌椅,還有冒著煙的熱茶,以及做成各種茶花模樣的點心。朱砂紫袍、緋爪芙蓉、花鶴令、粉霞、紅露珍、九蕊十八瓣、滾繡球等等,全都芳香可口。

當她坐下之後,灰衣人奉上一缽泉水。

「時間到了。」

泵娘望瞭望天色,接過那缽泉水,往鋪著石磚的庭院,揮袖酒出,一滴都不留。

濺灑的泉水,落地後就渲染開來,彼此連接再連接,不僅變得愈來愈廣,更變得愈來愈深,沒一會兒就化作深深的水泉。

只是,泉水映出的,卻不是庭院里的景。

水的另一面,有著古老的石砌欄桿,欄桿旁是等待已久的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都仰高著頭,望向邊的大合歡樹,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深深的期盼。

泉水的那一面,擠滿了人們,泉水的這一面,姑娘所坐的桌椅,雖浮在水面上,卻像是放在石磚上般安穩,她舒適的喝著熱茶,嘗著點心,半點都不心急。

可是,等了又等的人們,開始不耐煩了。

「蝴蝶呢?」

賣餅的問。

「蝴蝶呢?」

賣符咒的間

「蝴蝶呢?」

賣衣裳的問。

「都這個時候了,為什麼蝴蝶還不來?」

白晝工作的、夜里行走的異口同聲的問道。

一聲又一聲的疑問,在水面引起漣漪,漣漪涿漸擴大,讓水面的映景,終于變得模糊變形。

正午過後不久,穿著黑衣的男人來到木府。

他有著一雙如火球般明亮的眼楮,不論衣裳內還是衣裳外,都纏著一圈圈的藥布,保護脆弱的肌膚,不被外力所傷。

雖然極度不情願,但是接到召喚,他還是來到木府。

只是來是來了,他的脾氣可差得很。

「找我來有什麼事?」

見到坐在大廳里,悠閑的拿著繡框,用銀針刺繡的少女時,他的雙眼更亮,幾乎要噴出火來。

嚴厲的喝問,沒讓捻著銀針的小手錯繡任何一針。她仍舊慢條斯理,在素白絹布上一針一線,繡著含苞的花蕾。

「喂!」被冷落的男人怒叫。

她還是不理。

「喂!」

怒吼聲回蕩大廳,站在圈椅兩旁,抱著各色繡線的灰衣丫鬟,被吼出的強勁聲息吹得飛出窗外,各色繡線落在地上,繽紛紊亂。

繡花的姑娘,卻連一根頭發絲,都靜垂未動。

「黑龍,你遲到了。」她終于開口。

「沒有。」他堅決否認。

看似十六歲,卻不是十六歲的姑娘,輕輕擱下繡框,視線望向黑龍,以脆女敕的聲音說道︰「我說有。」

他氣急敗壞的嚷著。

「你誣賴我!」這可是奇恥大辱。

清秀的臉兒上,滿是無辜的神情。女敕如水蔥的指尖,指著桌上擺放的小盆茶花。

「你明明就遲了,足足有一朵茶花綻放的時間。」

氣憤的黑龍,轉頭瞪視茶花。

花兒卻是有恃無,即便被惡狠狠的瞪著,非但開得燦爛依舊,就連含苞花蕾們,包括繡框里的那朵,為了討好姑娘,也爭先恐後的放,朵朵都嬌艷欲滴,芳香濃郁。

脆女敕的聲數著。

「啊,不,是兩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就連綠葉也努力挪湊,擠成花朵的模樣,硬是要跟著湊熱鬧。

