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烈氣喘吁吁地換下學校的制服,穿上合身的西裝後,從書包中拿出他一罐「一日不用就渾身不對勁」的發蠟,對著鏡子熟練地整理發型。
他染著一頭紅色的頭發,雖然這發型總是讓他受到旁人怪異的眼光,但他仍很喜歡這頭如火焰般熊熊燃燒的發型,一頭紅發毫無顧忌地往上沖,光是維持就花了他不少錢。
修剪、補染、挑選發蠟、使用染發專用的洗發精,照顧發型跟照顧嬰兒一樣費時又費力。
沖著鏡子里的自己露出了自認為最迷人的笑容,整理一下隨身物品之後,他轉身打開門,踏入了另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
一年前,林雨烈萬萬沒想到,他只是抱著玩票性質的想法和心態,居然就被「EVENNIGHT」這間知名夜店錄取,成了公關。
雖說是公關,但實際上只是跟隨在正職旁邊的小助理而已,幫忙招呼、送水等工作,反而像是跑腿的外場服務人員。
一開始他只是想找個打工而已,畢竟升上高中之後,他不忍再讓父親負擔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與父親討論後,學費可由父親支出,而生活費由他自己負責。
如果可以,他希望連學費都可以不用勞煩父親。
他找了許多餐飲店、補習班等工作機會,但幾乎都做不滿一個月。他覺得薪水太少了,一百出頭的時薪,正規的高中課程又緊密,就算他利用其他時間打工,假日甚至工作一整天,在這高消費的都市中,他仍無法獲得滿足。
說他是90後的小毛頭也好,說他是價值觀偏頗的青少年也罷,他就是需要錢。他需要錢來滿足他的生活,他也需要錢來填滿他的消費。
除了養活自己,他必須也跟得上同儕之間的潮流。
就算他為此疲累,但仍須跟緊腳步。
因為他害怕被所謂的「社會」遠遠拋在腦後。
林雨烈完全不清楚他是怎麼被錄取進來的。
他還未滿十八歲,無法進出夜店,但他卻成為夜店的公關,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違背常理的事。
他記得當初只是不小心看到刊登在某人力銀行的征人訊息,點進去之後對上面的時薪待遇驚為天人,好奇心驅使之下就投了履歷。
面試的時候,主管只是抬頭瞥了他一眼,說了一句「紅發比較適合你」,給他一張發廊的招待券,要他好好改變一下發型。
棒日他就接到電話,說他被錄取了。
一切來得太快,一切來得莫名其妙。
反正這世界就是由許多的莫名其妙和不合常理所組成的。
在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林雨烈的耳膜快被DJ的音樂震破,他完全听不清楚自己在講什麼,燈光打在每個人的臉上,顯得詭異又嚇人。
他一直覺得夜店的燈光讓每個女人的臉油得可以煎蛋,油滋滋的讓他想到東坡肉。
他最怕肥肉了。
林雨烈滿臉笑容地指引客人往里頭走,心上卻避這些男人女人唯恐不及,在夜店里他看過太多無法理解的事情,包括男女之間的心甘情願或暴力逼迫,他知道現在他點頭招呼過的男人女人有一大部分將會遭遇到這樣的事情。
他以為他可以獨立于所有關系之外。
但他錯了。
凌晨一點半過後,是EVENNIGHT的另一波高潮。當天夜晚在這里舉辦了一場特色主題的活動,此時人潮更為熱絡。
林雨烈看到許多穿著暴露的女子在外面排隊,他與經理四目相接之後,會意似地點點頭,走到夜店門口,開始替這些女孩檢查證件。接下來的活動只開放二十歲以上的女孩參加,他和同事陸煒必須嚴格審查這些女孩的年齡,另一組公關人員正在疏導那些未滿二十歲的女孩離開。
「你父母知道你參加這個活動嗎?」眼前這位女孩看起來剛滿二十歲,他翻著她的證件,好奇地問道。
女孩听聞之後甜甜的笑︰「你看起來很年輕,你父母知道你在這里工作嗎?」
「他不知道。」
林雨烈說著,將證件還給眼前的女孩,女孩接過證件之後又笑了一下。
「那我的父母也不知道。」
說的也是,能坦白說出就不叫夜店了。
林雨烈自嘲似的干笑一聲。
一段時間之後,越縮越短的人龍終于只剩下小貓兩三只,林雨烈檢查完一位二十五歲女子的證件,接過最後一名女子的身分證件。
「四十五歲?」陸煒驚呼,林雨烈瞪了他一眼。不管在何時何地,直接說出女人的年齡是極度不禮貌的事情。陸煒接收到林雨烈責備的眼光之後,抱歉似地抿了抿嘴。
「不好意思,我們致上萬分的歉意,請您原諒。」
林雨烈將陸煒的頭重重的壓下去,自己也跟著低頭鞠躬後,抬頭準備將證件遞還,不經意地瞄了女子一眼。
