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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上) 第1章(2)

「我可以——」另找個地方當藏酒地庫啊!想到原本自己可以左擁最愛,右抱新歡,蘇染塵頓時覺得心好……痛啊!

「你可以什麼?听你的語氣,好像不怎麼心懷感激嘛!也行,我本來就不貪圖你的感激,你這個蘇酒鬼,就繼續埋怨我吧!我想在場的客人對于難得一見的‘九霞觴’應該會很感興趣,想要一嘗才對……怎麼了?」藏澈依然不肯對他說實話,垂斂雙眸,似笑非笑地盯著蘇染塵緊捉住他臂膀的雙手,見他一臉又怨又惱,卻又掩不住欣喜歡騰的表情,忍不住加深了唇畔的笑意。

「你這只臭狐狸!」蘇染塵恨恨地說道。

「看來你還真的是對我意見頗多。」藏澈很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來人,開封醒——」

蘇染塵急忙撲上去搗住藏澈的嘴巴,讓他再說不出半句話,整個身子幾乎全懸空在櫃台上,他咬牙恨恨地說道︰「欠你一次。」

藏澈被搗得只剩下一雙俊秀長眸,笑起來時,顯得有些迷蒙,他微傾下首,挪開蘇染塵的手,道︰「放心,我一定給你機會還……喂,蘇小胖。」

「什麼?」

「年華始更,人歌舜日堯天,花燦東風,萬象盡包新矣……我想自己真的把你氣傻了,忘了嗎?今兒個,大年初四,是你蘇染塵又長一歲了。」話才說完,還不等蘇染塵反應過來,藏澈已經轉身對大家揚聲笑道︰「各位,今天是咱們蘇爺二十一歲的壽辰,等會兒陳嫂會領著廚娘為大伙兒端出下酒菜,大家只管敞開了吃喝,為咱們蘇爺添喜氣,祝賀他長命百歲。」

明明在前一刻還惱恨著這人,這一刻蘇染塵卻被藏澈感動得眼眶泛紅,強忍著沒哭出來,其實,大年初四並非他的生辰,而是在十四余年前,他六歲時,教雙親丟失在大風雪里,然後被藏澈與桑梓撿回‘京盛堂’的日子。

從此之後,幾個兄弟就只記得他這個「重生之日」,至今,他還想不起來,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被丟棄,抑或只是爹娘丟失了他,遍尋不著而已,但是無論如何,他這一生能遇到藏澈他們幾個人,與這些人成為莫逆,蘇染塵心里由衷感謝上天待他不薄。

從來就以冷靜聞名的桑梓,與屠封雲看著蘇染塵那張有著妖孽美貌的臉忍哭忍得通紅,不由得相視一笑。

一直以來,藏澈最愛逗蘇染塵這個小胖子,但最疼愛的人,除了眉兒之外,其次也就是他了。

無論外人們給藏澈的評語是如何的英明睿智,神通廣大,也絕對不會比桑梓這些與他一起長大的哥兒們心里更清楚,從小被自家姐夫與李大掌櫃一手帶大的藏澈,其實根本就是護短護己到幾近病態的人,被他視為自己人的好友兄弟,誰敢妄動就是與他藏澈過不去,就比如說,他欺負蘇小胖欺負得再厲害,也不允許誰如法泡制動這個妖孽一根汗毛。

這個原則,讓他在‘京盛堂’當家幾年,已經贏得了眾多掌櫃弟兄們的信任與忠心,「借其力,當給其食」,但很多人心里都有數,藏澈給他們過的不僅僅只是溫飽與安穩的日子而已。

如今追隨藏大總管,很多人已經不是看在他是雷宸飛一手栽培的妻舅,又或者是他為李大掌櫃的愛徒,抑或是前大總管祥清最疼愛的孩子,而是對他真正的心悅誠服。

在藏澈說完之後,一時之間,大批人如潮水般涌上要向蘇染塵道賀,只見他像是在揮蒼蠅似的趕人,小心翼翼地捧起盛著‘九霞觴’的纏枝蓮花杯,這好酒配好杯,讓他臉上的笑都快咧到耳朵邊。

