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漫天緩緩道︰「我不論你怎麼想我這個人都沒有關系,但在我死之前,我必須要見到兩個人。」
楊歡道︰「哦?」
江漫天道︰「第一個就是小雪,我有話對她說,我不希望你們因為我而反目成仇,第二個人就是我的妻子唐楓,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可是三天前她卻失蹤了,若不是因為來赴你的約會,也許我已經找到了她……」
楊歡注意到他在提到妻子時流露出的關愛與焦急,忍不住道︰「她對你很重要?」
江漫天笑了笑,道︰「你為了小雪肯死,我為了唐楓一樣肯去死,這就是愛——你難道不知道麼?」
楊歡點頭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所以,」江漫天眼中露出堅定之色,一字一字道,「就算死,我也要見到唐楓之後再死。」
楊歡望著他良久良久,才道︰「我,我等你!」
江漫天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我的。」
楊歡道︰「為什麼?」
江漫天道︰「因為我們本就是同一類人,都是為了愛而活。」
江漫天道︰「十天,給我十天的時間,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來這里給一個交代。」
楊歡道︰「我本不該答應你,為了小雪,為了你的妻子,我答應你!」
江漫天眼中露出感激之色,道︰「好!」
忽然傳來一聲冷笑道︰「不好,一點都不好。」
江漫天楊歡同時回頭,看到一個手拄捌杖的老者,正是海伯!
海伯甚至沒有看江漫天一眼,只是冷冷地盯著楊歡道︰「為了小雪,為了唐楓,你就肯放過江漫天?為了你娘,為了我,你為什麼不肯殺他?」
楊歡垂下頭,道︰「他答應會回來的。」
「哦?」海伯冷笑道,︰「你相信?」
楊歡道︰「我相信。」
海伯臉色微微一變,道︰「但我不相信……我苦苦養活你到這麼大,就是為了今天,為了今天我已經等了二十幾年……」
海伯緩緩將眼光落在江漫天身上,道︰「你還和當年一樣年輕,一點出沒有變,而我……」他苦笑道,「我知道和你站在一起我就像比你大十歲,實際上我比你小整整三歲……仇恨總是令人老得比較快一些的……」
江漫天也把頭低下,因為他實在無話可說。
海伯向楊歡道︰「現在,你是不是還準備讓他走?」
楊歡道︰「是我,因為我答應了他。」
海伯仰天笑道︰「好,很好,你已經學會了如何做一個守信的人,但是……」他忽然從隨身的捌杖中抽出一柄劍,指著自己的胸口,冷冷道,「但是今天我與江漫天當中只能有一個人活著下山,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選擇吧。」
楊歡沉默了良久良久,他既沒有看海伯,也沒有看江漫天,他的眼神越過朦朧的洛陽城似乎想看到冰雪的盡頭——雪的盡頭是什麼?血的盡頭又是什麼?
江漫天似乎有些不忍,道︰「你又何苦如此逼他,這是我們上一輩的恩怨,理應由我們自己解決,你又何必要他來承受?」
海伯的眼神陰沉得可怕,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他的目光足以殺死江漫天的楊歡兩個人,為什麼?為什麼他此刻的目光望向楊歡時竟也是充滿殺機的?
難道只因為江漫天替楊歡說了一句話?
但海伯只是淡淡道︰「我是不會親自動手的,因為我在他娘面前發過誓,一定要讓他親手殺了你。」
楊歡的目光的焦點終于落在江漫天身上,他笑了笑,笑容中充滿了無奈,道︰「對不起,我想我要食言了。」
江漫天也微笑道︰「沒關系,其實我也不想走了。」
楊歡道︰「但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找到你的妻子和女兒,把她們帶到你的墳前——如果我不死的話。」
江漫天道︰「謝謝。」
他知道,他深深知道,死的當然一定不會是楊歡,因為……因為他決定去死!他與妻子已經相親相愛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女兒也已經長大成人,就算還未尋回失蹤的兒子,相信也有像楊歡這般大了吧——他應該死而無憾了!
