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的元潤玉不知道外面的動靜,也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被帶到這里幾天了,因為這山洞里暗無天日,成天都是點著火燭,悶滯的空氣都是煤礦的味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火燭能夠點燃,代表這里還有道路通往外面。
但是,有路通往外面,不代表她可以走得出去。
因為,這里到處都有人在監視著囚犯采礦,戒備十分森嚴。
不過,即便她不知道自己已經進來幾天了,但卻已經久到足夠讓這山洞里的濕氣誘發她的腿疼,她的雙腿一日比一日更吃力于行走,但是,每天要繳出十籮筐的煤礦,卻是半點都不能少。
每天戴著沉重的腳鏡,要做自己根本不熟悉的采礦工作,如果不是有一個面貌雖然被燒毀,心地卻十分好的婆婆幫她,她想,自己一定是每天被看守的人打得負傷累累。
那個婆婆說自己叫「啞婆」,老人家不是啞巴,只是聲音因為當年的一場火事,被灼得十分厲害,如今開口說話,都像是吞了把沙子般,粗得就像是一個啞巴勉強自己擠出來的破碎嗓音。
元潤玉算出來,她總共進了這個礦坑十七天了!
這些日子里,都是啞婆在幫她,不過今天,卻是因為啞婆被官兵嘲笑,啞婆惱羞成怒,反過來把一籮筐的煤往官兵身上倒,在幾個官兵沖過來要打人時,元潤玉想幫啞婆的忙,結果一起被關進了幽室里。
幽室里,只有一豆燈火,根本就看不清楚里頭究竟有多大,除了她們兩個人之外,角落似乎還躺著幾個不知道已經關進來幾天的女囚,是老是少,又或者說是不是被關到只剩下一口氣,她們也不知道。
在被關進幽室之後,起初元潤玉覺得一豆燈火太暗,但是,她很快就發現,整個幽室里大概只有兩個拳頭大的通風口,空氣十分沉悶,就只是說話而已,便已經感到吃力,若是角落的壁火再燒得大些,說不定,她們幾個就要因為喘不過氣而死在里頭了。
「我听說……」啞婆坐在靠門的角落,在安靜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對坐在不遠角落外的元潤玉問道︰「你是因為你爹的關系,才被人捉進這個專門囚禁不對外宣刑,卻又必須要死的死囚的礦牢里,玉兒,你知不知道,你爹是犯了什麼重罪啊?」
「我不知道。」元潤玉蜷起雙腿,把下巴靠在雙膝上,「有很多事情,我爹當年並沒有對我說清楚。」
「你也不知道你爹去了哪里嗎?」
「不知道,說不定他跟我一樣,也被捉進這個鬼地方了。」
「說說你爹吧!玉兒,我听看守的那些兵丁們說你爹是個十分出色的人,你跟我說說他,我在這里待很久了,指不定如果他在這里,我能認出來也不一定。」
元潤玉在遲疑了半晌之後,才幽幽開口道︰「我爹的模樣十分俊美好看,談吐也是溫文儒雅,他很喜歡讀書,什麼詩詞書畫,都難不倒他,還有,他喜歡听折子戲,隨口也會哼個兩句,小時候,他常帶我去听戲,陪我讀書練字時,會邊哼著給我听,我爹唱得很好。」
「折子戲?」在豆大的燈火之下,啞婆的雙眼亮了一亮,「我也喜歡听折子戲,那你可曾听過‘雷峰塔’?」
「嗯,听過幾次,戲台上最常唱的一折戲,就是‘水漫金山’,說的是白蛇與法海相斗,動了胎氣產子,最後被法海永鎮在雷峰塔之下。」
啞婆笑了,過大的動靜牽扯起被燒得扭曲的臉部肌肉,讓她明明是笑,看起來卻十分駭人。「可還記得怎麼唱嗎?」
元潤玉並不覺得可怕,反倒笑著點頭,「記得幾句。」
「唱給我听听,我好些年沒听戲了,玉兒,乖孩子,你唱幾句給啞婆,好不好?就……‘訂盟’,那一折戲,你會唱嗎?會唱嗎?」老太婆沙啞的嗓音里充滿了渴望。
元潤玉先是想了一想,最後點點頭,輕輕地啟唇,一邊想著當年她爹給她常哼的幾句,一邊唱了出來。
「因妄想,托絲紅,若不棄,相憐藉,願把同心結送。」
「豈敢,小姐嗄!你氣吹蘭可人意中,色如玉天生嬌寵,深愧我,介凡庸,怎消受金屋芙蓉?」
「……官人說哪里話!只因你意釅情濃,只因你意釅情濃,致挑奴琴心肯從,自今呵,喜絲蘿得附喬松,願絲蘿永附喬松。」
元潤玉唱罷,再想了下,最後搖頭道︰「就只記得這些了。」
「願絲蘿……水附喬松。」
啞婆像是沒听到元潤玉最後的話,以她極沙啞的嗓音念出最後一句,伴隨著一抹很陶醉的笑,或許是那一雙眼里的光暈迷蒙,讓她一張被火燒得皮肉糾結的臉,看起來柔和許多,元潤玉甚至于覺得那神情是動人的。
她沒有打擾啞婆,任由老人家沉浸在回憶之中,久久,才又听見那粗啞的嗓音在昏暗的幽室中響起。
