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血魂咒 第2章(1)

璃月是在小時候被帶到蓬萊山的。

所謂「小時候」,意思就是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年齡,當然,也沒有名字。

從他有記憶起,就跟著一個姓廖的老乞丐在街邊討飯,人們都叫他「乞兒」,乞兒就成了他的名字。

那些年,兵荒馬亂,無數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乞討的人自然很多。

但是,璃月卻從來都不會為餓肚子發愁。

只要他拿著豁了口的瓷碗坐在街邊,自然就會有人往他的碗里扔銅錢,甚至送肉包子給他吃。

每一個從他身邊經過的人都會搖頭嘆息︰「這孩子長得這麼干淨,居然是個乞丐。」

「實在是太可憐了。」

「想必他本來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卻不知道怎麼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然後有一天,一個很像神仙的老道士來到他面前,一樣地搖頭嘆氣,說出來的話卻很奇怪,他完全听不懂,也不明白。

老道士說︰「璃月,你知道錯了嗎?」

他茫茫然看著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一雙眸子澄澈如水。

「來吧,到你應該去的地方去。」老道士對他伸出了一只手。

不知道為什麼,他順從地把手遞過去,交給老道士。

有人一把扯住他,是那個老乞丐,暴怒地叫︰「你這個臭道士!你要干什麼?把乞兒還給我!」

老道士悲憫地看著老乞丐,「你前生本來是一個將軍,無奈殺戮太多,今生才會淪落成乞丐,難道還不知悔改嗎?」

老乞丐怔住,轉瞬罵道︰「你這個臭道士!你這個妖道!胡說八道什麼?」

「你笑貧道太瘋癲,貧道卻知是你看不穿。」老道士捻須搖頭,「你不甘貧賤,竟然劫財殺生,害死他的父母,可是你命中注定貧賤終老,縱使掠來金滿箱銀滿筐,亦是化為雲煙,幸而你一念之仁,保全這孩子的性命,要不然,縱使再歷十世劫也消弭不了你的罪過。」

「你、你胡說!」老乞丐叫道,冷汗自額頭涔涔落下,抓住璃月的手指不由自主松開。

「走吧,璃月,我們回家。」老道士和顏悅色地對璃月說。

老乞丐張張嘴巴,終于沒有說話。

走出了大概半里,璃月忽然問道︰「道長,我父母真的是被他殺死的嗎?」

老道士頷首問道︰「你想為自己的父母復仇嗎?」

璃月搖搖頭。

「為什麼?」老道士詫然看著他,「難道你都不怨恨他嗎?」

「您說的啊,他前生因為殺孽太多,今生才會淪為乞丐,可見,上天是公正的,他既然今生再造殺孽,那麼來生必將還要受到上天的懲罰,我又何苦違逆天意,平添自己的罪過呢?」

眸光驀地變得有些深邃,老道士低聲說︰「璃月,天意的確不可違啊,否則必遭天譴。」

「道長,您叫我璃月,難道,您知道我的名字嗎?」

「是啊,璃月的確是你的名字,琉璃的璃,月亮的月。」

「我喜歡這個名字,」璃月笑一下,「琉璃一樣的月,我喜歡。」

老道士看著他的神情卻是悲憫的,「貧道法號軒逸真人,以後就是你的師父,你還有一個師兄摩羯和一個師姐隱蓮,他們都隨師父寄居在蓬萊山上,以後,你就和我們一起住在那里吧。」

「師父,」璃月思忖了片刻,問道,「您說過廖大叔前生殺孽太多,今生才會淪為乞丐,那麼我自幼父母雙亡,跟著殺害父母的仇人乞討為生,難道我前世也做過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嗎?」

軒逸真人猝然看著他,捻須沉吟,終于說道︰「不是這樣的,是另有些緣故……等時機到了,師父自然就會告訴你的。」

「哦。」璃月沒有再追問下去,心底卻留下了一個大大的謎團。而當他終于解開這個謎團的時候,卻希望從來不曾听說過。

海外有仙山,虛無縹緲間。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璃月跟著師父登上蓬萊山,也遇到了他宿命中的兩個人,摩羯和隱蓮。

