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日。
清晨,昨夜的雨絲仍然連綿不斷。
侍候壬軒梳洗後,素尺退了出去,癸曦小姐一早與他說好的了,她今天早上要與相爺道別!
憋曦接替著素尺,捧著壬軒的一身朝服進來。
朝服已經烘干,燙好,折疊得整整齊齊,稜角分明。
壬軒聞聲回身,便又不期然地遇見了她一張盈盈的笑臉,怡靜的,沒有多余的情緒,他不自覺地微微蹙眉,「怎麼起這麼早?素尺呢?」
「我和他說好的了,今天就讓我來吧……」癸曦捧著朝服一步步地走近他,淡淡的蛾眉下,一雙幽幽的美麗眼楮微微有些泛紅,顯然是昨夜沒有睡好,說不定還有哭過。
壬軒硬起心腸,當是全然,沒有瞧見,語氣嚴肅地說道︰「讓素尺回來!」
「你不要趕我走……」癸曦心急地向前走了一大步,已經來到了他的跟前,就在他胸口的位置,她抬著頭看住他,「我今天就要出遠門去了……軒哥哥,你就再包容我這一次!」她靜靜地說道︰「我知道我看不見,我知道我侍候的一定不比素尺好,但是你就容許我,容許我這一次……好嗎?」
她的眼眶微微泛紅,唇邊卻微微地嫣然而笑。
壬軒沒有本事拒絕這樣的癸曦。
他無奈地張了雙手,回答道︰「好!」
憋曦笑了,笑得越發的婉麗,她已經向素尺學習過,又在墨硯身上實踐了許多回,她如今就向素尺教的那樣,雙手模到肩膀的位置拿起朝服,在虛空中一抖,把它抖直落下來!
紫色的朝衣,像一幕紗幔,隔著彼此。
壬軒指點道︰「再向前走一步!」
憋曦聞言,心上一喜,舉步輕輕邁了一步。
壬軒在她身前轉過了身子,說道︰「把衣服的右袖子展開!」
憋曦模索著展開袖子,壬軒的手臂就在她的手指尖下穿過,她聞到了他身上特有的淡淡氣息,熟悉的氣息,接著不由吩咐,她就能熟練地把左邊的袖子展開,讓他把衣服穿在了身上。
她的手順著袖子在他身上滑過他的心房,停在前襟的位置,一雙小手白玉般把衣襟雙雙拉攏,壬軒幫她的手固定著,唇邊不由自主地微微笑起來——
窗格外,素尺與墨硯在悄悄地看著,微微地抿唇笑。
憋曦心有靈犀地緊接著從自己的肩上拿下腰封,雙手拿著繞過壬軒的腰,模索著扣子一顆顆地結上。
她回身五步,就剛剛到了擺放朝冠的木案,伸手去一模卻是模空了。
素尺和墨硯看著就差那麼一點點,都是替她捏了一把冷汗,卻又不敢叫出聲來!
壬軒抬眸瞧著她失落的神色,笑了一笑,提醒道︰「再走半步!」
憋曦頓時笑了,尷尬地上前把朝冠捧在手里,半晌再敢轉過身來,心上還是怦怦地亂跳,她又默念著︰「一、二、三、四、五……」然後再上前半步——
窗外的素尺和墨硯又差點叫了起來,都瞪大了眼楮看著他們。
她不知道壬軒已經向她走了半步,這一半步踏上去,就要兩人撞上了,壬軒一伸手,卻沒有扶實她的手臂,卻是即時悄悄退後了半步,微笑著接住她遞上來的朝冠,一抬手戴在了發髻上,自己系好了綢帶,結在了頜下。
「好了?」癸曦問他,輕輕呼了一口氣,一臉的驚惶不定。
壬軒順手模模她的臉頰,輕聲安慰道︰「好了!」對上銅鏡整理了一下衣冠,轉身便往外走,問道︰「素尺,轎子準備了?」
素尺一怔,等大眼楮急忙回答道︰「準備了!」
憋曦跟著出來,壬軒微微轉身問她︰「該不是你還要當轎夫抬我上朝去吧?」他這一句話卻完全沒有說笑的意思。
憋曦急忙搖頭,輕聲道︰「就是我想,我也抬不動!」她抿了抿唇,嫻雅地笑了起來,在細雨的天幕下,格外的清晰。
「今天,你會回來送我嗎?」听見壬軒的腳步聲,她急忙將心里想了不下百遍的話問了出來。
壬軒腳步一停,眉頭微微一蹙,「不送了,不一定能早回來!」
「我等你……」癸曦期望地望向他的方向。
壬軒卻舉步繼續向前走去,淡雅地說道︰「不必等,等也等不到!」
听著他突然說得絕情的話,癸曦驀然神傷。為什麼就連送一下她也不可以呢?軒哥哥……為什麼呢?
