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千山暮雪 第十章 比劍

比劍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近了,還有三天。

能見白玉溪的面越來越少了,他每天都躲在自己的院子里悟劍,不許任何人去打擾!

那晚他偷進院子的事,白玉溪沒有說他什麼,只是警告他不能再來了,不然,就把他趕出山莊去!與他簽字約定的事,也要作罷!

白玉溪當時是說得非常認真的!

後五紋自然也不能把他的話當假。

他更不知道為什麼白玉溪那晚竟沒有中了他的迷魂香?

一大堆的疑問,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那些根本就是沒頭沒腦的事!

後五紋蹲在楊柳樹下面,自嘲地笑。一雙眼楮閃閃得就像清玉溪里的水,明明亮亮,似兩面鏡子。

就在這時,九曲拱橋那邊相繼走來幾個女子,有著婦人裝,有少女打扮,一群人明艷芳芬,梨清桃媚,談談笑笑地漫步過來,也沒有留意到橋旁樹陰里,竟然會蹲著一個人——

今天已是天下第一劍比試的日子。

武林中的盛事,沸沸揚揚。

可也不是人人能前來觀看的,在雁城以北有一座山,名臥雲,山峰高聳入雲端。山中有一座古剎,名听雨山寺,是天下僧人朝聖之地,據說當年紅雲臨寺,聖僧在此悟道听雨閣。

天下武功出自此中,于是武林中人都對听雨山寺十分尊崇。

今日盛事就選擇在這遠離人境,聖潔而虔誠的山上進行。僧人不推崇武功,殺戮,卻誠信于得道——

得道的方式,如佛語,法無定法,是法無常道!

劍道,到了極致,它也是一種修行,對人自身的修行,對人生的修行,對生命的修行,對智慧的修行!

今日要進行這一番自我修行的人,皆是劍道中的聖者,智者,巔峰對決,人劍合一。

地點就在臥雲山上,听雨山寺的指天閣,那里山道險峻,四面懸崖,武功不及者絕難登臨!山道前更有武僧把守,不讓多事之人上山混攪!

能被邀請上山觀戰的人,皆是武林名宿,得道高人。

而後五紋,是一個例外,也是一個意外。他是唯一一個用其智慧努力爭取得來這麼一張通行令的人,唯一一個默默無聞卻是經白玉山莊的智者樂文山領上山來的人!

大家雖好奇也不多言。今天的主角是白玉溪與雪宗傳世弟子——雪希言。

此刻雲氣縹緲,朝陽未起,四處一派寧靜,只余風聲凜凜,紛飛衣角。

白玉溪依然白衣青衫,一人孤立指天閣屋檐之上,人如青月水劍一樣的寂寞,一樣的清高。劍仍然系在他的腰間,未曾解下,似乎閑逸,沒有一絲比劍的緊張感。他的表現讓人覺得愜意而放心!

白玉溪的劍,自出江湖以來,從未嘗敗。

而雪希言的劍,更堪稱傳奇,卻只有白玉溪曾經見過,余人皆已做了他的劍下亡魂!

究竟他的劍竟是如何的神妙,令人期待。

這兩個高手之間的較量,劍與劍之間的較量,更叫人期待!

旭日東升之時,一抹白雲飛至。

雪希言的劍烏黑如木,長劍便如他的人一般毫不多言,毫無花哨,直直地平刺過來,就到了白玉溪的面前。包含著他的精、氣、神,人劍合一,快無倫比,完美無缺。

也如天地混沌,上元無邪!

在約定之日,在約定之時,一道劍氣,橫空而來。沒有多余的禮數,沒有多余的語言,唯有劍,就是他的語言!

他是一個為劍而生的少年!

這個為劍而生的少年,踫見了另一個同樣出色的,同樣孤傲的,御劍而生的少年!

他們之間是不同的,手中的劍也是不一樣的,運劍的理由也是不一樣的!

只是,他們都深知自己的意向,自己的目的!