他發現他拿著證件的手正微微地顫抖,腦中突然一片空白,什麼也不能做只是呆立在旁邊。
陸煒疑惑地看向他,發覺不對勁之後立即將證件從林雨烈的手上搶過來,還給那位女子。女子微微一笑,朝他們點點頭,便進入了EVENNIGHT。
林雨烈卻還沒恢復過來,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那位名為「花墨硯」的女子,長得好像他那去世多年的母親。
「你該不會愛上那女人了吧?」
林雨烈回過頭來,看見陸煒對自己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他撇了撇嘴,心里正想著該怎麼回答。
「不會吧?你真的對她念念不忘了嗎?」陸煒再度用高八度的聲音驚呼,眼楮瞪大著跟外星人一樣,雨烈覺得陸煒的眼球快掉出來了。
「我只是覺得他跟我媽長得很像而已。」怕陸煒的眼球真的會掉出來,雨烈避重就輕地回答。
陸煒說的對,他是真的對那位「花墨硯」念念不忘。那女人的影子如鬼魅般纏繞在他的心上,他不曉得是好是壞,但他真的忘不了。
活動結束後已經一個小時了,公關組留下來整理場地,雖然白天會有負責的人來清潔,但他們仍必須作簡單的整理。在客人離去後,他們無法想像這里會是平常上班的地方,地上的垃圾多得跟打仗一樣,砸碎的酒瓶和杯子隨處可見,還有幾灘嘔吐物,如沼澤般呈現不正常的顏色,臭酸味令人作嘔。
林雨烈看到時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較資深的同事拍著他的肩安慰地說︰「沒關系,今天還算是干淨一點了。」
平常到底髒亂地多可怕?他不禁對那同事投以同情的眼神。
「天啊!好難想像!」陸煒听到時湊過來扶著額頭說道,他雖然比雨烈大上三歲,但進來的時間比較晚,還算是一個新人。
「對了,你們剛剛在聊什麼?什麼女人?」
那位資深的公關名叫陳彥玖,他緊皺著眉頭、捂著鼻子,拿著拖把清理那灘如綠色沼澤般的嘔吐物,順便好奇地問道。
「你有看到嗎?穿著黑色爆乳裝的女人,靠近胸部的地方有一只蝴蝶的刺青,很像水墨畫的風格。」
雨烈已經不想阻止陸煒了,想怎麼回答就怎麼回答,他也不想多說什麼。林雨烈原本以為彥玖會一臉疑惑,沒想到他听完後了解似地點點頭。
「你是說花墨硯嗎?」
「你知道她?」林雨烈與陸煒異口同聲地驚呼,他們一輩子都不會有這麼好的默契,但偏偏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她很有名。」彥玖看著兩位瞪大眼楮的後輩,不禁笑出聲來,而後繼續說道,「你們知道Purple嗎?」
「紫色?」陸煒沒頭沒腦地接話,下一秒他接收到來自林雨烈的一記白眼。
「是附近很有名的酒店吧?」
林雨烈听過這間名為「Purple」的酒店,里頭不單單是喝酒的地方,許多熟門路的客人都知道一個秘密管道──叫小姐的秘密管道。听說Purple的小姐並不都是非常年輕,但都極有特色,每一位都有其美麗之處,也因此吸引了很多想嘗鮮的男人。
「花墨硯是其中最有名的。」
「你說什麼?」
相對于彥玖的一抹淡笑,雨烈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地訝異和難堪從胃部涌升而上,如果他沒听錯的話。
「花墨硯是Purple的小姐?」
很好,陸煒替他提出了心中的疑問,只有這時候他才覺得陸煒真是善良又可愛。
「她很有名,雖然已經年過四十卻保養的非常好,許多男人指定她就只是為了一睹這傳說中‘美魔女’的風采。」
彥玖邊說邊將拖把用力地塞進水桶里,好像跟它有天大的仇恨,相較于動作的粗魯,他的聲音輕得像是吹來的微風。
但听在林雨烈的耳中,卻變成了狂風驟雨。
彥玖將拖把擰吧後,挺直身子伸個懶腰,雨烈才發現他比自己高了一個頭左右。
「你們打工的可以先回去了,其他的我來就好。」
說實在話,林雨烈很想狠狠地揍彥玖一頓,他滿臉笑容地揭露了雨烈不願意面對的事實,語氣輕柔地像是不存在一樣,仿佛沒什麼大不了的。
對彥玖來講,當然沒什麼大不了,「花墨硯」只是他知道的一個名詞。
想當然的,林雨烈無法朝著彥玖滿是笑容的臉龐揍下去,除了因為他比自己高了一個頭之外,另一個原因是他的笑容總是無心機的,林雨烈知道他是好人。
但陳彥玖不知道,「花墨硯」對林雨烈而言,不僅僅是一個名詞而已。
林雨烈愛上「花墨硯」了。
她在奔跑著。
