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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梟賦 第3章(1)

所謂好事不傳,壞事傳千里。

那一日,她被人砸了臭雞蛋的事,才不過短短一天工夫,就已經傳得上下皆知,段倚柔忍不住可笑地心想,或許,就連整個京城都風聞那件事了。

當然,就連老太爺也都耳聞了,不過,他沒有動靜,沒對外作聲。

而他對待家中新媳的態度,人們也都看在眼底,在他們的心里,對于整件事情自然也有了評價。

雖說,那天砸蛋的人已經被揪了出來,也被施予重罰,但是,也改變不了段倚柔在夏侯家遭人輕視的事實。

幾天後,老太爺房里終于傳話出來了,他老人家只有幾句話交代,就是以下犯上之風氣斷不可長,要這事情再重演,他絕不姑息!

而夏侯家族里的人無論上上下下,听了老太爺的話,心里也都有底了,老太爺沒明說,但作勢是要給新媳婦撐腰了。

他們並非都是愚笨的人,自然也知道要見風轉舵,不過,他們認為事情有一,就可能有二,所以他們聯袂向夏侯胤請求,要段倚柔到祠堂立下重誓,絕不行差踏錯,以保全他們夏侯家不蒙受恥辱。

一連落了兩天的雨水,屋子里外都是潮濕的,教人瞧了心里煩悶,不過也因為落雨的關系,火熱的天氣緩和了不少。

老太爺讓人給他從城郊提了些上質的山泉回來,水擱在陶盆里,在爐子上燒著,微沸時,他揪了一小把茶葉扔了進去,一片片茶葉在瞬間舒展了開來,然後,他提過一只小銀壺,朝著里頭注入女乃子,將手邊的姜與鹽等等的配料給擱了進去,這時,他才緩慢地開了口。

「這件事情,我那孫兒怎麼說?」他眼皮子抬也不抬,雖然已經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兒了,但是嗓音卻仍舊十分渾厚有力。

「胤爺沒有意見,只要夫人肯答應,他不反對。」曹南昌一邊回答,一邊伸手恭敬地接過老太爺舀給他的女乃茶。

「好,既然他沒說話,那我這個老頭兒也不便有意見,就照著那些人的意思去辦吧!要是沒教那些人滿意,他們斷然是不肯放過她了,真是怪可憐的丫頭,委屈她了,想要是她沒進門,也就不需要遭受這些麻煩了。」

說著,老太爺搖頭嘆氣,似乎對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感到很無奈,他捧起了白玉湯碗,徐徐地吹氣,吹散了碗中女乃茶泛上的霧氣,在氤氳之中,藏在他老眼里的精明光芒一閃而逝……

明明是太熱的天氣,跪在夏侯家祠堂里的石地上,卻教段倚柔覺得無比冰冷,明明是不同的一批人,不同的地方,可是此情此景,卻教她覺得無比熟悉,仿佛,她從自段家祠堂的祖宗靈前起過身,從那一夜起,就這麼一直跪著,以罪人之身,就像是被熟鐵給焊住的枷鎖般,從未自她的身上解除過。

夏侯胤就站在她的身旁,看她挺直豐腰桿跪著,尋線條柔美的下頷微微地揚起,讓她就算跪在眾人之下,依然有一股不輸人的傲氣。

段倚柔不低頭,因為她沒有做錯虧心事,他們可以逼她將雙膝跪下,卻無法折斷她的自尊心。

他看著自己的妻子,對于她,他仍舊有一種陌生感覺,其實,他並非無法阻止今天的事情發生,明明可以更堅持維護她的立場,但是他沒有。

如果,今日在祠堂立下重誓,可以讓眾人消除對她的猜疑,他似乎也沒有立場反對。

但是,即便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但是看見她跪著的樣子,他的心里不由得覺著難受,仿佛有一種不知名的痛,在他的心底剜割著。

雖然只是輕微的痛楚,卻螫得他渾身不太對勁。

他立刻告訴自己夠了!