穿過陡峭的山崖,繞過險峻的巨石,眼前豁然開朗,那一片青青草地,山花爛漫中,兩個少年男女正在比劍。

衣袂翩翩,劍氣如虹,落英繽紛中,恍若一對璧人。

「摩羯,隱蓮!你們兩個過來,為師介紹一個人給你們認識。」軒逸真人笑著招呼。

舞劍的少年男女收了劍勢,翩然拜倒在他面前,「徒兒拜見師父。」

那個女孩子嘟著嘴,脆生生叫道︰「師父,我和大師兄剛剛練成聯雲劍法,算到師父今天回來,所以想用這套劍法歡迎師父呢。」

「呵呵,」軒逸真人捻須微笑,「師父看到了,你們兩個都很用功。來,介紹師弟給你們認識,這是你們的小師弟璃月,璃月,這是你的大師兄摩羯,二師姐隱蓮。」

璃月行了禮,「拜見師兄、師姐。」悄悄地打量他們兩個,摩羯師兄真的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子,眉目如畫,唇紅齒白,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竟然看到他周身彌散出熠熠光輝,令綺麗的陽光似乎都為之黯然失色。

目光轉向隱蓮,心髒忽然一陣莫名的悸痛,眼前彌漫了腥咸血紅的一片,恍惚中,仿佛看到自己的胸腔突然裂開,然後有汩汩的血涌出來。

這麼詭異莫名的感覺,卻偏偏真實得令他全身悸顫,不能呼吸,眼前層層疊疊涌起濃濃的霧,蒼茫而迷離。他慘白了臉,按住胸口,猝然匍匐在地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當璃月從昏睡中醒過來時,已經是暮靄十分,殘陽如血,半沒入天邊,晚霞如虹如錦恍若層巒疊嶂,透過敞開的窗子映入眼簾,猶如一幅最璀璨瑰麗的畫卷,美麗得令人屏息。

梳著漂亮雙飛發髻的隱蓮就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看到他睜開眼楮,歡喜地叫道︰「你終于醒了!我告訴師父去!」她跳起來,跑到門口,忽然轉回頭說︰「你不要亂跑,師父說你身體太虛弱,要躺在床上靜養。」

璃月慢慢坐起來,按住胸口,打量四周。

置身處,是一間石室,自己身下是一張鋪著厚厚蒲草的石板床,地上正中間是一張石桌,四個石凳。

對面牆上掛著一張灰褐色的弩,旁邊的窗子上方卷著竹簾。

雖然很簡陋,但是,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睡在有門有窗的屋子里,所以,情不自禁綻開笑靨。

晚餐是清蒸魚、叫花雞和兩碟青菜。

摩羯夾了一個雞腿放在璃月碗中,微笑著說︰「你身體那麼虛弱,吃個雞腿補補。」

「謝謝大師兄,」璃月遲疑著,終于說道︰「對不起,我不吃葷腥。」

「什麼?」隱蓮瞪大了眼楮,「你又不是和尚,怎麼會不吃葷腥?」

「我自小就不能吃葷。」

「你就是不吃肉,所以才會這麼虛弱,動不動就暈倒,」摩羯和顏悅色地說,「吃吃看,隱蓮做的叫花雞很好吃的。」

璃月愁苦著一張臉。

「他不喜歡吃,你就不要勉強他嘛,」隱蓮笑嘻嘻地一筷子夾走雞腿,放到摩羯碗中,「大師兄,你最近練功比較辛苦,多吃一點,師父也茹素,看來今天便宜我們兩個了。」

「是啊。」摩羯也笑,把另一個雞腿也夾給她,「那麼不要浪費,你也多吃點。」

「嗯。」隱蓮點頭。

璃月看著他們兩個,不知道為什麼,心髒又開始隱隱抽痛。

軒逸真人始終低垂眼瞼,眉宇間浮現淡淡的憂悒。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蓬萊山一年四季溫暖如春,繁花似錦,蒼松翠柏,泉水潺潺,連「寒盡」的感覺都不曾有,就更加無所謂歲月。

恍惚間,璃月已經長成一個翩翩少年。

但是當他站在摩羯身邊,卻如同月亮與太陽,一瞬間就被遮蔽了所有的光彩。

摩羯就像一輪驕陽,光芒萬丈,一襲藏青色的袍子,在山巔間縱橫飛舞,獵獵作響。俊美無雙的少年,眼中浸滿了蓬萊山的風、蓬萊山的霧、蓬萊山的雲、蓬萊山的雨,大有縱橫天下,舍我其誰的氣勢。