楊歡此刻面對海伯,冷冷道︰「從小到大,我都听你的,這一次我答應你殺了江漫天,但這也是最後一次,你說過如果我殺了他你就還我自由,我想從今天之後,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說完這話,他似已不願再多看海伯一眼,向江漫天道︰「動手吧!」
江漫天微一頷首,隨手折下了一枝干枯的柳條,迎向楊歡的刀鋒。
這柳長即便是經歷了寒風冰雪,仍然保存著與生俱來的柔韌,此刻已如靈蛇般卷向楊歡的咽喉——江漫天知道,就算要楊歡贏,也一定要讓他贏得真實,贏得自然,贏得要海伯看不出破綻,所以他必須要盡全力。
但漸漸的,江漫天驚訝了。
楊歡的刀法不但凌厲迅速而詭秘,而且刀刀攻向他的破綻——這絕對是一套針對他的武功演練而成的刀法!
會是誰編了這樣一套刀法?
江漫天忍不住看向海伯——當然,除了他還有誰肯花費這麼多的心血去研究他的武功破綻?但海伯這樣做難道真的只是為了報仇?那麼他這樣做是否值得?
就在江漫天微一分神之際,楊歡的刀已經刺入了他的右肩!
與高手相搏絕不能爭神,疏忽冰只有死。
楊歡無疑是高手,至少他比江漫天想像中武功要高得多。
楊歡這一次不但手沒有軟,心也沒有軟,他是不是已經抱定了必殺之心?
就在楊歡的刀刺中江漫天的剎那,他也怔住了,因為他看見了江漫天眼中的一抹堅定,堅定的必死之心!
江漫天也無疑是高手,就算是隱居了二十幾年,也沒有理由武功會如此不濟,除非……除非他是故意傷在他刀下的。
難道他真的是故意傷在他刀下的?
也就在他微一分神的剎那,已有一柄劍刺入了他的右肩!
劍是背後刺入的。
而楊歡背後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海伯!
難道這一劍真的是海伯刺的?
楊歡沒有看見從他身後刺一劍的人是誰,卻看見了江漫天眼中古怪的神色。
不知為什麼,楊歡竟然讀懂了他古怪的神色。他心中一凜,似乎猜到了答案。
楊歡的刀還在江漫天的肩膀,身後的那人的劍也還在楊歡的體內——這三人仿佛被穿成了一串,良久良久。
終于,楊歡嘆道︰「小雪,是你麼?」
他身後的人冷冷道︰「我叫江雪。」
楊歡身後的人果然是小雪,一襲蒼白的白衣白裙,一張比白衣白裙更加蒼白的臉——不帶一絲活力,不帶一絲生機,仿佛當空的冬日般冷漠。
楊歡道︰「果然是你,‘千江有雪’,江雪,我本來應該早就想到的。」
小雪道︰「想到又如何?我等了你整整七天,而你終于還是來到了這里,還是要報仇。」
小雪的話楊歡並不明白,但此刻只是苦笑道︰「你知道的,我別無選擇,我……」
小雪終于緩緩收回手中的劍,道︰「你也應該知道,我也同樣別無選擇。」
楊歡亦收回刀,轉身看向他日夜思念的小雪,卻怔住了。
小雪這身白衣竟然是孝服——她在為誰帶孝?只有死了父母和丈夫的女人才會如此裝扮。
楊歡望著日漸憔悴的小雪,輕撫她削瘦的面頰,心中充滿了內疚,輕嘆道︰「小雪,我對不起你……」
小雪笑了,這笑容只會讓楊歡更加心痛,她淡淡道︰「人活地這個世上可真不容易,既要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父母,又要對得起親戚朋友,還要對得起自己……所以,我不怪你……」
小雪走到江漫天面前,緩緩跪下,道︰「爹,女兒不孝。」
江漫天眼中充滿了愛憐與痛苦,但他扶起小雪,卻笑道︰「小雪,你沒有做錯,很好,真的很好,你為我找的女婿我非常滿意……也只有他才配當我們小雪的丈夫,就算是死,我也會瞑目了。」
小雪平靜地搖頭道︰「不,爹,你不會死的。」
江漫天神色一變,冷冷道︰「小雪,你也算是江湖中人,應該知道江湖的規矩,你想讓你爹做個不義之人,讓你丈夫做個不孝之輩麼?」
小雪道︰「但是您想過沒有,如果您死了,那我娘怎麼辦?您又怎能忍心讓她哭到淚干?」
江漫天一怔,眼中漸漸露出痛苦之色,道︰「我……」
小雪嘆道︰「如果楊歡真的殺了您,我是不會原諒他的,我想他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您又忍心看到您自己的女兒也變成寡婦麼?」
小雪不等江漫天回答,轉身向楊歡道︰「我說一個故事給你听。」
楊歡一怔,現在她居然還有心情說故事听?
