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屋外的人影晃了晃,好像被他那一喝給嚇住了,她全身都被雨淋得濕透,竟然一聲不吭,想來她站在外面很久了,也看了很久,如果不是他一直在想著從前的事,應該早就發覺她才對。
他微微皺眉,放輕了聲音︰「桑枝?」她頭發還沒有打理好,如今被雨一淋,全部搭在肩膀上,很是邋遢難看。
桑枝點點頭,卻還不肯走進屋來。
他皺皺眉輕笑一聲,自己站起去將她拉了進來,卻看見那丫頭好像發現什麼很驚奇的東西般直盯著他看,「怎麼了?」他說著就瞧見她額頭今天磕上磚頭的傷,原本血肉模糊,被雨一淋,血是沒有了,但是傷口卻更加清晰了,他在身上掏了掏,發現沒有什麼干淨的手帕之類的東西,只好用手輕輕替她在傷口周圍揉了揉。
「啊,沒事沒事,不疼呢!」桑枝傻笑起來,急忙抓下他的手,「那個……」她一個字又卡在嗓子里說不出來,為難的瞅著他,「那個,嗯……」她嘀咕了半天,滿臉都是猶豫不決的表情。
「嗯?」他始終不知道桑枝要說什麼,現在看起來她倒是一點也不撒潑,「你在外面,為什麼不進來?」他好心地拉她到桌邊,手糾纏在了她的亂發上,皺皺眉,真是個不會打理自己的姑娘。他不知從什麼地方翻出一個小木盒子擱在桌上,「外面的雨那麼大,」他抬眼的時候又看見桑枝額頭顯眼的傷,「疼不疼?」
桑枝眉開眼笑地搖搖頭,「我是想進來的,可是……」她咽了下口水,她站在窗外,透過窗子看到他,跪地撫胸,就好像……縮成了一團的無害小貓,「一定會打擾你的吧?學堂的夫子說這樣不好。」抬頭,她是問了好多人才找到這里來的,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楮,漂亮的,干淨的,樣子端莊到清雅。他的呼吸很輕,輕到幾乎讓人以為他不過是個存在在房間的幽靈,這一片空間不屬于他,他也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那瞬,桑枝腦中只有一個情景,就是她頭次翻牆爬進御梨棲看見風憐懿唱曲的樣子——驚艷!
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驚艷。
可是她沒有說的是,她不光因為那份驚艷,還有他毫無知覺下隱約透出的威懾,她——是被嚇住的。當然,桑枝不知道那是種什麼威懾。
就為了不打擾他所以寧可站在窗外淋雨,還夫子說?這個丫頭什麼時候將夫子的話听進去半分,也就不會滿大街拿著刀子跑還被別人當笑話看。
「真是好看,跟風憐公子不一樣呢……」她格格笑著就伸手去模了模他的臉。她喜愛漂亮的東西,因為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漂亮,所以純粹是那種看見了好看的東西就心癢癢忍不住要去觸踫,可是手一踫就縮了回來,仿佛害怕自己會玷污了那些干淨,「啊,那個……你……」她別扭地咬咬唇。
他想他終于明白她要問什麼了,「鳳兮。」他嘆息,問一個名字何必這麼畏畏縮縮的呢?
