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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暮雪 第七章 回莊

回到凝香雅居。

白玉溪只覺意氣難平!

一聲不哼地扯上的衣物,和烏發上那奇形怪狀的簪子與羞人的玉堂春,一概扔在地上,一腳踢到角落里去。

身上依然穿著他那雪白掛素的錦袍,雙手一負,當堂而立。眼眸里閃爍著一股令人害怕的,驕傲的,寧死不辱的寒光冷意。

目光如一道劍光般穿刺過剛剛進門來的後五紋的心髒——

後五紋心上一陣收縮。臉上依然笑意盈然,雙手分別托住兩只小酒壇,上面貼著紅紙條,渾黑的墨字︰萬里香。

萬里香是落月鎮的名酒,白玉溪當然知道。

只是不知道他又要耍什麼把戲。

白玉溪兩手抓緊,右手中藏著一樣東西!

後五紋辨了辨他的臉色,眼中的笑意蘊而不發。優哉游哉地行將過來,也不說話,徑自把兩壇酒放在桌面上。

白玉溪此刻離他有三步之遙,手指里攥著一支尖細的,足可致人死命的發簪子。他雖未必定要他死,但總不能一再受其要挾!罔顧了白玉山莊的名聲——

白玉山莊的名聲比什麼都重要,甚至比他的尊嚴與性命都重要!

那是多少人,用性命換回來的尊貴與崇高!

不許褻瀆!

白玉溪的內心激蕩,但表面一派沉靜,完全看不見一絲的蕩漾,一絲的起伏波瀾!

後五紋緩緩地向他走過來,似乎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也許將會不遠。一步,兩步,他的腳再次抬起來……

白玉溪正待他走近,遠了他不能一招得手——

不能一招得手,以他現在的境況,那簡直是在自取其辱!誰知道激怒了這個無常的小賊,他的報復又是什麼?

白玉溪的心跳得微微有點快!

因為這事,他沒有把握。

後五紋的腳步方向一改,向他身旁的角落走了過去。他笑著去拾起被白玉溪扔在地上的綢緞錦衣,接下來的動作,直叫白玉溪吃驚!

他竟把衣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竟還十分認真地把它穿好。

他……他……他有斷袖之癖?

白玉溪臉色稍稍怪異,看著他的眼神更是充滿了警惕。手中的簪子握得更緊了一些!

敗類!

白玉溪神色不屑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後五紋穿好了衣服,神色依然是嘻嘻哈哈的,一派的玩世不恭。身上穿著女子的衣物,頭上梳著男子的髻子,不倫不類,不男不女,他卻毫不在意。悠悠晃晃地走過去,在客房的木案上供著的花瓶里,折下三朵鮮艷欲滴,嬌媚妖冶的唐桑梓。

那三朵唐桑梓,艷紅中暗透絳紫,香瓣層疊如累,華貴之中帶著三分邪野,一份清逸。

後五紋持著花,走過來,離著白玉溪一步之遙,緩緩地把那三朵香花遞到他的面前,一雙眼眸瑩瑩亮亮,卻是不說話。

「怎麼?」白玉溪動氣道。

後五紋一笑,頑皮中帶著釋然,清音說道︰「我知道你在生氣!生氣我捉弄了你,對不對?可是,我想和你一起上街去玩,如果不把你變一個把戲,那麼多的人認識你,我武功又低微,到時候別說要挾得了你,說不準反過來給別人整了,就算是死了,可能還不知道死在誰的手里?」他微笑著加問了一句︰「你說,是不是?」

白玉溪臉色依然沒有變,他知道不能對這詭計多端的小賊心軟。

後五紋溜溜他的神色,真真切切地嘆了一聲,說道︰「我自小在山村里長大,也沒有什麼伙伴跟我玩!見你和我年紀差不多,又有緣遇著。」他輕輕一笑,竟有些苦悶之意,低聲說道︰「你穿過女子的衣服,我現在也穿了,這一下算是打平了!還有,我往你頭發上前前後後簪過三朵鮮花,哪……」把手里的花兒一遞,說道︰「你簪回來吧!我不討你的便宜!」

原來如此!

