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很美。
美得仿佛一朵風中的百合,既嬌美又端裝。的確,也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配得上「洛陽王」。蓋頭掀起的一剎那,新娘展顏一笑。
這一笑傾國傾城,仿佛天地都變了顏色——就算天地沒變顏色,至少楊歡已變了臉色!
他的手在顫,心在顫,全身都在顫——這樣的情況只發生過一次,那就是在得知青路被燒死的那一次。而現在,他又在顫抖,因為蓋頭下的新娘正是青路!他甚至不曾猶豫或遲疑,便立刻肯定她一定是青路。絕沒有人能假扮她,這面容太熟悉了,熟悉得刻骨銘心。兩個月來,每漲午夜夢回時,楊歡眼前都浮現著她的身影,心中狂喊著她的名字!
青路竟還活著。
楊歡竟無法得知此刻的心情,應該是高興吧?
可是她為什麼成了「洛陽王」的妻子?是「洛陽王」控制了她,或者……或者她已經失去了記憶,根本不認識自己了?
就在楊歡心神大亂的同時,忽听到青路優雅的聲音響起︰「怎麼,才兩個月,你就將我忘了麼?」
楊歡心中一痛,怎麼會,他又怎麼能夠忘記她?
只听青路柔聲道︰「我當然知道你是不會忘記我的,看看你瘦成這個樣子,真是叫人心疼,我就知道,沒有我在你身邊,你就不會照顧自己……」
青路的聲音一如往昔般溫柔,楊歡太熟悉了,她那母愛般的呵護、殷殷地叮嚀常讓楊歡心頭充滿暖意,可是現在,楊歡卻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已經看到了「洛陽王」嘴邊那殘忍的笑意。
「洛陽王」為什麼毫不在意青路對自己這樣曖昧的表情,還是他已將自己當成一個死人看待,或者他知道了什麼?
青路仍在繼續道︰「楊歡,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知道我活著你不高興,還是你太過吃驚?」
楊歡?她竟然在「洛陽王」面前叫出了這個名字?再看章飛不變的神色,想必他已經知道楊歡的真實身份了吧?
可為什麼「洛陽王」不立刻殺了自己為心愛的兒子報仇?
也許在「洛陽王」眼中,死對于楊歡來說過于便宜——這世上若還有比死更痛苦的話,那就是生不如死。
所以「洛陽王」才會抓住他的致命傷,給他狠狠一擊。可是青路,她在這里面扮演的究竟是什麼角色?
青路看著楊歡迷惑的目光,淡淡地笑了︰「楊歡,我太熟悉你了,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原本你認為你的刀會砍在章飛身上,你才是真正的贏家,事實上你錯了,當這幕戲收場時,你會發現,真正的主角是我。」
楊歡看著青路由溫柔轉向得意嘲弄的眼神時,身上的血在一點點凝結成冰,他決心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幫青路報仇,卻忽然發現這個自己愛得刻骨銘心的女人他一點也一了解,她是誰?是來自地獄的復仇女神麼?
楊歡忍不住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青路道︰「我就是青路,你是知道的,但是在此之前,你應該知道我姓葉,我丈夫通常叫我阿葉。」
阿葉,不錯,楊歡的確听到章飛是在叫她阿葉。但他肯定,這並不是第一次听到阿葉這兩個字,那麼第一次……
葉青路冷冷地笑了︰「想必你已經不記得鐘通這個人了吧?你殺了太多的人,鐘通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鐘通?
楊歡失聲道︰「你就是鐘通的女人?」
葉青路淡淡道︰「不錯,當初你將鐘通的刀和銀票交給我時沒有正眼看我一眼,想必在你眼中,我不過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罷了……但你錯了,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一定要為鐘大哥報仇!」
她的眼光忽然朦朧而飄忽,似乎回到了那遙遠的小屋,她柔聲道︰「我不知道他每一次帶回來的東西和銀票都是用血汗冒死換來的,否則我一定會去阻止他;我知道他這樣做只是為了讓我過得好一些,可他不知道即使日子過得窮苦一些,只要過得開心就好……」
楊歡笑了,苦笑。這是老天對他開的玩笑麼?那麼這個玩笑未免開得有些過火——他愛上的竟然是一個一心想對他進行報復的女人。
但他並不怪青路,因為他了解這份感情。這份感情就好像當他得知「洛陽王」殺死青路中他一心要為青路報仇的感情是一樣的——只不過現在一切都已經錯了位。
葉青輕嘆道︰「他是我丈夫,亦是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我的朋友,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可是你卻殺了他,也許對于你來說這不過是一條微不足道的生命,可他卻是我的全部……」她因激動而流出眼淚,但眼淚卻一能熄滅她雙眸中復仇的火光,她一字一字道,「所以我發誓,我要讓你痛苦,不擇手段地只為讓你痛苦,終身痛苦。」
楊歡的心在痙攣般的疼痛過後居然平靜下來,這是對他好心接受鐘通請求的報答?或是對他殺人的報應?
