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冬冬」的一陣玲瓏輕響,宛如雪落霜河。
素尺往屋里瞧了一眼,見已喝得醉醺醺的壬軒將七弦古琴放在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彈,竟然琴聲綺綺。
往素,相爺撫琴總是正襟危坐,每次琴聲皆是清靜平和,雖然動听,卻沒有什麼起伏,偶爾波瀾壯闊,氣吞山河,也以平湖靜波終了。
這麼一張古井無波的俊臉,冷煞了多少官宦閨秀,京城佳麗的心,都有人暗自說相爺恃才傲物,眼高于頂,可是他們家相爺就是這麼個才華橫溢,舉世無雙的少年,連他素尺也傾慕他家的相爺啊!
當然,他是懷著崇敬之心,絕無非分之想的,絕無!
素尺暗嘆,連他也不知道相爺會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也想象不到要怎樣的女孩子才能般配他們家的相爺呢?金枝玉葉?大家閨秀?雖也有配得上相爺才情的,可是她們忍受得了相爺的冷淡嗎?這些嬌縱的公主小姐們,能像他素尺一樣刻苦耐勞,無怨無悔嗎?
嘿嘿,只怕不能!
到時候,哪一個只怕都會呼天搶地,哭爹喚娘的,爭是一個個令相爺煩心的老婆,相爺一定會受不了!
素尺搖頭。
那娶一個江湖俠女,或者名門之後好了,在江湖上見過風浪的人,起碼比較豁達嘛,也不會無所事事。或是挑一個精明能干的紅顏佳人,分擔一下相爺的難處,那該多好?哎哎呀……平時還可以一起彈琴喝酒,一起切磋武功,相爺也多了許多人生的樂趣!或許,人也就變得開朗起來,沒事的時候也不再老繃著一張臉,閑時,也可以笑上那麼一笑,多好!
就在他海闊天空地幫著他們家相爺籌謀著親事的時候,驟然,眼楮被什麼東西亮了一亮,一道裂膽寒光閃爍在他的臉上,心下悚然一驚,未及出聲,人已眩暈,倒在石階上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壬軒醉得已無知覺,衣衫皺亂地倒在古案前,連琴也丟在了地上。
書房里火光明媚,一柄青光湛寒的冷劍悄然飛來沒有驚動一絲的風聲,便連燭火也沒有飄搖,長劍以閃電之速,凌厲地朝他胸口刺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他等這個刺殺機會已等了太久。
太久,久到他以為壬軒不是人。
劍勢在離胸口半寸的地方……停滯住。
來刺殺的人,猛然一驚,兩根手指夾住了他的劍鋒……任他再如何使力,都不能再進半寸,「錚」的一聲,劍身在兩股內力之間迸裂開來,斷成兩截。
一截在刺客的手中。
一截在壬軒的兩指間,他霍然睜開眼眸,眼神之中煞氣森然,嘴里冷冷說道︰「你自己伏罪招供……還是我動手?」
刺客眼色驚懼,短兵相接之下,他已知自己絕非這少年相爺的對手,就連逃走的機會也沒有!他咬咬牙,一柄斷劍倏然地回手插進了自己的胸口。
入心四分,必死無疑!
不能完成任務者死,這是刺客的命運。
壬軒一蹙眉峰,掠起身來把住其命脈,已然氣絕。始料不及竟然如此殘酷決裂,他扶著尸身好生放下地面,舉手替他合上雙眼,歉然地嘆了一聲——宛如仰望夜月,眉間的寂寞!
出門拍醒被人擊暈的素尺,低聲吩咐道︰「好生安葬了!不要驚動其他人!」
壬軒未推門之前,已經感覺到房內的異常。
殺氣?
不是,是一股令他微微蹙起眉頭的香氣。
一股淡淡的,令人怦然心動的珞櫻花芳芬。
臥房的菱花木門,不推自開。
自是有人在使用了輕巧的內力。
「干嗎站在門外不進來?難道是怕見到我?難道是怕被我迷住了?」聲音極盡慵懶,尾音處帶著一絲絲揶揄般的笑意。
門後,蘭花背的太師椅上。
精致魔魅的俊臉,一襲繁黃金絲繡華綺麗到極處的絲綢紫衣,軟軟垂垂的,領子上翻著一圈白狐狸毛。
耳垂下一顆晶瑩剔透的紅玉,腰間系著一掛情人扣,斜插著身,盤踞在太師椅上,渾身都是妖魅撩人的花香。
壬軒踏進房門,離他遠遠地站著,審視著他,揚眉問道︰「半夜三更,私自闖進丞相的臥室里,意欲何為?」一口官腔,口氣沉沉,臉色不善,他知道這懶貓子最喜歡胡鬧、胡謅、胡來,一旦給他盯上的事情,就會沒完沒了,胡纏胡扯,雞婆得很!