都不曾懷疑過天命,心中毫無疑慮的人才能毫無雜念地為一樣東西執著,因著執著才能不顧一切,為心中的執念奮不顧身地燃燒!

一切人都以為白玉溪的天命是輝煌白玉山莊,一切人都認為白玉溪要為之燃燒的執念是維護白玉山莊的輝煌!

是的,曾經是的!

曾經在他心中,他今生今世只為白玉山莊而活——

可惜,今天已然轉變,只是未為人知,更可怕的是,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自己心中暗暗涌動的決裂——究竟是為著什麼?

究竟是為著什麼?

在樂文山的眼中,在苦寒大師的眼中,今日的白玉溪宛如一團烈火,幾欲燃燒殆盡……讓人驚心動魄!

這是出自內心的決裂,還是因為雪希言的威脅?

在別人的眼中,未嘗見過他的劍的人眼中,那一是團輝煌的、瑰麗的、燃燒的火雲,絕世的劍術,如洶洶的大火將雪希言的烏劍團團包圍著,奔騰洶涌地侵蝕——

就連雪希言也感覺到了他的異樣,一個人的心情、意志是可以影響手中之劍的!他看見過白玉溪的劍,那是平和的,冷靜的,甚至是溫柔的,宛如一樹的梨花搖落,空靈而又美麗,絕不是今日這般的火熱,凌厲,而咄咄逼人,失卻了往日的輕靈與銳氣!他手中之劍不停,雙目凝視住他的眼楮,只見那兒充滿了激蕩的感情與抑制不住的思緒!

這是大忌!斑手過招時的大忌!

後五紋雖然沒有那麼高的修為,看不出兩位高手之間的差異,但是他心中很為白玉溪擔心。因為他心中隱隱發現了一個秘密——也許是,不止一個秘密!而正因為一個秘密,而結下了無數的死結——

「四弟又把自己困在听香院了?」

「二姐,四弟自從出生第二天起,就被娘隔離了一切人事,他幾乎就是在院子里長大的,那孤僻的性子早已養成了!」

「也是可憐,娘養了我們三個女兒,好不容易才得了一個四弟。恰巧爹爹那一年又出了事,這肩負白玉山莊的擔子,從小就壓在了四弟的身上!照父親那樣的苛求,那樣日以繼夜地練劍,要是我早就撐不住,興許自己抹了脖子會快活些!」

「不過,我覺得四弟跟以前也不太一樣了。以前我總覺得他的心把自己鎖在一個角落里,別人都是進不去的,連笑一笑都是那麼的難得!現在,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我也覺得啊,有時候我回家來,他招呼我也比以前殷勤了。有時候,還問我夫君待我好不好,靜靜的,听著我道家長里短,很是耐心,有時候也會笑一笑,笑得特溫柔,就像好羨慕我似的!」

「大姐,你一說,我倒也覺得了。那回我穿了一套新裙子,梳了一個新發式,他就看出來了,還稱贊我漂亮呢!兩只眼楮一直盯著我看,眼神怪著,似乎自己也想穿上一穿似的!呵呵……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留意起我們姑娘家的玩意兒了?倒稀奇!他以前可是連正眼也不屑看的,心中就只有劍——手中的青月水劍,仿佛這一輩子要陪著這柄劍老去一樣!」

「是啊,他平素也不喜歡和我們親近,父親又嚴厲,自從娘仙去以後,他就更沉默寡言,更寂寞孤僻了!」

「他似乎是在與血魔之戰後,變了性子的!哎,你們說,他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或是什麼人了?」