「糟糕!」藏澈的慘叫讓蘇染塵的手抖了一下,滿杯的酒溢了幾滴出來,「來人,快去問清楚,這一批‘九霞觴’究竟簽的是活當還是死當?要是活當……蘇小胖,人家來還銀子時,咱們這酒可是要還人家的啊!」

「你你你……你說真的還假的?」蘇染塵瞪著藏澈那一臉「你猜猜看」的模稜兩可表情,氣得雙手直發抖,咆哮道︰「……藏澈!」

藏澈與身旁的桑梓相視一眼,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伸手奪過蘇染塵手里那杯‘九霞觴’,仰首一飲而盡。

好,果然是好酒!

「這酒,就是鼎鼎大名的‘九霞觴’?」

「是,听說總共收了三十六壇,山莊里留了幾壇下來,余下的都讓瑤官拿去給染塵當生辰壽禮了。」

「雷鳴山莊」的「臥雲院」里,藏晴為她的夫君準備了一小壺的‘九霞觴’,雷宸飛向來不是愛好杯中物之人,但听說藏澈收到了一批有仙酒之稱的‘九霞觴’,也不免覺得好奇。

雷宸飛頷首,捻起妻子為他斟滿的那杯酒,盛酒的杯子呈淡青色,薄如葉片,還有著如葉脈般的亂紋,這是前些年,藏澈他們幾個孩子合送給雷宸飛的生辰賀禮,其名為「自暖杯」,將酒注入其中,便自溫然有煙,相吹如沸湯。

藏晴笑著注視她的夫君沉靜地品酒,見去年才滿五十的他鬢旁又添了幾絲銀白,自從七年前一夕倒下之後,他的雙腿便不好使了,而在三年前的初冬,降下那年第一場瑞雪的清晨,像是早就預知了這一天,他很平靜地在她合淚的注視之下,接受了自己再也不能邁出半步的殘廢。

她永遠忘不掉那一日,他笑著對她說的話。

「哭什麼?別哭,晴兒,我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諸多算計,注定要孤獨至死,但是我何其有幸遇見了你,如今的雷宸飛,有心愛的妻子,有喜愛的女兒,老天爺讓我失去的,不過就是一只腿,我何憾之有呢?」

這些年,他出入都是坐著車輪椅,讓人伺候攙扶,一切如常,唯有在這「臥雲院」里,他不讓任何人插手他的生活起居,包括身為妻子的她,最多也就只許幫個手,他的堅持讓她知道,在這男人的骨子里,仍有著不願意向任何人示弱的驕傲。

隨著杯里的酒飄出輕淡的暖煙,‘九霞觴’沉醇的香氣也跟著飄散開來,比起以尋常手法溫熱的酒,更加溫潤順喉,即便是燒刀子這般的烈酒,這自暖杯都能夠馴化其中烈性,是以對如今的雷宸飛而言非常合適。

「我不嗜杜康,卻也要被這酒香給迷了,果然不是凡品。」雷宸飛分幾口飲盡杯中的酒,在藏晴要為他再斟滿時,抬手擋下,「太過迷人心魂的東西,我向來不喜,所以,淺嘗就好。」

藏晴笑著點頭,二十余年的相愛相知,讓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並非無情,而是有著超乎尋常的自制,他生平唯一的迷戀,就只有她一人,或許是此生的僅此唯一,所以他愛得無比痴狂,險些教她害了性命。

「不喝酒,那吃些茶吧!」藏晴取餅他手里的酒杯,連同酒壺撤到一旁,「我吩咐下人準備些茶食,在他們送過來之前,趁著今兒個天候晴朗,讓晴兒陪夫君到院子里透口氣,好不?」

「好。」雷宸飛頷首,還不等她出手,已經自己推動椅子的木輪往外而去,如今「雷鳴山莊」里外的屋子都沒有門檻,就是為了方便他進出,這時,他忽然一頓,回頭對妻子笑道︰「天冷,進屋去替我取一件狐皮毯子,你也穿暖些,年前我讓人為你新添的紫貂氅子,還沒見你穿過。」

