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明冬青十六歲,離鄉十年,故居故土只剩下午夜夢回的殘缺記憶,心中的牽掛卻是個十個寒暑念念不忘的累積。
元胤昀不想她在出發前抱著莫大的期待,那一夜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一字一句地剖開她一年一年用期待與祈求織就的封印,釋放陳封十載的殘酷真相。
他開口時,明冬青老打斷他,一下要上茅房,一下說她想嗑瓜子,一下又說她有點冷想回些炭……然後元胤昀知道了,其實明冬青隱約有感覺,或者是無意間听到了外頭的風聲,只是她選擇逃避,或者選擇相信會有奇跡,只要不揭開謊言的面紗,希望就會繼續存在。
元胤昀嘆氣,「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活著,但要像你一樣平安被送出城的希望不在,因為你還小。」
明冬青睜大眼,他感覺到她的顫抖,但她卻笑著道︰「還沒到親眼看見怎麼知道他們都死了呢?也許……」
也許什麼?她希望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幸運?大部分的人都無法幸免……
天知道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她忘了他們的面孔,忘了他們的名字,但卻深刻地記得那年吃過的苦與煎熬,那些人不該受到懲罰,只因為他們在餓了九個月後吃到敵人施舍的一口糧!
元胤昀該怎麼說?徹底要她死心?敲碎她痴心妄想的期待,逼她看清絕望的真面目?或者繼續說著早晚都要破碎的善意謊言?
「我陪你回去。」他只能抱住她,「你也想回去給你娘上炷香吧?」
明冬青把臉埋在他胸口,點點頭。元胤昀疼得痙攣的胸口,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濕意蔓延,他只能張開為了她而強壯的羽翼,默默讓她的淚水浸透他心田。
盛世原來是無數悲劇換來的果實,甜也罷,苦也罷,嘗過筒中滋味,或許終能明了,最是值得的,不是功過,不是聲名,不是爭一口氣,也不是睥睨眾生,而是誰陪你嘗著那滋味,誰為你把眼淚擦,最是值得的,原來是不孤單。
麒麟城到羌城,這條路有多遙遠?當年她沉睡著,哪里知道這條路要再走一遍,是這麼膽戰心驚卻又柔腸寸斷,那已經不只是近鄉情怯。
這次只有三個人出發,她、元胤昀以及身為護衛的烏鴉。
其實離開羌城那年,她還小,甚至也極少出門,當羌城的城門就矗立在眼前時,她甚至有股陌生的、不真實的感受,當看到那些再平常不過的街道和如常為生活奔忙的老百姓,不知為何心中竟升起淡淡惆悵。
再多傷痕的土地,總要復原;不是世道炎涼,而是日子總得過下去。
太守府如今已易主,也沒人認得出眼前小鮑子打扮的少年是當年還綁著雙髻的黃口小娃。
元家在國境之北有數座礦山,元胤昀心思雖然沒怎麼在礦業上,不過元啟天當年壓對不少寶,因此到了羌城依然倍受禮遇,只是他不打算鋪張,倒是經由「皓寅」在克城的分號替他們同太守府牽線。
晃城這些年來沒什麼變化,就是留不住年輕人,太守一听「皓寅」的元老板來到此地,也竭誠歡迎。
他們接著才知道,新任太守已將太守府遷到他另外購置的新居。
「那麼以前的太守府如今到了誰手上?」
「舊太守府只有一處,如果你是說……」克城太守遲疑了一下才道,「本官想元少當家也是明白人,舊太守府已經荒廢了十年,實在是沒人喜歡那麼晦氣的地方,這些年又有一些江湖術士對十年前的事穿鑿附會,說那座宅第太陰,才會招來滿門抄斬的大禍,這風聲一傳開,連那附近都沒什麼人想住了,不過……」
「不過什麼?」
「日前鳳城有位公子想買下舊太守府,本官已經口頭上先答應了。」
朝廷對官邸買賣有一套規定,尤其是平民要買下官宅條件更為嚴苛,但羌城太守顯然將舊太守府視為燙手山芋已久,巴不得有人接手,他說口頭答應,自然是會盡可能讓那些官方程序盡快通過,以免買主反悔。
誰會想買下一座據說晦氣沖天的陰宅?這疑問元胤昀暫且擱在心頭上,他瞧明冬青倒是沒怎麼在意這件事,轉念一想,也許這是個機會。
「太守大人是否知道那位公子為何想買下舊太守府?」
「本官也問過,但那位公子只說他不信那一套,本官也不希望那地方再空著,若有來自帝都的貴人打算接手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管他理由是什麼,他還怕問得太多,對方翻臉不肯買呢!
「不瞞太守大人,其實元某也想在羌城購置房產,您這麼一倒讓元某對舊太守府產生興趣來了,不知可否讓元某也看看那座宅邸?」
羌城太守沒想到過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陰宅」,如今有兩名貴人搶著要,難道最近南方有什麼新學說潮流鼓吹買「陰宅」不成?