「比喻說,姑娘家,他是不是心上有人了?」

「可是怎麼就沒听他說起過!」

「他怎麼會跟我們說呢?如果是那樣倒好,有人陪陪他,只要是家世清白,人品好的姑娘,相信父親也不會攔著的!」

「他現在才二十二歲,父親可能會怕他婚後分心,也許還不會應允的!萬一那個姑娘要不是正道中人呢?怎麼辦?唉……」

「我告訴你們一件更稀奇的事……」

「什麼?」

「他院子里的桃兒說,有一次她半夜里急了,起來如廁。哪知就瞧見四弟他自個兒待在院子里,梨花樹下漫天飛著流螢,他總是不讓它們飛走,似乎十分留戀似的,還自問自答的︰‘你說,這樣像是在下雪嗎?’而且,那天夜里桃兒還听見四弟在哭泣了!」

「四弟在哭泣?啊……」

「你能相信嗎?」

「他那樣的人,那樣清高的人,是為什麼啊?」

後五紋那天蹲在橋旁的柳蔭里,就是听到了這些。

如果是別人听著,也許是有些好奇,但絕不會聯想得到更多,也許無法聯想到更多,偏偏他是後五紋,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家伙!

他的腦袋轉了幾轉後,竟然隱隱地猜到了白玉溪的心思!只是欠缺了求證,但是今天是否就會有他想要的結果呢?

他心中有預感——

雪希言心中也有預感,他預感到白玉溪——白玉溪——想死在他的劍下——

為什麼!

雖然他們的比試是拋棄了生死的追求,即便是為劍而殞身殉道,也是無怨無悔,那是對劍的尊重,那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那是對自己的執著的尊重!但是他感覺到,白玉溪並不是與他一樣,並不是為了這些,而是為了一些莫名的,他不能夠了解的隱秘的東西,在刻意地潛藏地毀滅自己!

他感覺到,那是一股私念!

強烈的私念,偉大而執著,怨恨而無悔!

他不明白,那是什麼?

陌生的感覺潮水般涌來,幾乎將他擊倒——這種柔韌的劍氣與氣息,十分的危險,讓人迷惑,讓人情迷意亂!

但二十年的練劍,二十年的正氣,使雪希言堅忍不拔,無堅不摧,他的劍氣如同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勢如破竹地挑破了白玉溪的劍團,直擊其破綻——

白玉溪不閃不避,反而迎向了他。

唇邊帶著蒼涼而絕美的笑靨。

他所期待的幸福,即將來臨——

他的一生何其地痛苦,死,反倒是解月兌,是美好,也許是這一生的渴求!

而死在他的劍下,那是這一生再也無憾!

完美無缺了!

白玉溪的白衣青衫,在浩瀚如潮水的劍氣中綻放、飛揚,如同他的人,他的生命之最絢爛,最光彩的一瞬間,震撼了天地,人神無聲!

一片靜謐之中!

人們忘記了他是白玉溪,忘記了他是白玉山莊的少莊主,眼中似乎只看見了一個為自己的自由,為自己的追求,為自己的生命,付出了最大代價的清高的少年!

多少年後,還有人在回憶那一刻的所見——

宛如一朵開到了極盛之處的潔白如雪梨花,在這暮春時節,在這生命最輝煌的時刻,在光輝之中毅然選擇凋謝!

不管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一生都要肩負的白玉山莊,他都即將是一個偉大的傳奇!

如果白玉溪在這一刻死去,那就沒有了以後的故事。

也沒有了解開種種謎團的以後!

如果白玉溪在這一刻死去,他必定被人安送回白玉山莊。

經過祭奠、法事,入棺下葬,埋下土里,把一切秘密都隨他埋在黃土里,從此無人知曉?

無人知曉,他當時求死的心情。

無人知曉,他當時求死的原因。

一切皆隨時間塵封,塵埃落定!

江湖多了一個傳奇故事,一個帶著不解謎團的傳奇故事——

但是,白玉溪並沒有死,沒有死在雪希言的那一劍下,卻是從此在江湖中銷聲匿跡了。

與白玉山莊的智者樂文山帶來的那位少年,一起失去了蹤影……

其中的種種因由,江湖人人議論紛紛。

卻不得其解!

有人問,白玉溪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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