藏晴會意,點頭道︰「夫君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讓人起火爐子,茶席就擺在院子的小亭里,我也給你取件氅子,好能夠在冷天里坐得久些。」

心有靈犀一點通……

雷宸飛淺笑不語,先她一步出門而去。

天藍如碧,陽光照得白雪皚皚,連日的大雪紛飛,前些年他們夫妻二人合手栽下的紅梅卻已經盛開了,白雪紅梅,映襯得十分好看。

幾個奴僕進來為主子設了火爐與茶席,很快地退下,他們二人一頓茶食吃得十分恬靜怡然,雷宸飛親手為他的夫人沏了杯茶,眉峰微挑,笑問道︰「想什麼?你心里有事。」

「是。」藏晴知道她的心事瞞不過她夫君銳利的目光,干脆點頭承認,「我在想你剛才不讓我再斟酒時所說的話,然後想到了瑤官,夫君,有時候我在想,我這弟弟會不會被你和祥清,以及李大掌櫃給聯手教壞了?」

「瑤官」是「雷鳴山莊」的前任大總管祥清當年為藏澈所取的小字,他的意思是男孩子年紀漸長,日後若掌主位之權柄,在人前總不能「澈兒」的直喊,光听起來,就顯得稚氣不穩重。

依祥清的解釋,他得「瑤」這一字,取之于無患木,他說,這無患木燒之極香,能闢惡氣,一名「桓」,昔有神巫日之為「瑤」,能符劾百鬼,擒魑魅,以此木擊殺之,是以,世人競取此木為器,用以卻鬼無患,因而日之無患木。

藏晴覺得「瑤官」這字極好,自然是贊成的,曾經的藏家是小盎之家,雖然她娘的出身極好,見識也不淺,但是她的爹親只是一介尋茶商,不興為孩子取蚌字號什麼的,是以祥清能為她的弟弟取這個無論音形,抑或是涵義都是極好的小名,對于祥清為她弟弟所付出的用心,她由衷感激。

「我們把他教壞了?」雷宸飛一愣,隨即失笑,「此話怎說?」

藏晴見他還笑得出來,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

「我是說認真的,如今的瑤官已經不是從前我認識的那個澈兒,他把你們幾個人的手段和心計學得十成十,比一只狐狸還狡猾。」

「是啊!他現在可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雷宸飛竟是意外地認同她的說法,笑里帶著一點懊惱,「不過,我承認我們教過他手段與心計,但是,晴兒,你真的確定瑤官的狡猾不是天性嗎?要不,我怎麼可能教他機關算盡,就是不肯接下‘京盛堂’的當家之位呢?你最知道我的性子,搬磚頭砸痛自個兒的事,我會做嗎?晴兒,你那弟弟,比你想像中更富心機啊!」

「那還不是你們……」

「不,不是我們。」他緩慢搖頭,可不願意白白接下她要扣在他們頭上的罪名,「是你弟弟太懂得舉一反三,想想他在弱冠之年,雖為山莊總管,實際上卻是‘京盛堂’掌實權的大掌櫃,你記得,世人如何說他?」

「我記得,那兩年,他因為一些刻意迎合相與們的作為,台面上,人們說他是天生性格謙恭順從,私底下則是嘲弄他膽小如鼠,懦弱無能,人們還笑你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竟然把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交給如此不中用的妻舅,說咱們‘京盛堂’不出數年,必定被瑤官給打理得一敗涂地。」