小雪又道︰「從前有一人問另外一個人,‘如果有一天你的妻子和你的母親同時掉進一條很深的河里,而她們又都不會游泳那麼你救誰?’那人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先救母親,因為妻子死了還可以再找,而親娘卻只有一個’……」
楊歡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丙然,小雪道︰「我的意思是同樣道理,我寧願失去丈夫,也不願失去父親……」
楊歡神色一變,剛要開口,但小雪卻笑道︰「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感情,沒有我爹,我娘一定活不下去,而沒有你,我也同樣活不下去……你說一個做女兒的怎麼能忍心看著父母相繼離開而無動于衷?」
江漫天的神色變了,他已經明白了小雪的意思——小雪是他的女兒,他又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搖頭道︰「小雪,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楊歡,你不要听這個丫頭的瘋話,我們的比試還沒有結束,我們再來……」
小雪並沒有理會江漫天的話徑自道︰「自古忠孝都不能兩全,一邊是你爹,一邊是我爹,你教我怎麼選擇?我又能教你怎麼選擇?我記得告訴過你翠姨的故事。」
楊歡頷首。
他也記得翠姨的故事。一邊是故人,一邊是恩人,在東方吟翠無法選擇時,她選擇了死亡。
小雪神色間沒有一絲變化,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淡淡道︰「所以我們也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你殺了我爹,我再殺了你再自殺,然後我娘抑郁而終——我們四個人一起死;另一個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死,上一輩的恩恩怨怨由他們自己去解決。」
楊歡盯著小雪的雙眸,這雙眼楮如同江漫天的眼楮同樣明亮,閃著一抹堅如磐石的決心。
楊歡忽然笑了,他緊緊握住小雪的手道︰「這真是個好主意,小雪,我以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小雪目光一閃,道︰「你肯答應?」
楊歡道︰「為什麼不?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什麼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了。」
他腳下一個踉蹌,小雪忙扶住了他,才發現他背後已被小雪刺出的傷口染透了整個衣衫。
江漫天冷冷道︰「什麼好主意?只有你這個古怪的丫頭才想得出;小雪,我告訴你,如果你們真的這樣做的話,我就第一個自殺給你們看,你應該知道我是言出必行的。」
小雪嫣然向江漫天笑道︰「我知道爹一向是個言出必行的好漢,只是一想到娘,爹的所有堅強與鋼烈都化作了繞指柔,爹,如果你想讓娘繼續活下去的話,就只有保重你自己,而我,」她的表情出奇的平靜,道,「我從小就學會您言出必行的特點,所以無論您怎麼決定,也不會改變我的決心,您也決不會糊涂到讓娘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個世上的。」
江漫天怔住了。
小雪替楊歡仔細地包扎好傷口,道︰「對不起,傷了你,我知道一定是很痛的,但一會兒不會痛了。」
是的,一會兒就不會痛了,因為死人是不會痛的。
楊歡看向一旁沉默良久的海伯,譏誚道︰「你應該滿意了吧,我欠你一條命,如今我還你這條命,我應該不欠你什麼了。」
海伯仍然沉默不語,眼看著楊歡荒唐地決定,難道他無動于衷?
江漫天也冷冷地望著他,道︰「難道你忍心看著你兒子去死?如果不想讓他死,現在唯一能夠阻止的人就是你了!」
當然,只要海伯肯放棄復仇,放過江漫天,任何人都不必死——但問題是海伯肯不肯放棄復仇?
為了今天,他已經等了二十三年,他怎麼可能輕易放棄?
楊歡和小雪笑了,他們似早已知道海伯是不肯放棄的,已握刀執劍在手。
忽然,海伯沉聲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