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九年,春末。
京師謠言四起,詔獄徒破,數名聚義會反賊逃月兌,故而命錦衣衛全城搜查反賊,時八月,至金秋,略漸平息,逆賊之事清了,功過賞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輕快的調子從房子里傳出來,她趴在桌上拿著毛筆歪歪斜斜地寫著字,嘴巴里一直念念叨叨,「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她好像很自得其樂,寫著唱著,連門口站了人也不知道。
「桑枝。」門口的人喚了聲,桑枝抬起頭。
「風憐公子。」她眉開眼笑,朝他招招手,「我有沒有進步吶?」她每天都有練習寫字哦。
風憐懿卸了唱戲的裝扮依舊是衣袖飄飄,一走進門就有股花粉的味道彌漫開來,他拿起紙,上面還是歪歪扭扭的字,從頭到尾就是兩個字︰桑枝。
他不知在想著什麼,就听見桑枝在那嘀咕︰「鳳兮如果知道桑枝會寫自己的名字,也會很高興的吧?」
「嘶」一聲,風憐懿慢悠悠將紙扯成了兩半,「你還在做夢不成?」他問得輕巧,隱隱有些怒氣。那個晚上鳳兮一箭,她雖不死卻也重傷,而鳳兮竟然隨錦衣衛而去,若不是風憐懿將她救回來,她還有命活下來嗎?接下來五個月,那個人——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竟然幫起了錦衣衛,短短幾個月助廠衛將所有逃離反賊一舉抓獲。跟錦衣衛扯上了關系還能月兌得了麼?這次行賞,恐怕少不了他——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麼,風憐懿唯一知道的是桑枝不能再跟鳳兮扯上任何關系了,那個人要做的事,已經容不得任何人與他有關系了。
桑枝看著他,「我知道鳳兮去哪里了。」她格格地笑,有時候風憐懿不知道她是真的瘋癲還是裝的瘋癲,「我真的知道他去哪里哦……」她點點頭,有點神秘莫測,就好像戲里唱的——遺世獨立,羽化成仙——鳳兮,根本就不像是個凡塵的人吶,那是老天賜給她的一個很奇怪的,很美好的夢而已。
風憐懿愣了愣,叫了起來︰「戲里唱的都是騙人的!」比如什麼身不由己,比如什麼不離不棄,只有這個傻瓜才會這麼深信不疑。
「哎?」桑枝眨眨眼很奇怪地看著風憐懿,「你生氣了嗎?不要生氣了好嗎?」桑枝拉拉他的袖子,風憐懿就氣不出來了,對她生氣是沒用的,反倒是自己,剛才那麼大火氣會嚇到她吧。
「我沒有生氣。」他放柔了聲音,「對不起,桑枝。」他也低聲道歉了。
「你沒有生氣,不用和我道歉,」她也低低地道,「鳳兮,也總是和我道歉。」
「什麼?」風憐懿沒有听到後半句。
「沒什麼。」桑枝仰起頭,笑得無比燦爛。
風憐懿看了看窗外,今天天氣很好呢,「桑枝,出去走走好嗎?」這一道穿胸之傷足足養了五個月,他說著就去扶桑枝,桑枝點點頭,慢慢爬下了凳子,手撫上胸口落下病謗的地方。
風憐懿小心地接過她的手,不由皺眉,每次這麼攙著她心里不自覺會發抖,她是被鳳兮給毀了的!可是那一箭,怎麼沒有毀掉她的心、她的情、她的幻想?
他手顫了顫,她一不小心就跌進了他懷里,有些花粉的味道滲透了出來,風憐懿是御梨棲的台柱,身上總是帶有胭脂水粉的味道。桑枝使勁吸了吸,「好香。」胭脂的味道她很喜歡,不過,她想她可能還是比較想念鳳兮身上的味道,那種淡淡的,任何人都模仿不出的意韻。
想到這里,她又笑了起來。
風憐懿扶著桑枝緩步,這五個月桑枝從來沒有問過一句︰鳳兮去哪里了。就好像她說的,她真的知道他去哪里了,所以從來不開口問,在她的眼中,鳳兮就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也許隨時都會消失,那麼突然的某一天就會不見了,大概從前的一切就真的只是一個夢而已——他走了,桑枝甚至覺得理所當然,就好像她覺得,鳳兮一定是回到天上去當神仙了。
「桑枝,你累不累?」風憐懿輕輕道。
她搖搖頭。
「別光笑,」風憐懿整整她的衣裳,「明日晚上我唱曲,你想听什麼,我唱給你听,好不好?」
「好啊。」她又笑,「唱《鶯鶯傳》好不好?」她好喜歡那場戲呢。她笑著笑著,那笑容就僵在臉上。
風憐懿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這輩子最不想看見的人——鳳兮。他的身後跟著一個淡綠色錦衣華服的少年,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一品堂上了馬車。
桑枝揉了揉眼,「是鳳兮嗎?」她問得不確定,轉頭去看風憐懿。
風憐懿頭也不抬,一把扯過她調頭就走,「不是他,你看錯了。」
「你說不是他,」桑枝抽出了手,「那麼一定是他,是鳳兮。」她好像突然變聰明了,轉身,竟然朝馬車沖了過去,跑了幾步胸口就窒息起來,身體有點顫巍巍,身子略有傾斜,好似一不小心就會摔倒下去。
她就這麼不顧一切地橫沖直撞了上去,甚至沒有看到從道路旁插出的另一輛馬車,那車夫立刻勒住韁繩,馬頓足一掐,仰天就是一嘶,塵土飛揚。
「桑枝!」風憐懿驚叫一聲,只差幾步,那馬就會踩傷桑枝,而他竟然邁不開步子追上去!
「找死啊,瘋子!」那車夫冷汗一把,脾氣不好地直罵桑枝。
桑枝好似沒看到剛才是什麼處境,也沒有听到身後的叫罵,她只看見鳳兮的馬車,近了,很近了——那馬車開始前進起來,不——等一下——
桑枝在後面追著馬車,尖叫起來︰「鳳兮鳳兮——你、你回來——」
餅路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她,瘋丫頭又開始發瘋了。
[鳳兮——等一下——]
好似有人在叫他,鳳兮愣了愣。
「啊,是不是有人在叫你?」搖扁掏了下耳朵。
「沒有。」鳳兮心口一跳,垂了眼眸,他很清楚地听見那叫聲還在繼續,那是——桑枝——桑枝,你怎麼——還記得?你怎麼——想不明白呢?
搖扁撩開了簾子朝後看去,一驚一乍的,「哇,那姑娘好厲害,竟然追著馬車跑!」他轉過頭來,「你真的不看?」
「……」鳳兮沒有回答,但是也沒有動作。
鳳兮,你回來,看看我好不好?
鳳兮,我跑不動了,你停一下好不好?
鳳兮,鳳兮……
那些話落在腦子里,重重疊疊重重疊疊,好重,會喘不過氣——
好吵!好討厭!好心煩!好……痛苦……心里像有什麼弦刺痛了,不要听,不要看!桑枝,你怎麼永遠不知道什麼是痛?你怎麼,不懂得失望死心?指骨被掐得蒼白,他一聲不吭,任由那聲聲叫喚越來越輕,遠遠的「撲通」一聲響起,他身子顫了顫,終究……還是沒有動。
搖扁嘖嘖嘆息鑽了回來,「她摔倒了。」他捻了捻手腕上的佛珠,「看來是追不上了,阿彌陀佛。」他說了這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