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思端著杯子,捏穩吸管喂媽媽喝水,孔秀容的意識還不算太清晰,接到通知的醫生護士都來了,診視一會兒,和簡思說隔天再去做幾個檢查,情況好的話,就可以回家靜養了。孔秀容听見了醫生的話,似乎很高興,眼楮也有神不少。
等醫護人員出去,她才注意到奚紀桓。她有些疑惑地看簡思,簡思很緊張,後悔剛才怎麼沒讓奚紀桓先離開。「他……」孔秀容努力地細看奚紀桓,奚紀桓居然被她看得發訕,看見簡思急得臉都蒼白了,他勉為其難地笑了笑,「阿姨你醒過來就好了。」
孔秀容對他「禮貌」的問候似乎很有好感,想了想,「你就是上回馮華介紹的那個年輕人吧?」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誰還能陪女兒一起出現在自己的病房里。
奚紀桓眯了下眼,想明白所謂馮華介紹的年輕人應該就是苗程遠,嘴角頓時下拉。簡思知道他的脾氣,飛快走過來,哀求般一扯他的胳膊。他扭頭看她,因為害怕和著急,她的眉頭緊蹙著,黑黑的瞳仁里浮泛著哀愁的水汽,長而密的睫毛因為求助的眼神而輕微忽閃……其實她很適合這樣的神色,讓人心一下子軟得願意任她隨便揉捏。他翻了下眼,反正苗程遠已經徹底滾蛋了,仔細想起來簡思的媽媽估計也很不待見姓奚的,他清了下嗓子,「對,我姓苗。」
簡思的心終于落回原處,雖然她知道想騙過媽媽,她還不知道要撒多少謊,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發現媽媽正一臉沉重地打量這間高級病房,呼吸頓時又凌亂了,如果解決了這次的治療費用也是個難解釋的問題,至少她絕對不能讓媽媽在病情剛穩定下來就猜到真相。
奚紀桓瞥著簡思,她神色的改變全落入他的眼中,其實她並不是什麼擅于掩藏的人,撒起謊來也很拙劣。雖然她和奚成昊的事讓他覺得被狠狠涮了一把,回頭細想,她也沒少露出破綻,他當時已經發覺只是沒深想而已,平常她窩囊得和只兔子似的,怎麼欺負都不吭氣,一見奚成昊,立刻就成了呲牙的小狽。
「阿姨,您就安心多住幾天吧,別急著出院。我……就是醫生,在這家醫院有幾個認識的人,」他撒起謊來照樣笑得很真誠,「家里恐怕沒這麼方便的。」因為總是侍奉皇太後氣十足的大伯母,對付孔秀容這樣的他就十分游刃有余了。
孔秀容听了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中午喝了些粥,簡思又為她用熱水細細地擦了身,孔秀容覺得精神頓時清爽了不少,她覺得下巴有些古怪的潮濕,艱難地用手一模,竟然是口水。她一驚,剛才說話喝粥的時候她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還以為是昏迷剛醒的癥狀。「思思!思思!」她大聲喊,雖然不響,卻很尖銳。
簡思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從洗手間跑過來,媽媽的臉色把她驚得一愣。
「鏡子!傍我鏡子!」孔秀容的嗓音顫成一片,沙啞粗糲。
簡思咬住嘴唇,雖然早就知道這關不好過,但媽媽的反應比她預想還要激烈,「媽媽,你別激動,醫生說……會好的,等血塊被吸收了……就好了。」她支吾著說,結結巴巴。
「鏡子!」孔秀容根本不听她說話,眼神凌厲地一瞪。
簡思咽了下口水,顫抖著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鏡子,遞給媽媽的時候那麼猶豫遲緩。孔秀容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竟然用沒打吊針的手一把搶過。簡思逃避般地閉上眼,不忍也不敢看媽媽照見鏡中自己的神情,只听她恐懼地尖叫一聲。
「媽媽……」簡思吸著鼻子,逃避又能逃避多久,她顫抖著想拿走媽媽手中的鏡子,「會好的……」
孔秀容連牙齒都互相撞得叩叩響,嗓子里悶悶地溢出幾聲嗚咽,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她似乎無法面對鏡中那個嘴巴丑陋地扭曲,無法兜住口水的自己。這個打擊比當初雙腿失去知覺的打擊更為沉重。
「媽媽……媽媽……」簡思淚流滿面,那種無助的絕望又碾痛了她的心,她不知道怎麼幫助媽媽,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都是你害的!」孔秀容突然暴怒,所有的情緒急需一個發泄的對象,那就是站在她床邊抖如篩糠的女兒。「都是你害的!你這個賤貨!」憤怒讓孔秀容的嗓音也洪亮起來,嘴唇不是很靈便,她一著急,口水四濺,她就更絕望更痛苦,無可泄憤,便傾注所有的力氣,狠狠把手中的鏡子砸向女兒的頭。她畢竟是個病人,手勁不大,塑料的鏡框擦過簡思細膩的額頭,頓時劃出一道血痕。