汗水不斷地從額頭滲出,而後沿著臉龐滴落,感覺這一瞬間就把一輩子的汗都流出,瀏海因汗水而結成一塊一塊的,她想伸手整哩,卻沒時間管這麼多。
她只能不斷奔跑著。
其實她不曉得後面是誰在追她,她本能地往前跑,能跑多久是多久,能跑多遠是多遠,沒人叫她停下,她就不斷地向前跑。
而後,她跑到了一個空間,滿是亮光的空間。雙腳不由自主地停下,她的身體也跟著放松,她以為她可以就此駐足,在這明亮的空間享受期待已久的溫暖。
突然,亮光熄滅了。
她整個身子被迫融入了黑暗中。
李沫宇驚醒。
四周安靜地連橡皮屑掉在地上都听得見,她突然想不起來自己身處何地,等到她的眼楮熟悉亮光之後,才發現她是在圖書館里睡著了。
她雙眼發直地瞪著被她拿來當枕頭的原文書,總共一千多頁,厚重到她想拿那本書狠狠敲打作者的頭,讓他嘗嘗被書壓垮的感覺。
好吧!她承認她在胡思亂想,只是因為現在她的腦袋仍遲鈍地無法運轉。她環顧周圍,發現拿課本當枕頭的不只她一人,心里頓時踏實多了。
其實這個夢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嚴格來說雖然不算是惡夢,但每當她醒來時,她的心髒仿佛快跳出來一般,全身汗腺突然一同打開,無論冷氣有多強,全身上下、從內而外她都感覺到燥熱。
像是將她放在火上烤的熱,火燙燙的,全身通紅,汗如雨下。
當她看到遠處有位女孩披著外套、打著噴嚏時,她似乎覺得有涼一點了。
放空了一陣子之後──或許有十分多鐘吧?她的腦袋開始運轉,視覺也比較清晰了。此時,她感覺到在震動。
不對,是放在背後的包包中,有東西在震動。
是她的手機。
‘沫沫,你在哪里?老師剛剛點名點到你了。’
藍紫特有的女圭女圭音從手機的另一端傳來,語氣中夾雜著一些擔心和緊張。
「圖書館。」剛剛不小心睡著了──這句話沫宇並不打算說出來,知她者莫若藍紫,她並不是第一次在圖書館睡著。
「……。」手機的另一端傳來一陣沉默,藍紫似乎已經明白,沫宇又再一次地睡倒在圖書館。
兩方沉默了莫約一分鐘之後,藍紫的女圭女圭音傳進沫宇的耳中︰「沫沫,需要我去救你嗎?」
「需要。」
語畢,沫宇听到通話結束的嘟嘟聲。
沫宇害怕男人。
她記得小時候她常與隔壁鄰局的男孩玩在一塊兒,但不知從何開始,她變得無法接觸男人。
確切來說,她看到男人會沒來由地感覺到渾身不對勁,若不小心有了身體接觸,甚至會產生頭暈想吐的癥狀。她曾經試著去接近男人,結果就是她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之後昏倒在別人的腳邊,被藍紫緊急送去醫院。
從此之後,她就不敢冒險了。
無論何時何地,她都與男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現在的她,甚至嚴重到在街上與男人擦肩而過時,一定會憋住氣,時間一久便會喘不過氣來。她也無法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因為里頭總是站著滿滿的男人,她無法忍受整車子的男人氣味。
她不曉得這種癥狀該不該稱為「恐男癥」。
李沫宇左看右看了一下,當時她特意找了周圍都是女孩的空位,無奈從位置到電梯的必經之路,之後都被男孩佔領了。
所以她才需要藍紫來救她。
不過,也就只有藍紫願意救她。
五分鐘之後,當沫宇看到一頭浪漫的褐色卷發,在電梯門開的同時晃頭晃腦的左顧右看,她明白救星來了。
藍紫白皙的臉龐微微泛紅,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看得出來她是盡全力跑來的。她慌亂的眼神將圖書館七樓的閱讀室全部掃過一遍,跟沫宇對上眼時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不禁松了一口氣。
「呃……不好意思,可以請你離開一下嗎?」
藍紫尷尬地走向離電梯口最近的位子,上面坐著一名眼鏡男,從他的表情不難看出他似乎受到了一些驚嚇。不過,等藍紫跟他解釋一番之後,他點點頭,便理解似地離開座位。
沫宇只能像個陶瓷女圭女圭坐在椅子上,不敢亂動,等待有人將她捧著離開這個地方。
那位會將她捧著的人現在走到她的面前。
「沫沫,我們快回去補點(補點名)。」
她抬頭,對上藍紫充滿溫暖笑意的眼神,一瞬間自己的嘴角似乎也上揚了幾個角度。
但下一秒她強迫讓自己的微笑從臉上消失。
「嗯,走吧。」沫宇面無表情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