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很美的畫面。
俊秀的少年扶著受傷的少女,另一只手拿起茶盅喂她喝水,大概是打生下來就從未服侍過人,顯得略有些笨手笨腳,臉上的神情卻是無比的認真。
沒想到打小就養尊處優慣了的小侯爺,竟也會有甘心伺侯人的一天!以前,他甚至連給老侯爺奉個茶都不情願呢!
眼前的一幕讓正端藥進來的荷香、守在外室的繡菊、平安三人看得傻了眼,半晌才不約而同地回神,相互對視一眼,忍不住偷偷地發笑。
服了藥的櫻寧又漸漸睡熟了,朦朧中,似乎有個人一直守在床畔,過了一會,耳邊隱約有對話聲,但很快又安靜了。
雲墨將絮叨的荷香、繡菊推到幕簾後,生怕吵醒了床榻上的人。
「少爺,您快去睡吧,這都幾點了呀!」
「是呀,少爺,東邊廂房里已經都鋪好了,您明兒還得進宮讀書呢!」
雲墨將食指壓在唇上,朝兩人輕輕「噓」了一聲,示意她們小點聲,「我不困,你們都去睡吧。」
「櫻姑娘已經睡踏實了,您還守在這里做什麼呢?」忠心的丫頭趕忙壓低嗓音,困惑地問。
「我……」清清朗朗的嗓音響起,似乎躊躇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怕她喊疼。」
「櫻姑娘吃了藥,會好起來的。」荷香听了,又好氣、又好笑地勸道︰「您去休息吧,要是明天櫻姑娘醒了,可您卻熬病了,這教櫻姑娘怎麼過意得去?」
少年始終不肯,還低聲問︰「你們說,我以前那樣對她,她會不會生我的氣?」
「不會的,櫻姑娘心眼兒好,怎麼會生您的氣呢?再說,您其實還算……」荷香遲疑了一下。
算什麼?手下留情。
小侯爺若是趕忙想要誰走,又怎麼會做不到呢?
荷香又忍不住悄悄笑了一下,心中卻是略為詫異,誰又何曾看過這位小爺這般倉皇不安,他可是只能教別人不安的哦!
雲墨不再說話,固執地也不肯離開,荷香見勸不了,只得在窗邊那張小小的臥榻上鋪了白狐皮的褥子,又和繡菊抱來衾褥錦被,無奈地說︰「少爺,您今兒晚上委屈些,在這就上面將就著吧!」
雲墨這才高興地點點頭,看荷香、繡菊忙前忙後,等她們走了,仍坐回原來的位置,盯著床榻上沉睡的少女,彷佛出神一般,半晌,喃喃地自語。
「我對你那麼壞,為什麼……你還要替我挨這一下呢?」
直到隔天中午,櫻寧才完全清醒,一睜眼,就看到荷香守在旁邊做針線活兒,後者見她醒了,立即歡喜地叫道︰「櫻姑娘醒了?傷口還疼嗎?」
「不打緊了。」櫻寧見她一臉關切,于是忍著不適,裝著無事的樣子笑道︰「我睡了很久嗎?」
「可不是?昨兒流了好多血,嚇死人了!」
荷香想起那兵荒馬亂的場面,受傷昏迷的櫻姑娘、憤怒至極的小侯爺,還有差點被小侯爺掐死的艷姨娘……不由得心有余悸。
「我沒事的,難為你守著我。」櫻寧有些過意不去。
荷香卻「噗哧」一聲笑出來,「守著姑娘的可不是我,是小侯爺呢!」
雲墨?他怎麼會?