隱蓮就亦步亦趨地追隨在他身邊,銀鈴般的笑聲也在山巔間回響。

月兌離了青稚之色的隱蓮,像摩羯一樣,散發出異樣瑰麗妖嬈的光芒,肌膚白皙細膩如雪,一雙漆黑的眼瞳,燦若琉璃,粉女敕的唇瓣竟然比山谷中的杜鵑花還有綺麗嬌艷。

他們兩個站在一起,就恍若一對金童玉女,翩翩若仙。

在他們心中,蓬萊山的歲月是溫馨、幸福、甜蜜的,對璃月來說,卻是寂寞的。

摩羯師兄偶爾還會拍拍他的頭,「小家伙,劍術練得怎麼樣了?」

隱蓮卻連看都很少看他一眼,她的眼中,只有摩羯的存在。

于是,璃月心中就會涌起淡淡的失落和苦澀,莫名地,心靈就會為之悸痛。

哦,很長時間過去了,他依然沒有忘記第一次見到隱蓮時,那莫名的心悸和撕裂般的痛。

這一切,隱蓮都不知道,或者說,即使她知道,也不會在意,她眼中,只有摩羯,太陽一樣的摩羯,光芒萬丈的摩羯。

軒逸真人對璃月卻是異常疼愛的,常常單獨傳授給他武功術數、奇門八卦、天文地理……

于是,隱蓮就會嘟起嘴,跳著腳嚷道︰「師父偏心!為什麼不把那些教給師兄!反而要教給璃月呢?明明他不論道術、劍術什麼都比不過師兄!」

「就是這樣啊,」軒逸真人笑笑說,「摩羯學的,已經足夠他終生受用不盡,璃月卻還遠遠不夠。」

隱蓮呆一下,嘀咕︰「這是什麼理論嘛,當然是師兄應該多學一些,將來才可以成就一番頂天立地的大事業。」

軒逸真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沉聲說︰「為師這樣做,自然有為師的道理。」

隱蓮從來沒有見過師父生氣的樣子,乍然見到他陰沉著臉,未免有些害怕,不敢再糾纏下去,卻由此而開始討厭璃月。

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來,師父就不會生自己的氣,就不會只偏疼他一個人,就不會冷落大師兄……這樣的遷怒是毫無道理的,她卻覺得理所當然。

于是,她開始留心璃月,想要知道師父為什麼會特別寵愛他。

然而,她失望了,這個孩子完全不能和大師兄相提並論,甚至常常會讓人忽略到他的存在。

沒錯,他長得很干淨,可是,也僅僅是干淨而已,絕對不會給人以睿智、精明、美貌、英姿颯爽、風度翩翩、器宇軒昂……的感覺。

摩羯是光芒四射的,他卻像一輪月亮,淡淡的清幽而沉靜。

他除了看書,就是在練功,劍術、道術……好像從來都不知道疲憊,也不知道休息,同一招劍法可以練上三天、四天,卻不會厭倦。于是,她得出一個結論,他很笨,摩羯一天就可以學會的東西,他要花費四五倍的時間。

另外,更令她覺得憤懣的是,他明明很清楚她在窺探他,卻表現得毫不在意,依然該讀書讀書,該練劍練劍,仿佛當她不存在一樣。這種漠視比師父的偏心還讓她氣憤。

于是,在師父不在家的時候,她煮菜時,就故意在每道菜里都加上動物油。

在飲食上,璃月是很敏感的,他看一眼那些菜,然後垂一下眼瞼,悶不吭聲地只往嘴里填著糙米飯,並沒有流露出絲毫不悅的神色。

完全不明白狀況的摩羯就很納悶地問︰「璃月,你怎麼不吃菜啊?」夾一筷子青菜放在他碗中。

他像被燙到一樣,突然放下碗,「我吃飽了,師兄師姐慢用。」逃也似的跑出去。

莫名其妙看著他的背影,摩羯忍不住問道︰「他怎麼啦?怎麼最近都不吃菜?」

「也許是嫌棄我煮的菜不好吃吧?」隱蓮無所謂地聳聳肩。

再後來,璃月不再和他們一起吃飯了。摩羯叫過幾次,他總是說,自己已經吃過了,次數多了,摩羯也就不再理他。

師父偶爾雲游回來,他才會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餐桌旁。

摩羯就會笑著說︰「小師弟最近大概太想念師父了,都不肯好好吃飯。」

隱蓮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他一腳,摩羯就不再說話。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某個月圓之夜。

