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涼如水。
飛毛山下,景色依稀。千葉如浪,一聲一聲皆是低婉的嘆息。
時間飛逝,人物暗移——
當年,他扶著受傷的她下了北極峰,在此山下宿了一夜。那山腳的窄洞還在月色的照映下,瞧見洞口那棵酸梨樹,蔥蔥郁郁。
當年,枝椏疏離,模樣丑陋。
如今,枝葉森森,碩果累累。
白玉溪伸手摘了一顆,湊口淺嘗,入口清爽,汁液甜美。不知為何,心中愈是酸楚,難以抑制!
當時,他為她鋪的枝葉墊子,似乎還在洞中……火光殷殷,他仗劍倚在洞口,合眼而寐,那種守護的姿勢,異樣的絕然,異樣的美麗,叫她心生溫暖,再復溫柔,胸前怦然跳動,似乎還听見血液在奔騰的聲音!
她把臉掩在暗處,悄悄地望著他在洞口半露的側臉……如刀斧雕般的俊秀、冷漠、堅定。
白玉溪掌著火折子,光亮倒映嶙峋其中,一道道煙霧一樣的影子,欺空飄忽上升,似乎伸手便能觸踫。
依稀還看見當年的自己——那一張隱忍而忍痛的臉,眼色那樣痴迷。臂膀上還扎著他親手為她包裹的白布條,那上面滲著凝結成觸目驚心的紫紅色的血跡。當時,他十指修長把布條一圈一圈地糾纏上她手臂的時候,還說︰「你怎麼這麼瘦?」
連他輕皺了一下眉頭的動作,她都記憶得清晰。
是左邊的眉頭,輕輕向上皺了一下,很快又平靜了下來,恢復了他一貫的淡漠。
他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問她這麼一句話?
她當時已經惘然!
如今想起,心中還在抖動……那是難以忘記的心跳。
白玉溪蹙緊了眉頭,眼淚不自覺地滑下,清然秀絕的臉,在這一刻郁動著無盡的悲傷。緩緩地在眼眸中凝聚——一點點地擴張——慢慢迷蒙——漸漸承受不住地往下掉落——
她已經不是白玉溪了,已經不是那個想愛卻不能愛,也無法去愛的白玉溪了?
為什麼,為什麼她還是得不到幸福?
為什麼,她依然是得不到她想愛的人?
是她錯了嗎?是她違背了命運,所以得到了懲罰?
白玉溪無力地卑微地敬畏地懦弱地依靠上光滑的洞壁,小小的一個嶙峋山洞包裹著她縴瘦的身體,看起來那樣的嬌弱,不堪打擊!
「小白……」
洞外的風中,傳來她異樣熟悉的聲音,如一縷煙霧般把她拉回到眼前……
「小白……」延長而清亮的聲音中,混雜著著急、擔憂、焦慮。
還有一絲似乎要用盡一切力量喚回她的溫柔與執著!
「小白……」聲音近了,一聲比一聲近了。
他卻似乎始終沒有找到這個隱藏著他要找的人的洞穴。世間上的事,往往就是這樣的錯過!
他是那麼緊張,那麼努力地尋找,卻始終找不到。
而事實上,那個人也許就在他的身旁,就在他的身旁不遙遠的地方,他卻始終無法看見她。
但是她听見了!
听見了他始終不曾遠去的聲音。
听見了他執著而堅定地尋找她的聲音,始終在這山腳下飄蕩!掠過層層枝葉,層層怪石,不斷地在山間回蕩,飄遠,貼近,遠離……晃晃蕩蕩猶如一場六月天的雨,忽然傾盤倒下,忽然淅淅瀝瀝……讓人心隨著一浪浪地起伏波動。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一路尋來的,為何就斷定了她在此,久久不離去?
白玉溪的臉頰在火光中忽紅,忽白。她一時想他撥開梨樹,闖進來,找到她;一時想他叫厭了,快快地離去,再也不要找她。
她誰也不要見了!
誰也不要見了——
內心正自掙扎,外間的聲音也悄悄地靜了。靜了下來,再也听不到一絲的聲響。
不知為何,眼淚滾燙地溢出眼眶,毫無預兆地洶涌滑落!她忽然感到無比的荒涼,整個世間再也不人牽掛她,再也無人可以牽掛!
白玉溪忍不住哭出聲來,沿著洞壁滑下,蜷縮成團,哭得肩頭抖動!火光離了手,一頭栽在地上,四面一片黑暗。
洞口,猝然一陣倉促!
白玉溪未失警覺地抬起頭來,止住了哭聲。
月光照著他的背影,看不見黑漆的面孔。異樣熟悉的聲音,略帶恐懼地輕聲問道︰「是……是小白嗎?」
白玉溪有些愕然地望著他……
來不及反應,他又問︰「不……不是嗎?」聲音里有明顯的抖動,隱約還听見他喘氣的聲響︰「如果不是,請……請恕我打擾了!我……我……無心的,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大人不計小人過……你……你繼續吧……」
他一邊鞠躬哈腰,一邊往外退去,腳步的那種抖擻就差沒喊「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白玉溪忍不住破涕為笑,「噗嗤」一聲︰「你以為我是什麼啊?」略帶哭腔的聲音十分幽怨。
「啊……」他大叫一聲,立刻轉身朝洞外沖了出去,胡亂大叫︰「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千萬不要跟著我啊……」
白玉溪被他猝然的舉止嚇了一跳,跟著出聲大笑,笑聲如鈴,在洞穴里回蕩。她玩興一起,忙展開輕功追了出去,一面陰沉沉地叫道︰「你看看我是誰?你看看我有沒有眼楮?你看看我有沒有舌頭?」
「我不看,我不看,我什麼也沒看見,你不要跟著我!」後五紋的身影在清涼的月色下沒命地狂奔,呀呀大叫。
白玉溪仿佛已把傷心的事兒,忘記在了腦後,憋住了勁,就一股腦地追著他而去!