與她成親,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愚蠢的事情,所以,自從成親以來,他就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能受她影響,絕對不在她身上施舍更多不該的憐憫。

「听說。」他低沉渾厚的嗓音打碎了祠堂內的寂靜,「在你面前的那封信里,裝著一張紙,紙上寫了一些字句,那是宗親們為你擬定的誓詞,我要你捫著良心,在我夏侯家的祖宗面前立下誓言,從此杜絕鑠金眾口。」

段倚柔抿著唇沒回話,伸手拿起擱在承托上的那封書信,當著眾人的面拿出里頭的紙張,當她攤開那紙張,看清楚里頭的內容時,一瞬間,她的臉色變得慘白,再找不到一絲血色。

「念吧!」夏侯胤輕聲說。

「是。」她回答的嗓音在輕輕地發抖著,用力地吞了口唾液,啟唇,抬起手,指著天,緩慢的音調像是在背著書本,「蒼天在上,皇土在下,我段氏今日當著夏侯家祖宗靈前立下誓言,從今以後,段氏當恪守婦道,絕對不做出令夏侯家蒙羞之丑事,如有違背,將不得善終,並且生生世世轉生為奴為婢,縱使卑賤苟活,也決計不會有任何怨言。」

一字一句,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說著,再也不能承受的沉重讓她低下頭,就在人們沉默的同時,豆大的淚珠子一顆,接著一顆,從她的眼眶中,跌碎到了石板地上。

這瞬間,夏侯胤終于再也無法上自己狠心,他瞪了身旁的馬臉長老一眼。心里是震驚也是痛恨的,他讓妻子立誓,卻不知道這些人在誓言的後頭加了如此惡毒的詛咒。

被了!

無論她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受到這樣的屈辱已經足夠了!

夏侯胤箭步上前,要將她給扶起來,然而,有人的動作快了他一步,一直在外頭不得其門而入的夏侯容容沖破了攔阻,跑了進來,撲到段倚柔身畔,一手圈護住她,抬起嬌顏對眾人的氣憤地吼道︰「你們不要太過分了!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這像話嗎?」

「容小組,請你起來,這里沒有你的事,請你出去。」馬臉長老向後喊話,就要吆喝來人把夏侯容容給請出去。

「我會走,但我會把嫂嫂給一起帶走。」夏侯容扶著段倚柔起身,起初,段倚柔抗拒了一下,最後拗不過她的堅持,還是站了起來。

「容容小姐——」

眾人還想阻止,被夏侯胤給喝住了。

「讓她們走吧!今天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從今以後,段氏是夏侯家的夫人,當受眾人敬重,誰敢再對她不敬,太爺爺與我都不會輕饒。」

「是!」人們見他的意思堅決,只好依言答應。

臨去之前,段倚柔轉眸望了丈夫的臉龐一眼,見他的神色也不是太好看,但只是匆匆地一,她便教容容給拉了出去。

夏侯胤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低斂的眸光注視著她方才所跪的地方,在那石板地上的淚痕,隨著她的腳步離去,漸漸地消融在石面上,成了一抹在他心上難以消抹的痕跡……

在祠堂立誓之後的隔日,老太爺終于召見了入門已久的曾孫媳婦兒。

「來,過來,來太爺爺的身邊坐下。」一見到她進來,老太爺連忙笑呵呵地招呼道。

段倚柔看著老人,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在行完拜見禮之後,依言在茶案的另一畔坐下,轉眸看著長輩,正好對上他打量的視線。