堂堂一個大男人,卻最喜歡多管閑事,最愛搞憐香惜玉那一套。
「不要防我跟防賊一樣嘛!」富貴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換了一個姿勢,「我是來關心你的。」
「承蒙關心,領情了,請回!」壬軒冷淡地說,拱手送客,
盎貴早已見怪不怪,仿佛他如果忽然態度親熱起來,那才是天底下的第一宗怪事情,「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怎麼走?」
他朝他翻了翻怪眼,卻還是很瀟灑的樣子。
壬軒找椅子,坐下。
他也知道一旦給這個人纏上了,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盎貴伸手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幽眸流彩,「今晚有幸評賞丞相大人親撫了一曲,雖然不怎麼成調,但是里面的曲韻……」他頓了一頓,忽然笑了起來,點頭飲茶道︰「頗令人斟酌……斟酌……」
「怎麼說?」壬軒氣定神閑,依舊冷淡地問。
「以丞相大人的才情,在京城里望斷天涯的如花佳人不知其數……只因大家都認為大人心中只有燕洲,時時刻刻念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沒有半點私心,沒有半點兒女私情!可惜了一個才貌雙全石頭人,但是……」富貴詭異地一笑,笑得詭異,伸手一指指著虛空,「方才听相爺一曲,方知英雄寂寞啊!琴音綺綺,悠揚婉轉之處,動人心扉,回腸蕩氣之處,情深摯摯……琴為心聲啊,相爺不是無心無情,只是唯缺知音之人而已!」
說完,他抿唇默笑,一副算計之中的表情。
壬軒冷冷地看著他的眼楮,說道︰「那又如何?」
他根本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誘敵之計,兵不厭詐,這又有何好解釋?
盎貴回望著他一副不動聲色的黑眸,舌頭差點打結。
可是,他是誰?
他是俠義無雙的香富貴,為了佳人請命,義不容辭。
盎貴喝了一口茶,忽然說道︰「這茶太冷了!」轉臉笑眯眯地喊道︰「素尺……換茶!」
壬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回道︰「不用喊了,此刻他沒空!」
盎貴點點頭,卻是倏然問道︰「你還記得秋池姑娘嗎?」斜眸睨著他的神色。
壬軒想了想,點頭。
「你把人家一個姑娘就這樣晾在名月樓,不管了?」富貴得寸進尺地又問。
壬軒嘆氣,說道︰「我還能怎麼管?」
「你……覺得她怎麼樣?」富貴循循導他入正題。
壬軒一凝神,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她很好!」
「你……不打算娶她?」富貴掠眼望著他,說道,「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你,並且大有非你不嫁的決心!」
壬軒聞言,怔了一怔,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情,也可以說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私事,不由沉默了。
盎貴見他也沒有說反對,又繼續當紅娘︰「若不是她家道中落,也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更何況她父親是個清官。人家也是要姿容有姿容,要才情有才情,比京城里的哪一戶小姐都不遜色!包重要的是,人家溫柔善良,沒有京城佳麗的刁蠻驕橫,如果作為妻子她必定會對你加倍地體貼,對癸曦也會照顧有加的!」他望著久久不說話,又似默默在听的壬軒,輕聲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壬軒過了半晌,才抬起眼眸來,似乎恍然地說道︰「你今晚深夜來,是為當紅娘的?」
「是啊!」富貴理所當然地回答道,「誰又沒有規定當紅娘的不許深夜來訪,要是她們有我這等輕功也是可以盡避來的!」
壬軒朝他揮揮手,說道︰「那你回去等消息吧!」
盎貴怔了一怔,而後會意地笑了起來,笑得美美的,飄然起身,水月花影般從窗子飄了出去,遠遠地丟回來一句細雨飛花般的話︰「不要想太久,紅顏易老!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珍惜好華年!」
這血雨腥風的官場,這勾心斗角的宮廷,寸步維艱,他真的適合娶妻嗎?