驀地闖進了一片樹林,清然幽寂!
秋葉輕漾,浮動著一股淡淡如煙的花香。
白玉溪不見了他的身影,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恍惚是個飄忽的夢境,插翅撲來,她一下子就被攝住了魂魄。
一人忽悠悠地說道︰「萬盞明燈來為你指路,小泵娘,你得遇神仙了!如果有什麼願望,就盡避說吧!」
白玉溪望著眼前數百個綃帕囊,那里面瑩瑩發著淡黃色的光芒。無數的流螢被人抓了放進綃帕囊里,便如一盞盞燈火般掛在樹干上,又如滿天的星斗,霎時叫人摘了下來,放在了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恰似一帶銀河,閃閃爍爍地繚繞在身畔。
夜風吹涼,衣帶與發縷翩然若舉,幾欲乘風飛翔——滿眼皆似璀璨的微雪,雪光隱隱灑下,滿頭滿身全然似雪香。
她雖然素來冷靜從容,但是此情此境,亦是讓她吃驚,動容!
白玉溪在樹與樹之間流連,在燈火與燈火間微笑。從來沒有人,曾花這麼多心思讓她開懷,從未有人理會過她的感受。她心頭顫動著,幾乎要再次落淚,忽然放聲大叫道︰「後五紋,你給我出來!」
一條人影立刻壓低了樹枝,顯出一張嬉皮笑臉的容顏來。
兩只眼楮閃閃發亮,在這安靜的樹林里,比天上的流星還要光亮,比這無數的流螢還要動人的美麗,他笑嘻嘻地問道︰「小泵娘,你找我什麼事啊?」
白玉溪在樹下仰望著他,看著他,眸光中似乎有什麼在流動,良久,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那兒?」
後五紋毫不正經地拈著莫須有的須兒,忽悠她道︰「本神仙,法力無邊——那是天機不可泄露!」
「你一直跟著我!」白玉溪眼色一閃,有一絲光亮閃過。她的頭腦可不是蓋的!頓時明白了,他剛才不過是在她面前玩把戲!
她下巴微揚這些個流螢囊,語氣淡淡,說道︰「不要告訴我,這些全是你辛辛苦苦抓來的!」
「那你猜!」後五紋依然是張笑臉,眼角下彎,唇角勾著一抹玩世不恭的笑靨。
「自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白玉溪眼眸雪亮,說話一針見血。
「唉——」後五紋忽然斂笑,大嘆其氣。舉眼望著她,說道︰「女孩子太聰明了,就是讓人難受!有時候,女孩子要學會裝笨,那才更可愛,更有趣!你看,我辛辛苦苦地一番籌備,給你這麼一說破,一文不值了!」
「很掃興對嗎?」白玉溪悻悻地問,忽然發覺自己真的不該那麼聰明!
後五紋一臉委屈地點點頭,喃喃道︰「也許是我太笨了!」
他這麼一說,白玉溪倒是過意不去了,補償似的說道︰「不,你還是讓我高興了一下!」
「哦……就只一下!」後五紋在樹上嗷嗷大叫,「我花了那麼多心思,你就只高興了一下,我也太丟人……我沒臉見人了!」說著便縮到了黑糊糊的樹叢里面去。
「不是的,你……你……是第一個花心思哄我開心的人,我……我……」白玉溪臉頰稍稍發紅,囁嚅著說道,她不擅長這樣地表達自己。
「你什麼?」後五紋又從樹叢中露出了一張俊俏的臉,眼楮晶晶發亮地追問她。
「我……我很感激!」白玉溪微垂了頭,低聲說道。
「我不要你感激!」後五紋一下子從樹上晃了下來,就站在她的面前,湊近她低語說道︰「我……只要你高興……地親我一下!」
他語出驚人!
白玉溪神色一寒,抬起眼眸來,正好撞進了他溫柔的眼楮,心中「撲通」一跳。
後五紋見她神色怪異,頑劣地一笑,歪頭想想,說道︰「你看你又哭又笑的,這算什麼事呢?江湖上的青蔥多著!要是別人都瞧不上眼,不妨考慮考慮我……」他半真半假地說道︰「……你和我有情人終成眷屬,花好月圓,喜結良緣,兒孫滿堂,白頭到老!」
白玉溪瞧著他眼眸中的狡獪,心中忍不住要生氣!
後五紋乍然抓住她的手,白玉溪猝不及防,正要甩開他,卻覺得手心似給他塞了一團紙屑。再抬眼看他時,他的眼色凝重!
一切都發生得突兀——
後五紋身子一晃,驟然地跌在了她身上。白玉溪一驚,急忙推開他,冷聲責備道︰「後五紋你……」誰知,這一推竟把他直推倒在地上,後五紋一點反應也沒有,直似昏了過去。
白玉溪驚疑不定,忙道︰「不要再鬧了,你給我起來!」
後五紋依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猝然,一記破空之聲,直朝她飛來。
白玉溪敏捷地回身一避,一點寒光閃爍而過,「當」的一聲釘在了她面前的樹干上。是一支銀鏢,上面還釘著一折白紙。
白玉溪上前三步,仔細確認了鏢上無毒,才解下信條。
上面字體娟秀無比,寫道︰欲救後五紋,立刻回平安客棧。
白玉溪心下一驚,急忙蹲身去模後五紋的脈門,竟然是中毒之象。這頃刻之間的變化,實在是令人措手不及!
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白玉溪毫不猶豫地下手封住了後五紋的胸前大穴,先護住了他的心脈。一蹙眉頭,便把後五紋負上後背,急忙展開輕功往回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