他淡淡道︰「是的,如果你只想令我痛苦,那麼你已經做到了,這兩個月來我無時不刻不是生活在復仇的痛苦之中,而今後……」
今後?他還會有今後麼?他本就是為復仇而生存的,為替父親報奪妻之仇,為替青路報殺身之仇,可是在乍然失去了復仇目標後,他的整處人忽然變得空蕩蕩的——他活著還有什麼必要?他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也許只有死才是他最好的解月兌。
「洛陽王」章飛忽然笑道︰「怎麼,你想死?以死來補償阿葉?但這樣還不夠,你殺了我一個兒子,這條命又該如何償還?」
楊歡冷笑道︰「死在你手中的人又何止千萬,你這命又該如何償還給他們的父母?」
章飛淡淡道︰「我根本不用償還什麼的,因為我若殺人一定是要斬草除根,死人是用不著償還的。」
章飛依然保持著微笑的神情、良好的風度,像是在品茶吟詩般悠然,任誰也無法相信他剛剛談論的是一件血腥的事件——甚至楊歡也是第一次發現這節上真有這樣人面獸心的人。
對于這種人,他無話可說。但他決定,就是死,也決不能死在這種人面前,死在這種人手里。
楊歡的手已經握住了衣襟下面的刀!
章飛忽然嘆了口氣,道︰「曉曉是我最小的兒子,他從小既懂事又听話,他的死對我打擊很大……這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別人是不會明白的,也只有等你有了兒子才會懂得……」
楊歡一字一字道︰「也許會有那麼一天,可惜恐怕你是等不到了。」
說話間,楊歡刀已握在手。
不管楊歡有多落魄,不管這是怎樣的一把刀,只要是手中有刀的楊歡,就絕沒有人會輕視他。
但章飛的神色卻絲毫未變。
他似乎沒有看到楊歡手中的刀,依然笑道︰「我為什麼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以為那一天會很遠麼?我正一天天盼著你兒子的出世呢。」
就在楊歡微微一怔的剎那,章飛淡淡道︰「哦,我想阿葉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她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楊歡頓時如遭雷擊般怔住了,手中的刀不由「 」的一聲掉到地上,他忍不住看向青路。
章飛道︰「我說過你要還我兒子一條命的,那就是你兒子的命!」
葉青路輕撫著依然平坦的小骯,笑道︰「你以為他為什麼要娶我?他要的不是我,而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望著章飛與葉青路,楊歡忽然發現他們很像,至少現在他們眼中閃著相同的笑意,殘酷的笑意。
章飛道︰「我知道你是個重情義的人,絕不會不顧自己的親生骨肉……」
楊歡心頭一顫,想不到「洛陽王」竟比他自己還了解自己,如果他不是個重情義的人,就不會違心而痛苦地一次次為海伯去殺人,就不會糊涂到為一個要殺自己的殺手去傳信,就不會決心犧牲自己為青路報仇,更不會發生今天的一切。
他想讓自己變得冷酷無情,但是他做不到,因為他是個人,而不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或動物——讓一個有情的人生活在這無情的江湖中,這無疑是痛苦的。
薛大俠,此刻楊歡忽然想到了薛大俠,他們的痛苦竟然是相同的——冤冤相報何時了,至少薛大俠就不會有這樣的煩惱吧?而現在。他究竟在哪里?
昨夜,就在昨夜,他為了給他所謂的愛情一個交待,毅然放棄了友情,放棄了薛大俠,現在想來,楊歡除了痛苦,還有一絲可笑的感覺,想不到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愛情與友情竟這樣在一天之中全部斷送了。
也許他做人真是失敗,也許這就是生活對他最大的諷刺。痛苦太多,反而令楊歡有種麻木的感覺,他冷笑道︰「那麼你們現在準備怎麼對付我和青路肚子里的孩子?」
章飛輕聲笑了笑︰「我並不想怎麼對付你,只想留你住下,等到你兒子出世,讓他叫我‘爹’叫阿葉‘娘’,讓你看著他長大,看著他把你當仇人一樣對待,看著有一天他親手殺死你……天下還有比子殺父更殘酷的事麼?」
楊歡一陣戰栗,盡避他已麻木,但听到章飛的一番話仍令他忍不住心驚。
看著「洛陽王」章飛含笑的神態,楊歡忽然想起了那個雨夜的章曉曉,他在面對余有痛不欲生時不也是這樣的表情麼?想不到他們父子竟然如此相像!
是的,「洛陽王」是不會讓他輕易死去的,就像章曉曉欣賞余有連求死勇氣也沒有的痛苦一樣,章飛也一定會讓楊歡嘗嘗什麼是生不如死。
楊歡彎腰緩緩拾起跌落在地上的刀。
這把刀原是他帶來對會「洛陽王」的,但現在呢?它是否還有用?
楊歡不知道。他低頭沉吟了良久,就連刀鋒妖異的銀光似乎都像「洛陽王」的眼神,充滿了嘲弄與得意。
嘲弄什麼?是不是嘲弄他連求死的勇氣都沒有?
楊歡忽然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是不用刀劍就能殺人的,章飛無疑就是這種人。
章飛笑了,因為他看到楊歡的刀已經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他想死麼?章飛雖然也很想讓他死,但絕不是現在——折磨人對章飛來說竟也是一種享受。
章飛知道楊歡死不了,並不是因為楊歡不敢死,而是因為他不讓楊歡死。
這些年來不如他願的人和事越來越少了。
這也將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游戲。
因為正當章飛和葉青路滿含得意與殘忍的笑容相視時,一柄劍出現在葉青路的脖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