「瘋兮?」桑枝驚叫起來,「你才不是瘋子,為什麼要叫瘋兮?」她好像很為他打抱不平。
鳳兮莫名其妙地看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嘆息口氣,「鳳兮,鳳凰的鳳。」
鳳凰的鳳……桑枝眨眨眼,她不認識字,但是不代表不知道,「啊,我知道我知道了,就是那個‘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是不是?是不是?」她抓著他的衣袖,激動萬分。
鳳兮驚訝地看她,不知她還曉得這詩,他點點頭,「你知道?」
「我知道,不,不是啦,我不知道,啊……」桑枝傻傻地笑起,揮揮手,「不是不知道,是御梨棲的風憐公子唱過,所以我知道。」她有點表達不清楚,很顯然,她是知道有這麼句話,但是並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也不知道這是司馬相如寫給卓文君的情詩,「這個名字真好。」她坐在凳子上搖頭晃腦,好像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鳳兮無可奈何地看她,從小木盒子里取出一把梳子,走到她身後,理了理她雜亂的頭發,開始給她梳頭。
桑枝張了張嘴,眼楮四下里轉了圈,「鳳兮鳳兮,這頭發不好疏,就隨它去吧。」她從來都懶得打理那亂七八糟的頭發,今天居然有個人親自為她梳頭,她覺得很新奇,甚至有點受寵若驚。
「女孩子不梳頭,像個什麼樣子?」鳳兮輕輕答了聲,自顧自地繼續打理,其實這丫頭從頭到尾沒一個地方像女孩子的吧。
「干嗎一定要像女孩子?」她嘟著嘴,或者她根本就不理解,什麼是女孩子,什麼是——女子。
鳳兮扯了扯她的頭發,引來她驚叫一聲︰「好痛!」
他好笑地出聲︰「痛?你早上打架的時候,怎麼不痛?」
桑枝咽了咽口水,瞪了他一眼,「那是因為我要保護風憐公子!」她還說得義不容辭,視死如歸的樣子,「他們都在背後說他的壞話,我告訴你哦,」她好像在說著小秘密,「風憐公子人很好,是很好的那種。我不保護他的話,他一定會被欺負的!」
很好的……那種?
鳳兮的梳子頓了頓,「傻瓜,」他又笑了,「沒有誰能保護誰一輩子的,他們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桑枝不服氣地仰頭,「才不對呢!如果我不去幫他,就沒有人會去幫他了!」她咬咬牙,就好像她被人欺負的時候,如果風憐懿沒有救她,大概——也是沒有人再來救她了吧,在她的心里,風憐懿是個恩人,「鳳兮,你這樣一定也會被別人欺負的!」
鳳兮沒有說話。桑枝的眼楮滴溜溜地轉著,她在等著鳳兮說話,好像他不說話,那麼她也接不下去。
長發順在手中,「一疏到尾身常健,二疏到尾情長眷……」
低低的有細小的唱詞從身後傳來,鳳兮一邊梳著一邊在輕哼,桑枝其實不明白那唱的是什麼,但是一定是很吉祥的話吧。她笑眯眯地想著,偶爾街角見過他幾次,他是個很少與別人接觸的人,好似他的生活與這個世界是分開的。早上他不動聲色去揀了那個金鈴兩次,那麼好像溫婉的順從,如果有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不屬于幾分柔美,卻是有些懾人的端麗,絕讓人不敢輕辱,所以她都快忍不下這口氣了,「鳳兮鳳兮,我來保護你吧,以後你被人欺負了,我一定幫你!」她說得豪情壯志。
鳳兮鳳兮,我來保護你吧。
案皇,救救孩兒。
心里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中已經忘懷的種子,他被她像極了宣誓的話語嚇呆了幾分,驚愕過後輕輕一笑,只是單純地覺得桑枝對一個陌生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很可笑而已。
「是拼了命也要保護我嗎?」鳳兮唇角勾起了小弧度,他明白,這個丫頭只是同情心泛濫,以為可以保護任何人。他笑得很是輕巧,指骨縴細地摩擦過頭發,他溫和地看她,問得有些不確定,這樣的語氣襯著身骨好似都要透明起來,好像……有些故意做作的委屈讓人想要去保護的樣子。
「對啊對啊!」于是,桑枝很不爭氣地倒戈了,更加肯定。
「傻瓜。」鳳兮嘆息口氣,她這股莫名其妙的蠻勁到底是誰家傳來的?