「媽媽……」簡思淚如雨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瘋了嗎?!」奚紀桓一改彬彬有禮的樣子,疾步從門外走進來,拉開簡思,不可思議地瞪著孔秀容,他剛回來做夢都想不到孔秀容會這麼對待自己的女兒。
孔秀容冷笑,太過激動嗆到口水,不住咳嗽,簡思想幫她,剛伸手就被她惡狠狠地打開,非常用力,簡思整個人一趔趄,手背頓時紅了。
「少給我裝!」孔秀容口齒不清,神情卻那麼怨毒和凶惡,她瞪著眼看奚紀桓的時候,他竟然渾身起了冷汗。「你出錢給我看病,哪兒那麼好心?!不過就是想和她上床!」
奚紀桓還想爭辯,但孔秀容情緒十分激動,根本不給他機會插嘴,她又死瞪著簡思,「好啊,你這回算是精明點兒了!上回給人家弄大肚子,半個子兒也沒見著,哈哈,打胎的錢都是自己出的吧!」她一邊罵一邊奮力揮手,似乎想夠著簡思繼續打,吊針都被扯月兌了。
奚紀桓忍無可忍,大喝一聲,「有你這樣的媽嗎?!」
他突然發飆,多年來簡思任打任罵孔秀容未遇敵手,突然被他這麼一吼,竟然愣住了。
「簡思對你還怎麼樣?我都看見了!傍你端屎端尿,給你擦身喂飯!久病床前無孝子,簡思伺候了你幾年?你該知足了,該對她好!她年紀輕輕被你拖累成這樣,你還有臉罵她?」
孔秀容被他前幾句話說的有些動容,但被奚紀桓後面的話蟄傷,表情一戾,「我拖累她?!不是她,我老公也不會死!我也不用過這樣的日子!」
奚紀桓被她的蠻不講理惹得暴跳如雷,「你老公是她什麼人?」他瞪著眼看簡思,「是她爸爸!她不傷心嗎?她沒過苦日子嗎?你……」他還想繼續說,卻被簡思撲過來拉下指著孔秀容的手。
「別說了,別說了。」簡思的淚水已經干了,只在精致的小臉上空留幾道痕跡,她的表情甚至平靜下來。
「你怎麼忍她的?!」奚紀桓氣得胸膛起伏。
簡思笑了笑,淒然說︰「媽媽還能找到可以責怪的人,很好啊。我……連可以責怪的人都沒有。」
她淡然的一句話讓孔秀容重重一愣,頹然闔上雙眼,淚水便滾滾涌了出來。
奚成昊沉默地走進病房,簡思和奚紀桓看見他都臉色一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看見剛才的那一幕。
奚紀桓甩開簡思,阻住他的腳步,被孔秀容惹了一肚子憤懣又不能當真和一個大病的人講理,只好全發在奚成昊身上了。「你看看!簡思被你害成什麼樣了?你怎麼還好意思來?!」他不希望奚成昊出現在這里,雖然他早知道他必定會來。
奚成昊根本沒看他,面無表情地推開奚紀桓,奚紀桓沒想到他冷冷地竟然用了那麼大的力氣,被他推了一趔趄。奚成昊幾步走到孔秀容的床前,竟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驚呆了,就連死死盯著他,積壓了五年怨恨的孔秀容都愣住一時說不出話。
「伯母,是我錯了。」奚成昊垂下頭,「當初我無論如何不該一走了之!你要怪就怪我吧!錯的……是我。」
孔秀容緩過一口氣,聲音因為激動更加囫圇不清,「你給我滾!你現在來說這個還有什麼用!」
奚成昊猛地抬起頭,雙眼深幽而明亮,「把思思嫁給我!我會對你們好,把五年里虧欠的都補上!伯父……過世了,他對你們的好,也由我來補。」
房間里靜得讓人壓抑,簡思死抓著床頭的鐵欄,她想哭,也想大聲反駁咒罵,但喉嚨卻像塞了一塊石頭,別說出聲,就連呼吸都困難了。
孔秀容面目猙獰,笑聲十分難听,「你休想!你休想!」她非常激動,簡思嚇壞了,生怕她的身體負荷不了情緒這麼大的起伏,趕緊撲過去抱住她。孔秀容怨毒地看著奚成昊,渾身抖得連手都抬不起來,如同詛咒又好像十分快意,「我寧可讓她給別人當小老婆,寧可她當婊子,我都不讓他跟你!你……你……」她大病初醒,接連受到巨大的刺激,情緒激動,心髒無法負荷,終于再次暈死過去。
簡思近乎瘋狂地按呼叫鈴,腳步踉蹌哭喊著去找醫生,她生怕媽媽就這麼死去,生怕媽媽又因為她而死去!她怕的渾身血液都凝固了,凝固成刺痛五髒六肺的冰碴。
奚成昊臉色灰敗地站在房間一角沉默地看醫護人員進行搶救,孔秀容被幾個護士疾跑著往急救室送。他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怨恨他,怨恨到超乎理智。他一直覺得他真情實意地娶簡思,盡自己所能地補償她們,是她希望看到的結局。他沒想到……孔秀容常年病痛貧苦,精神已經出現病態,竟然說出那樣的話。
簡思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奚紀桓扶著她才不至于癱倒下去,額頭被母親砸出來的血痕異常刺眼,她看奚成昊的眼神卻是空洞冷漠的,連怨恨都沒有,她對他說︰「你走吧,再也不要來。你能對我們做的最大的補償,就是再也不要出現在我媽面前。」
奚成昊胸口血氣一涌,翻上來的不知道是苦水還是血液,他的心疼痛到極點竟然是一片麻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房間的,不知道自己怎麼離開醫院。他的自信,他的意氣風發,因為她的一句話,全都化為虛無。他誠然不再是五年前沖動青澀的少年,不再被父母重壓掣肘,哪又能如何?他能做的……還只是離開!
