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深,緩緩地籠罩了整座玉陵城。
城內,萬家燈火,炊煙裊裊,煙火人家煮沸一鍋柴米油鹽;城外,輕煙撩亂,遠方的沙漠燃起了篝火,零星點點,天際邊似乎有歡快的歌聲,隱隱地傳來……
與燈火輝煌的前院不同,郡守的府宅某處卻是漆黑一團。
沒有掌燈,房間很安靜,黑暗中,唯一可以听到是一粗一細兩道呼吸聲,似糾纏,似疏離,連空氣,也透著如冰般的薄涼。
望著眼前那張清麗絕俗的容顏,雲墨的內心猶如五味雜陳。
他自幼在侯府長大,錦衣玉食,在祖父身邊見過奇人異事,識過人間丑惡;商場闢場,官場商場,在他眼中其實就是名利場上的翻雲覆雨。
為官者的喜歡勾結富商,尤富的喜歡巴結官家,他們的目的,無非是想從對方身上換取鎊自需要的利益。
軒轅侯府,有錢,又有權,便成了有勢;所有人都敬畏他,巴結他,一心阿諛奉承著,哪怕會黑白顛倒、善惡不分,只要隨他高興,人人皆大歡喜。
唯有身下的這個女子,「質傲清霜色,香含秋露華」,是獨獨與眾不同的。
她從來不曾刻意討好他,甚至更多的時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冷眼旁觀,看著少年時代的他猶如跳梁小丑,做著可笑的惡作劇……久而久之,失了心,一頭栽進去的,反而是他。
他喜歡她。她是他這輩子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喜歡的女人。
詩詞中說︰「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他的心中,于她,即是如此。
他視她為知己、姊姊、愛人,從來沒有小看她,他寧願傾其所有,只想換得她淺淺一笑。
然而,待她好又如何?將整顆心捧到她面前,她還不是視之如草芥,棄之如敝屣?毫不留戀地一走了之?
他永遠記得,那一晚的「望塵軒」,里里外外都經歷了一場龍卷風似的大浩劫,丫頭小廝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唯恐被失心瘋樣的主子一並收拾了。
夜靜更深,月色淒涼,沒有人敢進來點燈,他坐在一片狼籍的屋子里,將剛才被自己狠狠揉皺丟棄的那幅字拾起,那是她留下的字。
他燒了屬于她的一切,最後,只剩下這個了。
他舍不得將它也付之一炬,這是他僅剩的、唯一的念想了。
珍寶般地,憑借著從窗外投進來的冷冷月光,他靜默地坐在桌案前,仔細、認真、小心翼翼地將宣紙上那些凌亂的皺褶撫平。
可惜無論他如何努力,那幅字都回不到最初的模樣。
就如同他的心一般,受過傷,怎麼會輕易地愈合呢?
心底有個聲音在不停地提醒著他、逼迫著他︰不要再待她好!如果能用強迫、不擇手段、甚至是死皮賴臉,才能讓她留下來,不再離開他,他不介意使用那種下三濫的手段!
他雲墨身為商人,唯利是圖,一身銅臭,從來就不想做什麼大善人,如今生意遍布南北,在商場上更是少不了爾虞我詐、明爭暗斗,被人罵做是「奸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何曾在意過?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應該?什麼是不應該?界定在哪里?
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她在不在自己身邊,如此而已。
問題是,她會在乎嗎?
不會。
那一日,她帶著銀票毫不留戀地走了,他卻因此大病了一場,發著高燒,迷迷糊糊中听到荷香、繡菊的啜泣聲,以及郝管家忿忿不平的聲音。
「真沒想到,那櫻姑娘,看起來仙子似的人物,怎麼……怎麼也……」
怎麼?是什麼?
他強撐著不讓自己的意識消耗殆盡,他想知道,祖父對自己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櫻姊姊當真拿了一萬兩銀子離開他了嗎?