白玉溪還是疑惑地望著他,問道︰「你玩了這麼多花樣,就只是為了和我交上朋友?」

後五紋自嘲地笑道︰「我知道自己的性子有點異于常人!可是,我和你一起上了一回街,也沒干出什麼讓你難堪的事來啊?至于那個澹台公子什麼的,我不過見他好玩,逗了他一下,也沒有騙他錢財,也沒有損了小白你的威風,也沒干出什麼傷害天理的事情啊?嗯?」

他眼楮一瞪,明亮亮地看著人,像一個生性頑皮,卻又不至于奸狡的孩子!

白玉溪凝視了他半晌,伸手接過他的花兒,三下兩下,把它們毫不客氣地簪在他烏油油的發髻上。一打量他的怪模樣,不由露齒笑了起來!

後五紋乍然歡呼一聲,似乎比什麼都高興,歡叫道︰「這麼說,你不生氣了?和我做朋友了?」

白玉溪搖搖頭,伸出已藏好了簪子的右手。

後五紋眼珠子一轉,立刻會意,嘻嘻笑著,探手進衣服里,模到後腰里拉拔了一下,扯出那柄矜貴的紅穗青銅寶劍,毫不猶豫地交到白玉溪的手里。問道︰「這下滿意了?」

白玉溪緊緊抓住寶劍,依然搖頭,眸色不變。

後五紋卻在桌子旁坐下,蹺起了二郎腿,不緊不慢地掀開那兩壇美酒,然後把一壇放在白玉溪跟前,說道︰「既然你現在還不把我當朋友,那麼我只好再要挾你一件事了!」

他向白玉溪舉目一笑,唇邊笑靨充滿了深意,「我想到白玉山莊去做客!如果你答應,我就給你解藥,並且相信小白你的一諾千金。」

他雖然沒有說如果不答應,會怎樣,但白玉溪不能再耽誤時間,如今離那天下第一劍的比試日子已不逾十日。

實在不能再和他糾纏下去,無期無了。

白玉溪權衡輕重急緩,毅然答應道︰「好,我可以應許你!不過,我立刻要‘軟筋散’的解藥!」這一句話自然是防著他反悔的!

後五紋自然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立刻給解藥,我就不可以應許你!也就沒有諾言可踐!厲害!

他朝白玉溪一舉拇指,雙眼眯著,然後使拇指往下一倒,神秘兮兮地一笑,再指著酒壇,輕松地說道︰「解藥早在里面等候多時!」

白玉溪望著他臉上自得的笑意,心下一驚︰這小賊的心術,可與他的脾氣一樣異于常人!似乎料定他一定會答應他似的,老早就將他一心想法子換取的解藥,倒在了他觸手可及,卻完全沒有估計到的酒里了!

膽大而心細啊!

若為善倒好,若為惡那真可怕——

白玉山莊。

餅了香城,馬車在官道上一直往前驅。

進了雁城的城郊,一切青山高拔秀逸,不再如香城溫山玉水,處處香花累果。雁城四面環山,名峰甚多,皆是燕洲俠客論劍,文人詩詞中的常客。

雁城的茶更是好,比起月落鎮的茶,遠其濃郁,勝其清醇,淡香猶如此方人物淡妝素裹,卻透著一股飄逸清新。

白玉山莊位于城南,北斗邑,依山而建,氣勢恢弘。

匾額上金粉題寫的字體,剛郁蒼勁而不失靈氣,便如白玉山莊的劍法——姿態、內勁、招式無不充斥著這個遠古家族的尊貴與風姿。

白玉溪下得馬車來,大門開敞,山莊前兩旁列著一隊男女,皆著白衣,系素巾,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端嚴肅穆,不苟言笑。

後五紋跟在白玉溪身後,見著此等陣仗,先是一愣,後是一笑。唇邊掛著一絲不好不壞的意蘊。

白玉溪這個少莊主在此有著絕對的威嚴,由他領進山莊的朋友絕對沒有人過問一聲。

每一個見著他的人都是恭謹而尊敬的態度。

就連走路也按輩分,誰也不敢走在白玉溪的前頭,仿佛那是絕不容許發生的事情!

後五紋故意並著白玉溪的肩膀走,身後的一雙雙目光都帶著震驚與疑惑,可是誰也不敢上來造次。

後五紋心里暗笑!