素尺撐著青色的紙傘,壬軒走在傘下,低著頭,
他必須讓她學會不再依戀著他,走出丞相府,走出他的庇護,走出他的世界去……
她還小,外面的天空還那麼的大,景色那麼的美麗,只要她能從這里走出去,她必定會有更美好的明天,遇見更好的人……
擁有更好的命運……
壬軒在心里默默地祈禱︰不要再回來,不要再回到他的身邊來……永遠永遠不要……
走吧,我的曦兒……
我的愛,只能陪你到這里……
前面的路,你必須一個人堅強地走下去……你一定會有更美好的將來,一定會有更值得你等待,更值得你去深愛的人……
他會陪著你走完這一生!
而,這個人不會是我……
只要你勇敢地走出去,永遠不要回來!
這是我對你最後的祝福……與期望……你一定要好好地對待自己,不要自卑自棄,你是最美的人,在我的眼中,在我的心中……都是!
去吧……
永遠不要回來……
永遠不要再見我……
晌午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馬車停在丞相府的後門口等了好半天。
健馬輕輕地嘶叫著,雨絲終于是停了下來,但是天色陰霾,讓人的心情也沉了下來。
跋車的竟是風流公子模樣的人。
他靠在車廂旁,頻頻地嘆氣,呢喃道︰「看來,這一天是走不了了!」
這個人長相俊美非常,渾身一股慵懶勁兒,軟塌塌地靠著車廂,仿佛沒有了骨頭,身上的香氣四溢,一襲流光溢彩的衣裳穿在他那兒,卻一點也奪不走他給人的耀眼光芒。
他的一雙眼楮,一勾唇的笑意,就把別人的目光引了過來。
這個受了壬軒重托,護著兩個小丫頭到風城溪嶺無名草堂去拜訪潛先生的人,自然是出了名會憐香惜玉的香富貴。
自從那兩個小泵娘上了車廂以後,他們就一直在這里等著,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這兩個小泵娘要等的人,自然是只可以死,不可以病,百事纏身,全京師除了皇上就數他最忙,最勞心勞力的丞相大人壬軒了。
可是,這壬軒要是下定了決心不要你等,你就是等到頭發白了,他也是不會出現的!
香富貴就是清楚他是這樣的一個人!
要是他要讓你等到他,他早就該從宮里出來了!雖然他不會因私廢公,只要是下了早朝,他要從宮里出來一趟,那可是比炒豆芽菜更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真怕在這里等到他香噴噴地發霉了,這兩位小泵娘還不讓他走,他可不像那些大人物般有脾氣,又狠心,人家小泵娘讓他等,他也就只好乖乖地陪著人家等!
但是,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香富貴高高的身影,長長的手指輕輕地掀開窗簾子,就像掀起新娘子的頭蓋般風流意轉,他朝車廂里的兩個小泵娘眨眨眼楮,笑道︰「不如……我們今天不走了……明天再走吧?」
墨硯眼楮溜溜地望著他,臉色悄悄地漲紅!
這位公子哥真漂亮,連眼楮都精致得像畫兒一樣。
比她們家的相爺還要好看,就是唇邊那笑意就像能開出花兒來一樣,就是不像相爺那樣令人心里踏實!
憋曦卻是誰也瞧不見,就是比壬軒好上一百倍的人在她面前,她也瞧不見,神色幽幽的,卻是說道︰「不能等明天,一定要今天走,我答應過軒哥哥的!」她靜靜地說著,臉色上泛著一絲堅定。
盎貴朝墨硯笑了笑,他最喜歡「招蜂引蝶」了。
然後轉眼望著人小表大,口氣也老成,把說話說成了嘆氣的癸曦,不住地搖頭,嘖嘖稱奇,說道︰「怎麼壬軒連養個女圭女圭兒也養成了他自己的模樣,連說句閑話都皺著眉頭,仿佛天底下只他一個人有憂有愁,別人都不知天下愁滋味似的……唉……我說小丫頭,你早應該從他的陰影籠牢里逃月兌出來,到世上晃蕩晃蕩一番,你就知道這世上除了壬軒,還有更多值得你去歡笑的美好!」
憋曦傾耳听著,眉頭間有了一絲羨慕,淡淡說道︰「可惜……我是一個瞎子!鮑子你說的那些美好,可惜我都看不見!」
「小姐!」墨硯見她說得可憐,不由拉了拉她的衣袖。
盎貴听著,干笑了一下,轉了轉眼楮,又是問道︰「女圭女圭兒,你……一生出來就是看不見的嗎?」
墨硯回頭瞪他,仿佛他不應該這樣繼續問他們家小姐的眼楮的事情!