張柔和蔣正良到了醫院沒有立刻上來,而是給簡思打了個電話,他畢竟了解她媽媽的脾氣。簡思不好意思的請他們稍等一下,掛斷電話小心翼翼地走到媽媽床邊,孔秀容從急救室出來,情緒已經平靜很多,所幸也沒有再加重病情。
「媽媽,正良和張總要來看你,你想見他們嗎?」她柔順地微笑著問,好像從未和媽媽之間發生任何不愉快。
孔秀容把臉轉向背對門的一側,搖了搖頭。
簡思對她的拒絕並不意外,她體諒媽媽對自己容貌改變而抗拒與外人見面的心情。「我……能請他們到外間坐一會兒嗎?」她小聲的征求同意,「他們就要結婚了,那麼忙還想著來醫院,我——」
「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孔秀容不耐煩地打斷她,煩躁地閉起眼,表示不想再听她說話。
簡思放輕腳步,出了病房才給蔣正良打電話,並下樓到電梯口去接他們。
正良和張柔拿著水果和花籃,簡思連忙接過張柔手里的花,進了電梯。簡思不敢抬頭看他們,她知道,奚紀桓打電話給張柔請假以及說了她媽媽的病情,他們就什麼都明白了,現在見了面,彼此的心情都很復雜和怪異,三人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張柔主導氣氛慣了,還是她先開口︰「你媽媽現在情況還算穩定吧?」
終于有了話題,不用再那麼難堪的沉默,簡思也暗暗松了口氣,「還……好,只是嘴巴有點……歪,所以不想見人。張總,正良,希望你們別介意。」
正良連忙安撫地笑了笑,「不會,我們都明白的。」
坐在高級病房外間的會客沙發里,蔣正良和張柔的表情都沉重起來,剛才勉強掛出來的笑意也不見了,他們當然知道簡思是用什麼代價換取母親這麼好的治療條件的。簡單的寒暄幾句,明明是相熟的朋友,卻只能說些不著痛癢的客套話,讓所有人都有些難受。
「我們三天後的婚禮,你能來吧?」張柔捋了下頭發,努力使自己顯得自然一些。
簡思猶豫了一下,判斷張柔這是誠懇的邀請還是隨口的敷衍,她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張柔的眼中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以前張柔喜歡她,是因為她不甘墮落不走捷徑,她了解張柔,或許現在她就是她最討厭的那種人。
「來吧,我和小柔都希望你來。」正良怕簡思想歪了,微笑著強調。
簡思點頭,無論他們是怎麼想她,都是她的朋友甚至是恩人,她應該盡到自己的一份祝福。
「那我們就先告辭了,你好好照顧伯母吧。」正良拉了拉張柔,簡思也起身相送。
張柔已經和正良快走到電梯口了,忍了半天的話還是想說明白,她讓正良先去車里等她,拉著簡思進到沒人的樓梯間。
「思思,我這話或許不好听,但一直以來,我從沒把你當過外人,所以我今天才和你說這話!你今天做出這樣的選擇,我不能說什麼對錯,每個人的路只能自己選擇。但奚紀桓……他根本還是個孩子,他還不定性,甚至他對感情根本負不了責。你也看見了,以前打到辦公室找他的女人有多少,他是怎麼對待她們的。」
簡思點頭,微微而笑,「張總……我都知道。」
張柔雙眉一展,「走到這步,我想你也下定決心了。思思,我只想說,無論如何我都當你是妹妹一樣。我希望你不要放棄工作,如果你願意,還給我當秘書吧,等我忙完結婚的事,你媽媽也出院了。你現在……在經濟上也不愁,請個保姆照顧媽媽,我希望你……給自己留條路,省得將來……」張柔抿了下嘴,說不下去。
簡思的嘴唇輕微哆嗦,她真的很感激張柔能對她說這樣的話,「張總……我,我……」一句謝謝,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張柔拍了拍她,「嗯,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