「元少東家想看自然是沒問題。」
擇且不如撞日,他們當夜就決定進舊太守府一游,羌城太守一听他們沒打算等天亮,他身為父母官,說是不屑江湖術士那一套,但骨子里還是有些迷信的,否則也不會自己又在別處購置官宅,當下心里毛毛的,便客氣地推說要回去忙公務,讓他們自便了。
明冬青心跳得有些快,斑駁的朱漆大紅門後,陰慘慘的景象讓她鼻酸。她不記得羌城的一草一木與故人,卻已在夢里溫習過無數回故居的一梁一柱。
若是這兒真有什麼鬼魅,一定也是認得她的吧?他們會對她說什麼?會否像她一樣激動得泫然欲泣?
她循著兒時的記憶走過荒蕪的庭園與穿廊,依稀還看見自己當年調皮玩耍的模樣,欄桿的扶手父親當年讓工匠磨圓了,因為好動的她額頭撞過一次,號啕大哭;大廳往內廳的廊邊兩根柱子,上頭橫著一道道刻痕,小丫頭一個的她見到父親幫姊姊量身長,也吵著要量,左邊是姊姊的,右邊是她的,刻痕在無憂無慮的歲月與生離死別的交界處終止。
最後來到內院的天井,月娘這一刻竟如此溫柔,如此善解人意,她潸然淚下地看見原本已經枯萎死亡的山桃樹,孤立在園中,枝頭滿滿的傲霜賽……
是先祖有靈嗎?風吹來,像黑夜飄著淚,花瓣落在她肩上。
她好半晌才听見自己的嗚咽,腿一軟,身後鋼鐵般的臂膀卻環住她,把她就要破碎的心也捧在手上。
母親的山桃樹,在這段被遺忘的歲月中,靜靜地在園中開著,仿佛等著這一天,要迎接她這個忘了回家的小女兒。
蒼天幽幽且寂靜,未曾因為人間悲歡離合而落下一聲嘆息,然而此刻她相信,必然是因為悲傷已太多、太沉重,蒼天縱然有心,也已滄桑。
明家被判滿門抄斬後,宅子里幾乎所有東西都被查封了,什麼也沒留下。元胤昀想買下這座宅邸,明冬青卻否決了。
「重要的不是這些……」若是新的主人能賦予它新的喜悅與生命,她不會反對。
人的一生總在前進、在遷徒,誰知今日腳下的土地,千百年來有沒有別人曾寫下傳奇故事?最重要的是留在心里也就夠了。
當年明氏一族,多被埋在城郭外的亂葬崗,天地滄茫,荒墳十里,要想在這之中尋找親人,猶如大海撈針,那些墳上沒有名字,甚至也沒有墓碑,若問誰的骨肉至親被草草葬在這兒,也只能得到一聲嘆息,狂風沙吹來,吹得她不斷流淚的眼都痛了。
「阿爹!」她對著曠野大喊,「姊姊——」
他們可听得到她?她回來了!體內的悲慟狂竄著,在尋找出口,人到了這個年紀,面對生命中最無力的訣別,竟然也只能像黃口小兒一般借著號啕大哭來宣泄痛苦,她一直喊到嗓子啞了,只能頹然跪倒在泥地上。
不管埋著誰,總之那黃土之下的枯骨曾經和她流著相同的血。他們三人默默地燒了一會兒冥紙,明冬青手上動作突然一頓,站起身。
「怎麼了?」
「我記得娘葬在哪兒。」
她雖然沒有娘親的記憶,但那座美麗的墳冢卻是她兒時的避風港,以前回憶起來總覺得好笑,每回她闖了禍,就躲到娘的墳哪兒,阿爹找到她時責罰就會輕一些了。
不同于亂葬崗和城內那些平民或富豪會選的風水寶地,明相梧選擇將愛妻葬在他們年少時總是相約見面的山坡上,在圍繞克城的群山之中,能夠看見舊時的太守府,兒時有條小徑能到達,明冬青意外地發現那條小徑經過了十年,竟然還存在。
烏鴉和元胤昀舉著燈籠,東方天際已經露出鴿子羽毛般的灰色。
小徑後,柳暗花明,明冬青和元胤昀同時在盡頭頓住腳步。
母親的墳旁多了一座無名冢,明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每走一步都有些顫抖。
雜草未在兩座墳上撒野,看得出不時有人打掃整頓,只是緊挨著她母親墳旁那座無名冢,為了難以向外人訴說的原因,立了碑,卻不敢刻上名字。
她立刻明白了,不知是誰,有人默默地替她父親收了尸,而且知道這里是他最好的歸處。她在兩座墳前跪了下來,靜靜地各磕了三個響頭。
元胤昀本來有些擔心她,但這一刻她竟然沒有流淚。
「也許是女乃娘,或者克城里終究有人相信阿爹是好人,對嗎?」她胸臆間的悲傷終于得到一些安慰,幾乎要笑著落下淚來,「不管世人怎麼說,不管將來別人記得什麼,總歸這世上有人相信阿爹不應該橫尸荒野,對嗎?」
元胤昀摟著她的肩膀,「會有的。」
曙光穿透了重重雲靄,灑在他們身上,灑在明氏夫婦的墳上。
「阿爹要我好好活著,好好做人,你幫我跟阿爹作證,我都有做到。」她仰起頭道。