「我才不傻呢。」她小聲地反駁一句,「雖然風憐公子說我不能多想事情,我也知道,我一想多啊頭就會痛……所以,我最多啊是腦袋有些問題,不是傻瓜哦。」她還笑眯眯地扭頭就要去扯鳳兮,「不是傻瓜。」
「別動。」鳳兮忙撫住她的腦袋,長發還勾在梳子上呢,她還真不怕痛呀?听听這話還真有幾分瘋言瘋語的,那姑娘還是不配合地扭動,他無奈點頭,「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嘿嘿。」桑枝這才偷笑起,轉身就撲進鳳兮懷里,「鳳兮真好。」她笑得眉眼彎彎,這個人會遷就她,會問她疼不疼,會替她梳頭發,趁別人還沒有發現他的好,她桑枝從今天開始要霸佔這個人呢,不對不對——是要保護這個人呢。
她的臉色不停地變化,鳳兮是看不到,所以不知道她打的什麼鬼主意,「以後別動不動就拿刀子,刀劍無眼,傷人傷己都不好。」他梳完發,又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根紅線,幫她挽了個發髻,「看看。」他將水盆挪到她跟前。
水中的人,眉目靈秀,小髻斜挽,說不上多清麗月兌俗,倒是多了幾分靈氣。桑枝眨眨眼,她還有些不知所措地轉頭去看鳳兮,指指水盆,「是我?」她愣愣地問。
鳳兮點頭。
「天天天,天啊……」她尖叫起來,抱著水盆不肯放手,「這是我?這是我?」她看看鳳兮又看看水盆,「桑枝好漂亮!」很自戀的話,被那傻瓜說得理所當然、稚氣未月兌。
她不敢置信,好像十多年來突然間明白了什麼叫做美,什麼叫做女孩子,什麼是身為女孩子的好。她又轉頭去看靜靜站在一旁的鳳兮,他修眉溫和地看著她,突然臉上一熱,竟然臉紅了,她居然——害羞了。
往往一個人知道美的同時,也會知道丑。她很明白自己以往給別人的形象是多麼糟糕了,可是最糟糕的是鳳兮吶,今天看到了她那麼野蠻的樣子。
「鳳兮好厲害!」她依依不舍地放下水盆,眼楮盯著鳳兮的雙手,「比那些千金小姐還厲害!」她頓了頓,驚覺自己說錯話了,「啊,我不是說鳳兮像女人,鳳兮啊……」她一著急就滿屋子打轉,一邊走一邊皺眉嘀咕,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驚艷,她咬咬唇,使勁用手捶了下腦袋,也不知是不是打重了,腦袋有些疼,她眼楮四下里轉了轉,瞥到牆上居然還掛著一幅字,「鳳兮會寫字——鳳兮好厲害。」她回頭去看那個溫和的幾分倦意的男子,不由贊嘆,「好……漂亮,像——像戲里說的仙子……」遺世獨立。她沒有注意到仙子是用來形容女子的,她只是這麼覺得,就說了出來。
傻瓜。
鳳兮看著她滿屋子繞圈,忍不住笑起來。
桑枝不會寫字也不認識字,她極其羨慕地看著他,好像「仙子」這個戲里听來的詞是無比高貴的,她站在深處仰望雲端的他,有些無措,卻不是卑微,而是執著,看不到這間陳舊的屋子,那身灰舊的衣裳,還有旁人鄙薄的神情、低賤的話語,她的心神全然被眼前人的光華所吸引控制,能和這樣一個人並肩在一起,是種榮幸吧!
這個,算不算是桑枝自己的一點小心思?