櫻寧一愣。
「是真的,小侯爺昨兒怎麼都不肯去別的房里睡,我跟繡菊就只好給他鋪了個臥榻,今早我來收拾,才發現那小祖宗根本沒上榻,敢情是硬坐了一宿。」
櫻寧心下一暖,才意識到自己睡的正是雲墨的床,這下倒成「鳩佔鵲巢」了,不禁笑了起來,還未說話,就听到窗戶外頭繡菊正大呼小叫︰「呀!少爺,您不是在宮里嗎?怎麼這會子溜回來了?」
「櫻姐姐醒了沒有?」少年的聲音從窗戶外傳進來,隱隱的、清朗而好听,似乎才剛走到院門口。
這是櫻寧听到他第一次叫自己「櫻姐姐」,某種很奇特的感覺像河水一樣緩緩淌過心間,撫平了一切溝壑,連頭上的傷口似乎都不那麼疼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過庭院,踏上石階,就在跨進屋檻時,卻陡然停住了。
腳步變得輕而緩,似乎怕驚擾了屋里的人。
櫻寧微微撐起身子,抬眼望去。
少年站在門邊,漆黑的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銀色華服、鎏金銀冠,襯得他那般俊秀好看。
他似乎剛剛才跑了老遠的路,額上還冒著細汗,黑發有些汗濕地散落在額上,白皙俊秀、精致如玉的面孔上有點微微泛紅,不知是少見的羞赧還是因為熱……
那麼躊躇不安地站在那里,眸光淡淡流轉,渴望、遲疑、不安,甚至從骨子里散發的孤單,讓櫻寧的心都揪了起來。
唇瓣輕揚,她向他露出一朵可人的淺淺笑花,剎那間,仿佛漫山遍野的鮮花嘩啦啦地綻放開來。
那笑容感染了忐忑不安的少年,那雙燦若星辰的眼楮一亮,笑容緩緩地自心里蔓延出來。
明媚得就像要召喚那消失已久的春天。
整個軒轅侯府里的人驚訝地發現,不過半年時間,惡魔般的小侯爺突然就像變了一個人。
每天一下學,小侯爺頭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望塵軒」,勤勤懇懇地讀書、習字,很少往府外跑,也不鬧得滿府上下雞飛狗跳,修身養性起來了。
仍在京外公干的老候爺得知後,十分欣慰,將滿府上下一幫人都打賞了一遍。
只有荷香和繡菊心里明白,該領這份兒賞的只有一個人,就是櫻姑娘。
在「望塵軒」,她們經常看到一個畫面,燈燭幽幽,他們在寬大的書案兩邊相對而坐,一個認真地閱讀書籍、另一個在紙上隨意地寫著字,再伸出縴手將燈芯撥亮一點。
或者是這一個凝神肅靜地習字、另一個靜靜地坐著、慢慢地替他研著墨,體貼入微地為他端來一碗泛著熱氣和香味的燕窩粥。
這種時刻,是只屬于他們的時刻,沒有任何人可以插入其中,連荷月和繡菊都從來不曾想過要去打擾這美好的一幕。
她們這小侯爺原本就是個教人琢磨不透的人,外表看起來頑劣不羈,其實那只是他的保護色,因為很少有人能真正走進他的心里,以前還有個在府里住了八年的聶家少爺,小侯爺視他如親兄,願意听他教誨,可後來聶少爺也走了,又剩少爺一人了。
現在不同了,這位來了沒多久的櫻姑娘成了一個例外。
他仔細地听她說的每一句話,他將她寫的每一幅字都悄悄藏起來,甚至有些只是隨手涂鴉之作,他也當寶貝一樣藏起來。
她高興時,他也會變得心情舒暢,他目不轉楮地看著她的笑容,黑色的眼楮亮得像最耀眼的寶石。
他心情不好,或者是被人不小心惹到了,稍精明一點的都知道要趕快去找櫻姑娘來,因為只要看到她,主子的脾氣似乎就會消一點,在听她小聲地勸說幾句後又會消去一點、再一點,直到那些怒氣不翼而飛。
荷月和繡菊不禁感嘆,原來越是看起來沒心沒肺的人,一旦上了心,便會全身心的投入,眼里只能裝得下那一個。
寒露剛過,侯府里又發生了兩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是艷姨娘落了胎,有人說是老侯爺狠心派人打下來的,因為那根本不是老侯爺的骨肉。
還有人說艷姨娘根本就沒懷孕,不過是想演一出「狸貓換太子」,可惜演砸了鍋。
二是在艷姨娘落胎後的第三天,她就跟著舅老爺卷了大筆的錢財私奔了。
這事兒一出,聞者無不詫異,都暗自猜測,那艷姨娘肚里的胎,究竟是有呢、還是沒有呢?如果有,那種到底是老侯爺的、還是舅老爺的呢?艷姨娘和舅老爺兩人,又是什麼時候勾搭到一起去的呢?
沒有答案,從京外公干回來的老侯爺也平靜如初,沒有半點動怒,這完全出乎眾人的想象。
流言蜚語隨著時間的消逝漸漸淡去,但眾人從這兩件事中發現,原來艷姨娘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得寵,老侯爺心里最疼的人,其實從頭到尾都只有小侯爺一人,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是啊!小侯爺才是軒轅侯府正統的血脈、唯一的繼承人,旁人又算得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