一叢人穿過平整的大道,直進了內堂。

木門繁雕——瑞獸翻騰,祥鳥飛躍。一排大門洞開,堂內空間開闊,案座蟠龍,宮燈鑠金,四柱擎天,顯然大家氣派。

就連四方垂簾也是織錦福字,華貴異常。瓔珞結帶所系,于細致之處盡顯此處名莊氣象。

白玉溪一抬目,向一中年書生模樣,一身儒衫的男子說道︰「樂叔,麻煩你給這位後公子安排一下住處。這位公子生性好動,聰明機敏,別選的地方太小,委屈了他!」

他這麼一明說暗指,自然是在給這名喚作樂叔的男子指點,讓他小心後五紋的生性好動者,必然不喜歡受規矩;聰明機敏的人,多喜歡猜測別人的隱秘。他是讓他防著後五紋。

樂文山自然聞言會意,謙和地向後五紋一笑,客氣道︰「後公子,這邊請!」

後五紋頗具深意地向白玉溪露了個笑臉,說道︰「有勞!」便隨了樂文山行去。

白玉溪輕輕一皺眉頭。不知道這個小賊還會給他什麼麻煩!希望白玉山莊的第一智者樂文山能夠鎮得住他,別讓他在此闖出了什麼禍事來才好!

安頓了山莊里的事務,白玉溪直入深院,拜見父親。

鳴風院內,松木森森。

不如前堂的貴氣,卻是更加的肅然,不可冒犯。

白玉山莊莊主——白靈運所居的所在,號「指柏堂」。他一生正直無私,為人嚴肅謹慎,少年時候愛研讀詩書,也曾是雁城頗有名氣的才子。後來因故,入了禪學,院子里樓閣亦多以禪宗典故而命名。

一派古意道趣。

僕人打開立雪軒的木門,一道陽光隨之進入。

白玉溪一襲素淨的白衣,跨進門檻,屏息躬身道︰「孩兒見過父親。」

立雪軒內陳設古雅簡樸,桌幾明淨。

陽光照在軒內一人的身後,照著他一襲素潔的淺灰長袍,照著他身下坐著的木轍輪椅,陽光也似乎有些悲涼——

曾經名動江湖的人,如今已然是一個殘廢。

曾經的一柄青月水劍,一身白衣,叫天下懾服的人,如今只能坐在這兩輪車上度過余生。

他曾經的夢想與輝煌已經遠去,他的余生只為了白玉山莊的承傳與尊嚴!

白玉溪每一次見到自己父親的背影,他都會心生愧疚!太多的前因積壓著,使他不能向父親直訴自己的苦衷,自己的承擔,與自己的心情!

他們,也許這一輩子也無法像別人家的父子一樣,敞開心扉,坦誠以對!

不能的!

他們兩個人都有太多的心結,多到互相將對方排擠在千里之外,無法靠近,無法破解,無法了結。

這樣的境況,要持續一生嗎?

白玉溪每每會這樣問自己,每一次,仍然沒有答案!

「回來了!」嚴肅的聲音打破屋子里的寂靜,帶著父親的責問,「帶回來的那個小子,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帶回莊上來?」

白玉溪抿了抿唇,用恭敬的聲音回答道︰「孩兒答應了他,讓他到山莊里做客!孩兒會讓樂叔好好看著他的!」

白靈運沉默了許久,聲調不變︰「比試的日子在即,白玉山莊不許出任何的差錯!而你,在江湖人的眼中,就是白玉山莊,所以你也不許出一點的差錯!」他緩了緩神,繼續說道︰「但在這個時候,你卻已經出了差錯!」

他的話,讓白玉溪脊背上發涼。在他背負起白玉山莊那一天起,他就是一個不被允許出現差錯的,不被允許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的人。

喝醉酒已是大忌!

還因此受了別人的要挾,讓白玉山莊陷入了一次危險當中!

現在,還攜帶了一個不明不白,不知其好壞的人,進入武林中的神聖之地,進入了山莊。

如果,父親還要追究起原因,那使他喝醉酒,失去了冷靜與分寸的原因,他又該如何作答!

「一次過失,足可致命!」白靈運再一次提醒他,宛如年幼時候對他的教導一般,不包含任何的感情,只是對他的要求,無比的嚴苛!

輪椅始終沒有轉過來,面對他的兒子,他唯一的兒子,聲音在靜謐中無緒地響起︰「你回去好好想清楚吧!」

白玉溪知道自己該走了。

木門再一次無情而無聲地關上,再一次塵封了他幼年時候對父親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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