壬軒不禁這樣問自己。
看著癸曦手中的紅色紙鳶越飛越高,他忽然有些羨慕。
澄澄碧空,遙遙萬里,鵬馳九霄之外,盡是逍遙。
「軒哥哥,這次的紙鳶已經飛得很高了嗎?」癸曦幽幽地望著他,輕聲低問,唇邊帶著一絲嫣然微笑。
「嗯,已經很高了!」壬軒搖了搖她手中的紅線,讓紙鳶又騰高了幾許,迎風扶搖。
「軒哥哥,我們把紅線剪掉好不好?」癸曦笑著問道,風吹得笑臉嫣紅。
「為什麼?」壬軒問。
「因為紙鳶會把我的願望帶上天,我的願望也許就能實現!」癸曦此刻在他面前笑得像一個天真無暇的孩子,臉上的笑靨如花兒般美麗。
壬軒默然地笑了,看著她,「你許了什麼願望?」
「噓……」癸曦豎起一根縴細的手指,搖頭,「不能告訴你,告訴你就要不靈驗了!」
「哦……」壬軒俊逸的眉目微微笑了起來,伸手模模她白皙的臉頰,「我們回屋去吧,這里冷了,天色也要黑了!」他順手把她摟了進來,完全就像小時候一樣保護著她,暖和著她。
憋曦的臉頰偷偷地紅了起來,心也惶惶地跳了起來。她沒有抗拒,很自然地往他手臂里縮進去,小聲說道︰「那你先幫我把紅線給剪斷!」
「好!」壬軒應承著,伸手往紅線上輕輕一彈。
那根脆弱的紅線就這樣斷開了,連著紙鳶一起隨風飄了起來,紅色的紙鳶越飛得高遠了。
「已經斷了?」癸曦感覺到手上的輪軸一輕,驀然懊惱,「軒哥哥,你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我還沒有準備好!」
壬軒抿唇,看著她一臉的不滿,問道︰「不是你讓我斷的嗎?斷一根繩子也要準備啊?」他都模不準她的心思了。
憋曦皺起眉頭,認真地說道︰「可是這不是一根普通的繩子!而且……而且我看不到……我只能感覺它是不是飛了……你應該告訴我一聲,再斷的!「
壬軒看著那根還飄得並不遠的紅線,忽然拋下一句話道︰「你等著!「
憋曦頓覺身邊一空,伸手一模,已經沒有了壬軒在身邊,她著急問道︰「軒哥哥,怎麼了?「
壬軒縱身上了屋檐,猛吸一口氣,凌空使出踏雲梯的輕功,藍衣一飄如幻影,伸手繞住了那一根細細的紅線,緩緩地飛旋著,如白鶴飛舞般落了下來,落在了癸曦的身邊。
憋曦感覺到有人再次握起了她的手,往她細細的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那只手的手指觸踫著她敏感而細膩的肌膚,她的心在纏繞之間,一顫一顫地悸動了起來。
一時神情恍惚,壬軒就坐在她的身畔,別的聲音卻仿佛離得好遠好遠……世間上的一切事情都離得好遠好遠。
「我把紅線還你手上了……」壬軒輕輕地說著,察覺到她神色有異,不由得停了下來,一時天地之間靜得仿佛可以听見心跳的聲音,這突如其來的寂靜讓癸曦的心亂了起來,不自覺地微垂螓首,一朵紅雲自頰邊冉冉升起,一直擴散到眉梢眼角,最後連白玉般的耳朵都透出了粉色,一時間嬌羞無限,使人不覺失神。
心里怦然一動,壬軒的心下怦怦地亂跳了一下。
他很快恢復了鎮定,笑問道︰「這次我要告訴你一聲嗎?」
「要!」癸曦良久才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壬軒的心尖顫了一下,勉強地笑了笑,說道︰「你準備好了嗎?」
憋曦緊緊地握住手指上的紅線,良久,良久,她才閉上眼楮,柔聲說道︰「好了,斷吧!」
仿佛在宣告著什麼似的!
壬軒再次在紅線上一彈指,紅線終于又一次斷開了!
耳邊有一個淡雅的聲音說道︰「它飛得更高了,曦兒……」
憋曦默默地收起手指上殘留的一段紅線,悄悄地把它揉成團,藏進了袖子當中。
她不知道,壬軒卻一直在看著她,看著她所有的動作。
看著她把他繞在她手指上的紅線珍而重之地收好,壬軒臉上的笑容漸漸冷了下來,目光慢慢凌厲起來,一字字道︰「我們回去吧!」
憋曦猶不知情地愉快地笑著,輕輕地應了一聲︰「嗯,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