「郝管家,你當時不是在場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櫻姑娘怎麼說走就走了呢?」荷香抽抽咽咽地說出了她心底的疑問。
「其實我也不明白,就覺得櫻姑娘跟老侯爺倆像是打啞謎,兩人一問一答,也不過四句話,叫人一點兒也模不著頭腦。」
接著郝管家就將自己在那雕花鏤空書櫥後听到的,一字不落地全部說了出來;一陣靜寂,顯然還是沒人能猜透其中的玄機。
荷香、繡菊、平安幾個人听了,縱使想破腦袋,又哪里能懂?只得疑惑地問︰「那老侯爺到底有沒有要趕櫻姑娘走啊?」
「沒有。」
隨著郝管家篤定的回答,他的心底掠過悲哀,徹底跌進了無盡的黑暗。
如今,回想那些過往,仍是痛徹心腑。
「櫻姊姊,妳知不知道……」俯下頭,銳利的黑眸與她對望,他咬牙切齒地道︰「四年前,我最恨妳的是什麼嗎?」
櫻寧使勁咬著嘴唇,搖頭。
「原來區區一萬兩銀子,就能讓妳毫不猶豫地甩掉我!」他像一頭受傷的獸,滿眼都是重創,俊雅的面龐俊美狂野,黑瞳里閃著熊熊怒火。
妥協、離開、毫無留戀,她、不、要、他、了!
在她眼里,他竟然還不如一萬兩銀子。
多麼可笑的事實……
薄薄的、微微揚起的唇角,隱藏著眼底看不分明的苦澀,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女敕滑如玉的臉頰,好半晌,才听雲墨半真半假、狀似玩笑地對她說︰「如果……真的在這張臉上劃上一刀,留個印記疤痕什麼的,櫻姊姊會不會就真得嫁不出去了?」
明知道他在嚇唬自己,可他陰鷙的話語讓櫻寧忍不住蹙了下眉,心里實在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倏地亂作一團。
她沒想到,長大的雲墨,竟會將一向冷靜自持的自己步步緊逼到手足無措的地步,是他變強了,還是她被時光和歲月磨去了稜角,變弱了?
她很少在意旁人用何種眼光看待自己,僅憑她「一把年紀」了還未嫁出去,依然處于「摽梅已過,嫁杏無期」的尷尬境地,就可見其行事作風與那標新立異的外婆十足相似,可是現在,她卻忍不住想解釋、想傾訴、想告訴眼前的男子,自己不是他想的那樣的。
縴細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櫻寧急急地開口︰「少爺,你听我說,其實……」
怎知還沒等她說完,就見雲墨用一種高高在上的目光睥睨著自己,唇角彎出一個譏誚的弧度,硬生生地打斷她的話。
「櫻姊姊是不是想說,妳當年並不想離開,妳的所作所為是不得已而為之?堂堂御膳房總管的女兒,又差點嫁進中州玉家的櫻姊姊,怎麼會在乎屈屈一萬兩銀票呢?」
語氣仍是輕描淡寫,字句卻是一連串的指責,櫻寧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與他語氣不同的是,他的黑眸里,有一縷一縷的恨透出來,明顯得令她心驚肉跳。
「但話說回來,世上哪有人會不愛銀子呢?不是有一句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嗎?也許越是看起來淡泊無欲的人,越是貪求無厭,櫻姊姊,妳是不是這樣的人呢?如果妳是這樣的人,為什麼又要退了玉家的親事?這可是得不償失的事,還是說對那玉家,櫻姊姊也想耍什麼花樣,來個欲擒故縱嗎?」
原來,他連辯駁的機會都不給她,就直接將她判了死刑,他認定她是一個貪財忘義、居心叵測的女人,他的語氣充滿了厭惡、譏誚和輕蔑。
櫻寧心中一陣陣地發苦,好像全世界的蛇的膽汁都在自己的胃里反復攪動,生出滿口說不出的苦澀,苦得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可惜那個玉中石不是個痴情人,不過短短幾年,家中就已妻妾成群,櫻姊姊的詭計,恐怕是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