像往常一樣,軒逸真人遠游回來,四個人同桌用過飯,放下碗筷,隱蓮剛站起身,軒逸真人就叫住她︰「等一下再收拾,師父有東西要給你們。」

隱蓮依言坐下。

軒逸真人從袖中拿出兩串血紅色的瑪瑙串珠,認真地看了又看,然後說道︰「摩羯、隱蓮,這兩串珠子你們每人一串,在有生之年絕對不可以拿下來。」

「哦。」兩個人接過來,戴在手腕上,隱蓮還很得意地斜睨了璃月一眼,頗有些挑釁的意味,師父給了她和師兄,卻唯獨沒有給他,現在,他也應該知道被冷落是什麼滋味了吧?

璃月眸光淡淡從他們手腕上相同的串珠上掠過,微蹙起眉頭。

看到他不悅的神情,隱蓮就更加開心。

軒逸真人說︰「璃月,你跟為師進內室,為師有話要跟你說。」

「是。」璃月點頭。

訝然看著他們消失的背影,隱蓮臉上的笑容凝結了,咬著牙說︰「不知道師父又把他單獨叫進去做什麼,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讓我們兩個听到的嗎?明明他入門最晚,還是個笨蛋,偏偏師父就拿他當個寶。」

「算了,好歹他也是我們的小師弟嘛。」摩羯笑嘻嘻地拍拍她的肩。

隱蓮一對上他那雙燦若晨星般的眼,頓時心如鹿撞,紅霞滿面,滿心的不快,都飛到了九天之外。

內室,軒逸真人盤膝坐在蒲團上,默默看著璃月,眼神沉寂晦暗,竟然流下一滴眼淚。

「師父!」璃月驚訝地叫。

「璃月,你曾經問過師父,你自幼父母雙亡,跟隨殺害你父母的仇人乞討為生,是不是因為你前生曾經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軒逸真人輕輕撫模著他的頭顱,眼中無限憐惜,「你前生並沒有做過錯事,五百年來你都沒有做過任何錯事。」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殘陽如血,如血的輝煌,如血的絢爛,聲音變得沉靜悠遠,仿佛穿透悠悠歲月,茫茫紅塵,「你本是天上的仙童,法號璃月,位列仙班。五百年前,魔界雙星降世,為禍人間。你奉上天意旨,下界斬妖除魔。不料,你被血魔雙星之一的血魔女所迷惑,竟然被她一劍殺死,也毀掉了你數千年的道行。上天震怒,罰你在紅塵濁世輾轉五百年,飽嘗人間百苦,五百年後,你和雙魔星將再度重逢,如果還不知悔改,必將被打入無間地獄,永遠受苦,不得超生。」

「師父……您說我是仙童?」璃月訝然,不敢置信地看著師父。

「是啊。」軒逸真人點頭,「和血魔女的孽緣就是你今生的大劫,你一定不可以一錯再錯。」

璃月勃然變了臉色,慢慢按住胸口,那麼痛,那麼椎心刺骨的痛,原來,並不是錯覺,而是前世殘存的記憶,腦海中靈光一現,他忽然輕聲問道︰「殺死我的那個血魔女,就是師姐嗎?」聲音微微地顫抖。

軒逸真人頷首,「五百年前,她用美色迷惑了你,然後乘你不備殺了你,但是你的一滴血卻濺入她口中,你的血本來就是天地間至純至陽至潔之血,她體內的魔性也抵擋不住,從此以後化身為凡人,輾轉在人世,經歷輪回之苦。」

「那麼,她不會再變成魔了嗎?」

「只是一滴血,能夠壓抑她五百年已經是奇跡,如果她魔性復發,就絕對不是輕易能夠克制的。」軒逸真人搖搖頭,「何況,血魔星本是雌雄雙體,她是雌魔星,另有雄魔星,雄魔星在雌魔星化身為人後,也投入凡塵中,陪她一起輪回,等待雙星重聚的那一天。十七年前,師父無意間遇到他,就用無相神功封住了他的靈印,讓他忘記前塵往事,可以做一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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