就為著這點從來不曾有過的小心思,她突然像是懂得了什麼,雖然她還是桑枝,那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冒冒失失的桑枝,究竟明白了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唯一知道的,只是——她有點變了,不是身體,而是心理。好像心里突然多了什麼沉甸甸的感覺,她是不明白,那只是將一個人放了進去而已。
「鳳兮好神奇,」她笑得眯起了眼楮,像半空的月牙,「就算鳳兮將來真的變成了神仙變成了妖怪不見了,桑枝也不會覺得奇怪!」她傻笑,這一個晚上,鳳兮鳳兮給了太多對于桑枝來說稱之為「奇跡」的東西,是夢是幻,她早已被那魔法控制。
妖怪——
[他是個魔鬼,所以你也是個魔鬼。]
鳳兮一愣,原本清透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像被什麼東西刺中心口,目光頓時斂了華彩,透出了很詭異的神情,他盯著桑枝。
桑枝被鳳兮的神情嚇了一跳,手也僵在半空,她不知道自己什麼話惹惱了鳳兮,她甚至不知道鳳兮是不是生氣了,那個樣子——好像恨不得要吃了她一樣,就好像,她是一個鬼。她不知道是該過去拉他的手還是該離他遠一點,最終她還是選擇後退了一步。
「 啷」一聲,桑枝被身後的凳子絆倒,整個人跌在地上,腦袋「咚」地磕在了凳腳上,傷口立刻裂了開來,血流了下來,她卻沒有注意到,她抬頭還是很驚恐地看著鳳兮——她惹惱了鳳兮,如果換成自己,脾氣差勁的自己一定會狠狠打一頓對方的。
她甚至不敢去模自己的傷口,只敢盯著鳳兮詭譎不定的神情。
「鳳兮不是妖怪,也不會變成妖怪。」他看著她,一字一句,聲音混合著窗外打落的雨點,輕浮地飄蕩在整個屋子里,有些森幽。他走上前一步,桑枝下意識地扭頭,幾乎以為那手掌要落到她的臉上,結果卻是輕柔的布料摩挲在額頭,他用自己的袖子遮掩上她流血的傷口,眼神柔和了下來,「對不起,桑枝。」他道歉了,伸手抱了抱她,仿佛一個賠禮的禮物。
桑枝急忙搖頭,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沒有人跟她說過對不起,也沒有人這麼抱著她呢。鳳兮低著頭,他的懷抱很輕,但是依舊可以感覺出那副身骨的細致,偏過頭還能看到他的長發落在優美的頸項邊,隨著她的呼吸拂動,鳳兮的話也很輕,但是再輕,桑枝也知道他是真心要道歉的。
于是桑枝眉開眼笑,很大度地去拍拍鳳兮的背,嘴里「哦哦」地哄著他。
她該不是把他當小孩子來哄吧?
鳳兮身子一僵,還從來沒有人將他當成孩子來看待,就算當年在皇宮里,自他有記憶開始,父親就很少再與他接觸,更別說抱他哄他。寂寞深宮里的一個人,要學會的東西太多太多,只可惜他還沒領悟到,就已經被驅逐出境。
所以他並不習慣別人對他流露出如同對待孩子一般的感情,在他身為孩子的那個年代,被一場大火毀得徹底。
下意識地,他就想要推開她,誰知那姑娘仿佛知道他的別扭,他的動作,反而緊緊摟住他,甚至伸手去撫了撫他的長發,得寸進尺地嘿嘿傻笑。
她在偷笑,卻笑得很滿足,鳳兮愣了愣就不再掙扎。桑枝,你這麼容易,就可以滿足嗎?他輕輕搖頭,因為桑枝什麼都不懂,她不知道——這個世上有更多更好的東西,等明白了,也許就不會再這樣笑了,這個世上還有很多復雜的殘忍的東西,明白後,也許她還會哭。桑枝不是傻,她只是那種,為了很小的事情,就可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上面去做得很莽撞的人——突然他覺得懷里這個人還有難得的痴,所以他不再掙月兌,就讓那個傻姑娘多維持著她的滿足好了。
桑枝果然是個傻瓜,鳳兮不掙月兌,她也抱著不肯撒手,直到那男子實在忍不住肩膀的酸痛輕咳一聲,「桑枝,很晚了,你該回家了。」
「回家?」桑枝揉揉眼,恍然睡意朦朧。
這丫頭就趴他肩上睡著了?
鳳兮松開她,拉她起來,她的衣裳半濕,抱著鳳兮半日,鳳兮的衣裳也潮濕了。她不好意思地賠笑,屋外的雨小了很多,只是飄著雨絲,桑枝紅著臉點點頭就要跑出屋子去,出門的時候頓住了腳步轉身。鳳兮抬頭,看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手正扯著衣角。
「怎麼了?」他依舊安靜地站著,聲音輕柔。
桑枝咬咬牙,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般,狠狠呼出口氣,「那個……桑枝,很喜歡鳳兮呢。」她說完就跑得沒影沒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