「自從你進門之後,還沒給太爺爺獻過茶吧?」

「是,倚柔知道自己沒有規矩,理應進門隔日,就要來給老太爺獻茶才對,沒想到會拖至今天……」

「行行行,不要老是怪自己不好,是太爺爺的身子不爭氣,這天氣一熱,人也跟著倦懶了起來,實在是不想見人啦!」

說完,他嘆了口氣,「說起來是太爺自己的問題,哪知道那些沒事可做的閑人老往壞處想,以後你就多來太爺爺這里走動走動,咱們別給那些人有閑話可說的余地,嗯?」

「是。」見到老長輩挑眉咧嘴的模樣,像是個老頑童似的,段倚柔不由得輕笑出聲,感覺氣氛融和不少。

「這兩日,太爺爺我煮茶煮膩了,想喝杯清淡的你給我泡上一杯。」

「是。」她點點頭,對著幾個茶罐子看了一看,又問道︰「倚柔想問太爺,已經食過了嗎?」

「剛進過午膳,因為其中一道火肉芽菜實在好吃,所以多進了一些,現在肚里正飽著。」

「那就讓我給太爺燜些普洱茶解解油膩。」說完,她拿起裝著普洱茶葉的罐子,著手燜茶,她沒發片語,每一個舉止都是極細膩的。

「還沒問過你,是誰教你泡茶的?」

「倚柔不只會泡茶,也會煮茶,因為在娘家時,老太君與太爺一樣喜歡喝茶,她老人家最愛喝香茶,尤其是茉莉,再來就是桂花。」

「雖無艷態驚群目,幸有清香壓九秋,是那茉莉嗎?」

「是。」她點點頭,將燜好的茶給倒進茶碗里,在茶香之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甜味,那正是上品的陳年普洱特殊的芳香。

「太爺,請喝茶。」她站起身,恭敬地以雙手端茶,敬獻給眼前的長輩。

老太爺點點頭,接過茶碗,晶香之後,啜飲了一口,雖說他知道那罐子里裝的是好茶,但即便是他用了同樣的茶葉,都泡不出如斯香氣。

「你知道當初你們姐妹來見我,為什麼我會挑中你嗎?」他又喝了兩口茶,將茶碗擱回案上,示意她可以坐下了。

「不知道,倚柔心里一直不解,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太爺的垂青。」不知道為何老長輩突然提起這回事,段倚柔的心里有些忐忑。

「因為你泡的茶,是我喝過最好喝的,至于你那妹妹,她泡的茶簡直就不是人喝的,我一直相信,可以從茶看見一個人的人品,所以我挑了你,如今再喝你這杯茶,依然是又香又順喉,可是,已經不太敢肯定自個兒的想法,能夠泡得一手好茶,不見得是好人啦!」

段倚柔知道老人家所暗指的事情,眸色瞬間變得黯然,「柔兒做事,只求問心無愧。」

「好,好一個問心無愧,太爺就再信自己一次,以前的事不提,現在的你可是收了咱們夏侯家的彩禮,食過咱們夏侯家的茶,就是咱們的人了,太爺的意思,你明白嗎?」

「是,謝太爺!柔兒絕不令您失望。」

「好,很好。」老太爺點點頭,笑著說道︰「以後,你閑時就來陪陪我這個老人家,給我泡泡茶,讓咱們喝著茶,談天論地。」

「只怕柔兒的學識不夠,與太爺對不上話。」她笑著搖頭。

太爺頓了一頓,晾晾手,「無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太爺我不會強求的。」

「是,謝太爺。」她笑說道。

「你知道太爺我為什麼會喜歡茶嗎?」

「容柔兒大膽妄猜,我猜想太爺喜歡喝茶,並不是與一般文人同樣附庸風雅,除卻了這個理由,柔兒只能想到一個原因,相傳當年神農氏嘗百草,日服七個十二毒,幸得茶解之,足見茶是好物,太爺愛茶,是因為這個理由嗎?」她不敢確定,一臉等待指教的表情。

老太爺愣了一愣,沒想到她立刻就能猜中原因,「好,很好,日服七十二毒,幸得茶解之,就連我家那聰明過人的容丫頭一時之間都沒想到,你竟然一猜就中,好靈巧的心思。」

「不敢當,是太爺過獎了。」

對于她的謙遜,老太爺斂目微笑,「有一件事情,我要交代給你去做,事情辦成了,從此以後,我的曾孫媳婦兒唯你無誰。」

「要是辦不成呢?」

「要對自己有點信心,這件事情不難辦成,太爺爺我不是個壞心眼的老人家,除非你在心里這般想我。」

「柔兒不敢,那就請太爺說說,到底要柔兒替您辦什麼事呢?」此刻,段倚柔的心里充滿了不確定感,那表情也是一眼就可以看穿,因為她不夠老練到可以將心思藏住,不動聲色。

她一雙清澄的眸光定在老太爺的臉上,雖然已經是八十五歲的老人了,但那雙目依然十分精神矍鑠,她見他笑了笑,听他以不疾不徐的嗓音說出了要求,而那一字一句,都教段倚柔驚訝且不知所措,好半晌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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