身為龍神的黑龍,從未受過如此欺侮。他握緊雙拳,恨得咬牙切齒,但視線掃見刻意被擱在盆栽旁的墨玉,就算再氣恨,也只能忍氣吞聲。

听不到抗議的聲音,姑娘親切的問。

「怎麼不說話了!」

她巧笑倩兮,態度關懷有加,仿佛舍不得讓黑龍受一丁點委屈。

黑龍硬生生把怒氣咽進肚子里,順帶咽下去的,還有他曾經堅不可摧,如今卻被戲弄得支離破碎的驕傲。

「我遲到了。」他把這幾個字。從牙縫中擠出來。

「看嘛,老實承認多好。」

泵娘欣慰的點頭,紅唇彎彎,寬宏大量的賜予原諒。

「記著,下次可別再犯了。」

「找我來有什麼事?」

他耐著性子問,因為過度忍耐,眼珠慢慢鼓起,終于咕溜一聲滾出來。他連忙一把接住,把眼珠按回眼眶里。

「沒事就不能找你來?」她無辜的眨眼,略過問題不答,反而笑吟吟的閑話家常。

「你在水潭里,難道有別的事要忙嗎?」

她拿起桌上的墨玉,好整以瑕的把玩。

本溜咕溜。

兩顆眼珠都滾出來了。

他把眼珠按回去,卻發一時錯手,把左眼珠按進右眼眶,把右眼珠按進左眼眶,只好挖出來,再各自放回原位。

雙手雙眼雖然都忙著,但雙耳還是空閑,就听到那脆女敕的聲,如最純淨泉水,慢吞吞的流淌進他耳里。

「每年的今日,蝴蝶會在城南二十里外,一處泉水涌出處聚集,那泉水就被稱為蝴蝶泉。」她輕聲細語,娓娓道來。清澈的雙眸,望向庭院里,因人們的抱怨而震動不已的水面。

「但是,今年蝴蝶卻不見蹤影。」她的小手撐著下顎,輕嘆一口氣,遺憾的說著︰「唉,不能臨水觀景,就連這些點心,吃起來滋味都不如往昔,浪費了茶花們的心意。」

黑龍動也王動,等著她再往下說,卻瞧見若無其事的她端起茶盞,掀開瓷蓋後,先拂了拂茶葉,再靜靜的喝著喝著,直到整盞茶那足。

喝完茶後,她擱下茶盞,拿起銀針,竟又要開始繡花。

忍無可忍的黑龍,終于粗聲粗氣的發問︰「所以呢?」

仿佛等候已久似的,淡漠的清秀臉兒,綻出戲弄他人,終于如願以償的調皮笑容,一邊還不忘樂呵呵的指責。

「你問得好慢吶!」

黑龍眼前一黑,左眼右眼再度滾地。這次,他沒有去撿,在氣得暈眩的同時,終于听見那可惡女人交辦的事。

「我要你去把蝴蝶找來。」

春暖花開。

照理來說,硯城內外應該到處都有蝴蝶飛舞。

黑龍本以為,只要踏出木府,隨手一探就能抓只蝴蝶回去交差。偏偏他走啊走,一路都走出硯城了,卻還是尋不見蝴蝶。

滿山遍野的花兒,沒有蝴蝶相伴,也顯得意興闌珊,春風吹過時,花瓣與花瓣每次摩擦,就是一聲聲的嘆息。

黑龍找得不耐煩,坐在一塊大石上,大手用力往泥地一拍。柔軟泥地被震出一個圓形,彎彎的弧度噴涌出泉水,足足有幾丈高,清澈的水幕環繞在四周,卻沒有一滴水,膽敢濺到他身上。

「都給我出來!」他厲聲喝道。

轉眼之間,生活到淡水里的生物,全都一股腦兒的竄出,密密麻麻的沉浮在水幕里,對黑龍畢恭畢敬。

雖說黑龍雖然曾受制長達百年,但水族們一知道他被釋放後,就紛紛前來問安,絲毫不敢得罪。如今,他一聲喝令,水族們就急忙趕到,現城里里外外,只剩淨水流淌。

「請問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膀蠣張著,搶先問道,軟舌在邊滑動。

泥鰍不甘示弱,溜過去把蛤蠣擠開,抖著嘴邊的小須子,急著要表達忠誠。

「大人,您盡避說,咱們泥鰍什麼都能做。」

鰱魚可不服氣,胖胖的腦袋左搖右晃,故意去頂瘦子的泥鰍。

「就你們能做,難道我們不行?」

哼,小小的泥鰍,好大的口氣!

蝦子用觸須撩撥著水,一伸一縮的炫耀晶瑩的薄亮,像是被灌了陳年老醋似的,語氣酸溜溜的,在一旁說著風涼話。

「是啊,你們最厲害了,尤其是以大欺小這點,有誰能跟你們比啊?」

末了,還又添了一句︰「魚啊,都是這樣子。」

這話,不但讓鰱魚氣得胖頭三分熟,還把所有的魚都得罪了。不論是鯖、鯉、鯇、鱔、鯽、鮯、、鰻、鰹、 的魚嘴的一張一合,把蝦子罵得又氣又惱,甲變得紅通通的,仿佛浸著的不是沁涼的冷水,而是沸騰的熱水。

就這麼你咒罵我、我諷刺他,零星吵嘴演變成集體紛爭,就連身子扁長,腦袋扁,眼小口大,四肢短短,前肢有四趾,後肢五趾的大鯢,也發出人類嬰兒哭泣似的聲音,哇哇哇的嚷叫。

「夠了,全給我閉嘴!」

本來就心煩的黑龍,被擾得不得安寧,惱怒的再拍出一掌。

轟!

水幕爆漲,直沖到半天高,把爭吵的蝦蟹魚貝,都推到頂樓。

再下一瞬間,水幕消失,水族沒了支撐,咚咚咚的全摔在一窪淺池里,可憐兮兮的忍著痛,哼都不敢哼一聲。

「再吵,我就把你們全吃了。」

包裹嘴部的藥布,裂開一個口子,露出白森森的利牙,還有猙獰扭曲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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