元胤昀笑了,「你阿爹跟娘這些年來應該都看得很清楚。」他揉著她的發頂,看向明氏夫婦的墳,正色道︰「太守大人在上,晚輩元胤昀為明冬青作見證。」
他凜然的神色和語氣到這里頓了一下,突然有些好笑,握住她的手,換上了和家人說話那般的語調,「她活得很好,是個善良……但有些貪吃的丫頭。」
明冬青又氣又好笑地捶了他一拳。
掃完墓後,知道父親已入土為安,明冬青心願已了,當天便直接返回麒麟城。
出羌城城門時她往回看了一眼,她知道至少未來每一年,她還能來給父母掃墓。
元胤昀卻以為她覺得感傷,他讓「射日」慢慢在驛道上行走,端詳了一下四周地勢,遙想當年圍城的慘況,在能夠遙望羌城城門的叉路口勒馬而停。
「怎麼了?」明冬青抬頭看他。
元瓶昀看著山城,「你會恨嗎?」家破人亡,終其一生必須隱姓埋名,連為親人上炷香都不能光明正大,他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力量承受這些?心疼之余竟然也由衷升起欽佩之情。
明冬青突然想起當年那些靼子,看著這緊閉的城門,他們心里想些什麼呢?她笑著搖搖頭,「我常常想,要是這世界上沒有饑餓就好了!」
人們的爭執無非是各為其主,或者為了信念,或者為了家園,或者為了野心,她無法改變,因為那些人其實擁有一個生命最基本也最不可或缺的恩典,只是他們並不明白,甚至不覺得那很重要。
「如果天下每個人都不用餓肚子,都有飯吃的話,該有多好?」不要再有人經歷那樣的絕望與無助,因為那種痛苦會讓人打心底質疑生為人的價值,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抱著希望等待黎明的到來?
連希望與生為人的尊嚴都已經不在時,那才是真正的無間地獄。
元胤昀握緊韁繩,「我們何不試試看?」
明冬青仰起頭,眼里有些驚訝,他笑著策馬回身,讓「射日」重新在驛道上奔馳。
只要有錢,沒有辦不到的事!元胤昀心高氣傲地想著,要實現她的願望,當然要很多很多、比富可敵國更多的錢。
元啟天一直認為元胤昀沒有野心,那是因為他沒有成就野心的動力。而那一刻,未來的「皇商」為了心愛女人有些傻氣的鴻願,展開他如巨鴻羽翼般無法摧折的野望。
兩年之後,天朝商業版圖盡遍元家之手。
在元府,和明冬青感情最好的,除了元胤昀,就屬周大娘母子。廚子跟貪吃鬼本來就合拍,周一刀性格大刺刺,明冬青淘氣又有些小迷糊,有時連周一刀的兒時玩伴鈴兒都要吃味呢!
「我看這麼著,少爺你不想娶的話,可以叫一刀娶。」季白嗑著瓜子,一句話讓所有人嗆咳了起來,包括正巧經過書房的周一刀。
死老季,如果不是沒長心眼,就是存心暗算他!
周一刀惱火至極,貓著身子躲到假山後,就听見元胤昀又冷又沖的嗓音道︰「青兒的事輪不到你來插嘴!」
元胤昀的反應讓周一刀心里閃過一個念頭,他模著下巴,思考片刻,接著帶著一臉神秘笑意轉身回廚房去了。
廚房里,明冬青又來纏周大娘做食譜上的點心給她吃,本來周大娘只當丫頭貪吃,不過幾回下來,發現丫頭邊吃邊拿著墨寶在一旁注記,她發現丫頭和她兒子一樣有一張刁鑽至極的嘴。
周大娘的廚藝是家學淵源,她總說自己姿質平庸,全靠穩扎穩打的基本功才能不辱門風,而丫頭常常嘗過一回她的菜,就能點出她的不足之處——這還是她追問之下明冬青才肯透露的,明冬青其實不講究吃得精致,更擔心自己只是門外漢,不該班門弄斧。
「我只是個平凡人,只希望盡好自己的本分,對廚藝能否精進並不像一刀這麼執著。」周大娘嘆道︰「如果不是當年我父親逼著我,我想我只會把料理當成嫁人必備的條件,不過現在我反而慶幸我父親當年這麼磨練我,我才能把他老人家的功夫傳給一刀。」
也才能在丈夫死後到元府擔任大廚,養活她自己和兒子。
因為周大娘發覺明冬青這樣的天分,明冬青偶爾便一時興起,由周大娘指揮,她自己試著下廚。即便有人覺得不妥,明冬青便說,洗手作羹湯本來就是為人妻的本分。
反正她也覺得很有趣,因此越發頻繁地往廚房胞,大概也就因為這樣,一向最不會看人臉色的季白才會冒出那句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