盎貴朝她好看地笑了笑,渾然當作沒有瞧見。一只手倚在窗欞上,托著腮幫子,等著癸曦的回話。
憋曦卻沒有介意,想了想,說道︰「好像不是一開始就看不見的呢!」她出色的眉目間隱著一絲朦朧的回憶神色。
墨硯暗暗吃驚,回首看著她。
盎貴又是勾唇笑了笑,問道︰「那是從什麼時候起看不見的?還能記起來嗎?」
憋曦閉著眼楮想了想,突然吃驚般睜開了眼楮,說道︰「我看見了一種光,一種五彩的光芒,然後……然後……就看不見了,看不見所有的東西了!」
盎貴的眼楮里投射出一股異芒,正經說道︰「五彩的光芒?那是什麼東西?你說……你的眼楮本來是可以看見的,只是見到了這種光芒後就看不見了?你為什麼會看見那種五彩的光芒?在哪里?」
憋曦皺著眉頭,細細地想,卻是搖頭,說道︰「我記不起來了!也許那時候我太小了……」
盎貴想了想,忽然臉上現出了一種異樣的喜悅,興沖沖地說道︰「小丫頭,我們現在就上路吧……別浪費美好的光陰了!」
墨硯望著他臉上那種特別的光彩,心里只覺得奇怪,他像是發現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似的,一下子就提起了興致來!特別是看著癸曦小姐的那種眼神,令人覺得詭異非常!
但是,無論怎麼樣,這位公子都不能叫人討厭他!
包何況,他是相爺親自把癸曦小姐托付給他帶出門的人!
憋曦躊躇不決,只好默然不語,心卻在听著車廂外的一切動靜——
風細細地掃過地面。
盎貴知道她在等著什麼,卻還是問道︰「他答應一定回來送你嗎?」
憋曦默然了半晌,說道︰「他說了不會來,讓我也不必等!」
盎貴無奈地笑了笑,柔聲道︰「據我所知,他如果說了不會來,就一定是不會來的了!除非你今天不想走了,我們明天再走,如果你決定今天走,現在就走,你再等下去天就要黑了!」
憋曦雙手緊緊握住,藏在了袖子里,冷冰冰地握住。
良久,良久,她才長長嘆了一口氣,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朝富貴說道︰「我們走吧!」
她那一刻的神色,讓富貴閃了眼楮。
不為她出色的容顏,只為她那一刻的神色——
就連富貴也開始埋怨壬軒為什麼這麼忍心,這麼讓人傷心,竟然都不來送一送行?!
她那種傷心的容色,是可以讓人心顫動的顏色——
也許,是因為這樣,壬軒才不來的吧!
這是富貴從車窗走到馬鞍後,跳上馬車時的想法。癸曦——是一個令人憐惜,能令人動容、落淚的丫頭!
她這種等待的神色,實在是太美了,美得讓人為她心疼!
風,架起了一抹雲,當這一抹雲飄過的時候,馬車已在嘶鳴中奔馳出小巷,遠遠地去了……
離丞相府邸越來越遠了……
在屋脊的隱約處,有一道深邃的目光,跟隨著它的遠去……遙遙地望著,那一襲紫色的朝服,在風中獵獵地翻飛著,恍如騰飛的羽翼——
他本不該來的,卻還是來了!
幸好她……還是走了!
他說過不再相見的,所以,沒有再相見——
他終于還是硬下了心腸!
但是欺騙不了自己,壬軒站在丞相府的最高處,遙遙地目送著那一輛承載著癸曦的馬車離開了這一條青石小巷,遙遙地遠去,將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天邊暈上了紅霞,沉沉日落,他迎著風,散下了一頭摻雜著灰白的長發,任由清風梳理他剩余的年月以及不可說出口默默哀嘆的思緒。
目光,轉而森然地望著眼前這一片繁華的龍淵。
他的心,能分成幾瓣,一瓣將酬知己,一瓣……等待流年,等待流年,自己被葬入了黃土木棺中,仍然默默地為著她祈禱,祈禱她能夠快快活活地活在這個世上……
可以記著他,但不要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