「結果呢?」雷宸飛揚唇笑笑。

「結果是你說對了。」藏晴不願意承認,但她的夫君聰明得教人自嘆不如的感到痛恨。

「瑤官雖然受你們教導,最後卻是用自個兒的方法在收買人心,你說他比你更工于心計,讓誰都以為他細心、親切、慷慨而且誠實不欺,還記得兩年前,揚州一處分號的掌櫃被他的故友給騙了,最後款子收不回來,照理說來應該要被解雇才對,可是瑤官為他從中調解斡旋,終是將這件事情給圓滿解決,那位掌櫃德高望重,在‘京盛堂’是位老人了,所以瑤官的處置方法,為自己贏了不少人心,更別說還有幾次,掌櫃們在質兌時,自個兒看走了眼,有些物件估高了,雙方心里都有數,但瑤官堅持,是‘京盛堂’自己打了眼,生意歸生意,誠不欺客,反而讓後來的人很樂意與‘京盛堂’做生意,這次的‘九霞觴’,那位老人家就是沖著瑤官而來,相信自己把寶貝帶到這兒來,不會被欺騙。」

就在他們說話的同時,天空開始飄下雪花,細若撒鹽,為紅梅的艷色更增添幾分蒙朧的美。

藏晴見下雪了,站起身,為她的夫君掖緊腿上的裘毯,「要是冷了就說,要是不冷,我再添些炭火,咱們再坐坐?」

「再坐坐吧!進屋了可惜,這景色美,我想與你一同欣賞。」雷宸飛以無比憐愛的眼神,看著妻子垂首斂目的嬌顏,總是略顯得薄厲的嘴角噙起笑。

「好,就再坐會兒。」藏晴笑著點頭,為爐里添了幾塊精炭,回來將自己所坐的黃花梨交椅搬到雷宸飛的身邊,與他就近偎坐在一起。

在他們的心里,都不約而同地有一個想法,與心愛的人,好花同賞,好景同看,人生至幸,莫過于此。

「晴兒,你不必要過分為瑤官擔心。」雷宸飛執起她一只柔荑,握在掌心溫暖著,「有道是︰燥性直如火不焚,柔性和似水常溺。意思是說,剛直的性子如火燥,但卻不會使人焚傷,和緩的性格似水柔,卻常會讓人溺死。晴兒,你想,這世上是被火燒死的人多,還是被水溺死的人多呢?」

藏晴頓了一頓,傾靠在夫君肩上的腦袋挪了挪,覓著了更舒服的位置,「人們見了火便害怕,自然不會接近踫觸,而水性柔,常人便樂于親近,所以,被水溺死的人當然比較多。」

「瑤官便是那水,晴兒,正因為‘京盛堂’是我一手打下的江山,所以,我才想將它交給瑤官,不教它讓任何人辜負了。」

「可惜他不想接下這擔子。」她這話無異是在澆雷宸飛冷水。

「會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心甘情願接下‘京盛堂’當家之位。」話才說完,雷宸飛就看見妻子美眸之中閃動著期待的光芒。

藏晴的心里確實萬分期待,畢竟她的夫君雖不若瑤官表面無害,其實壞在骨子里,但天生的聰明善計,讓他數十年來,在商場上始終立于不敗之地,她的弟弟能過此良師,也算是他此生的福分深厚。

「那我們的眉兒呢?」

「你說,我的‘京盛堂’能寄望一個成天想當俠女的丫頭嗎?」

說完,雷宸飛與妻子四目相視,不約而同地莞爾失笑,想他們的眉兒成天做著行走江湖的美夢,身為她的爹娘,就算心里無奈沒轍得緊,卻也覺得這般天真的妮子可愛得惹他們心生疼愛。

藏晴看著自己倒映在心愛男人眼瞳深處的身影,伸手輕撫著他的額與眉,以及每一筆她所愛的堅毅線條,明明該是幸福的一刻,她卻想起了就在幾個月前,瑤官問及了當年藏家衰敗沒落的原由與經過。

那時候她是如何回答弟弟的?

她想,瑤官身為藏家的獨子,當然有權力知道全部事情的經過,她對他娓娓道來,卻終究因為心里擔憂忌諱,將‘京盛堂’與雷宸飛有關的部分,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那時,她看著瑤官微笑的雙目,心里卻是忐忑,看不穿那一雙與自己神韻肖似的眼里,究竟藏了什麼心思?

瑤官對于當年的往事究竟知道多少?這是否是他不願意接下‘京盛堂’當家之位的原因?

藏晴發現自己無從猜測,她只希望,一切無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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