「玉兒,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你爹不在這一個礦牢里,這個牢里,沒有哪個男子像你形容的那般好,不過,當作是報答你給我唱了一段好戲,啞婆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經很喜歡一名男子,當年,在這張臉被燒毀之後,我是想死的,但是,他要我必定活下去,給我找了最好的大夫治這張臉,不過,後來的成效你是親眼看到了,雖然這疤疤結結的很是嚇人,但我知道他盡力了,玉兒,我知道自己是已經配不上他了,但是,我還是喜歡他,因為,他是在看到我這張丑八怪的臉,還能笑著對我說話的人,就算我知道他說我與從前一樣漂亮的話語,只不過是安慰而已,但是,我還是听得很開心,為了他對待我的這份心意,我做什麼都願意……」
說著,啞婆伸手模著自己的臉,明明是在模著自己的皮膚,指尖竟然有些顫抖,十分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沒沖動地把這張丑臉皮給扯下來。
「玉兒,你信嗎?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經有一張很美的容貌,杏眼桃腮,肌膚吹彈可破,男人們個個見了我都喜愛不已,一個個都爭著把我捧在手心里當寶貝,我說的話,他們沒有不听從的,如果不是那一場火……如今的我應該還是很美的,玉兒,你相信嗎?你相信我曾經是個美人胚子嗎?還是以為我不過是痴心妄想,把自己想得太好了?」
「不。」元潤玉一個勁兒地搖頭,「我信!我信你必定是個美人胚子,我不說違心話,啞婆,你那一雙眼楮,至今仍舊很美,從前必定更美。」
听見元潤玉真心誠意的贊美,啞婆好開心地笑了,以手模了模臉,在觸及那凹凸不平的疤痕之後,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了下來。
「以前美有什麼用?現在終究只是一個丑老太婆了,我曾經,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曾以為他千萬不能少了我,但是漸漸的,我不再如此肯定,就像我已經不記得,甚至于不能肯定,我是否曾經有過一張絕色美麗的容顏,或許,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從一開始,我就是那麼丑,這破嗓子不是被燒啞的,而是一開始,它就那麼難听,玉兒,我真的老了,也糊涂了,已經弄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想法才是真的?哪一個又是我的幻想,如今,他不在了,我也無從再去問他,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丑八怪?」
听著啞婆粗得像是兩顆石頭互磨的嗓音,說著她曾經喜歡過的男人,元潤玉心里難受地想起了藏澈。
不知道她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
如果,在上次與他見面時,知道那是她能見到他的最後一眼,她就算是厚顏無恥,也會求他對她說兩句溫柔的話,就當作是此生留個想念也好。
元潤玉沒再搭話,只是坐在一旁靜靜地揉著膝蓋,在一陣又一陣像是被利勾挑刺的疼痛之中,想著在她這一生中,每個曾經對她好的人。
在最後,想起那一晚的雲雨歡愛,心里慶幸,至少,她這一生與心愛的男人痛快過一回……
天下事,無巧不成書——
但是,如果這該死的巧合,就出在‘京盛堂’里,就成了一樁教藏澈無法忍受,甚至于是動怒的大事。
藏澈在金陵的事情發生之後,就一直讓人注意金陵當地的動靜,並且派人調查當年元府的案件,然而,他所得到的結果,卻與當地人所傳說的版本不同,當年,皇帝自始至終沒有下令抄滅元家,甚至于從陸雪龍在朝廷各部走動,明察暗訪之下,發現皇帝一直都在找元奉平。
如果不是回到京城之後,出了不少事情,再加上後來與元潤玉之間的不甚愉快,藏澈或許就會告訴她這些疑點,告訴她當年元府的事情,極有可能是白映秋一人所主謀,但是,讓他掉以輕心的,也正好是白映秋這個人,就在不久之前,傳出了他發瘋自殘,在一個多月前的十五夜,他砍了自己二十余刀,最後流血過多而亡。
據說,他是被皇帝給逼瘋,最後幾日,崩潰得說不全一句話,但是,當時在他身邊看守的人,把他曾說過的重復幾句話拼成了一整句比較完整的內容,大致上,他死前幾天,只重復在說一件事——元奉平已經被我殺死了,那一晚,我親手刺了他那麼多刀,他怎麼可能沒有死?一個死人,皇上你要我交什麼出來?他的尸體?
不見了,他的尸體不見了……怎麼會不見了呢?我不知道,明明他流在我手上的血,都還溫著呢!還溫著呢……
藏澈覺得當年關于元家的事情,就像是一幅破碎的圖畫,人物的面目俱全,然而,細部卻全部都遺佚了!
但是,他心想,這些話能夠從陸雪龍的調查之中,輾轉傳到他這里來,皇帝那方面,應該也是知道的。
後來,也是因為片面確定了朝廷並沒有對元家有想要趕盡殺絕之意,元潤玉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之後,他就掉以輕心了,更何況,她口口聲聲不想與他扯上關系,那麼,她的安危又怎需輪到他來擔心掛懷呢?但是,藏澈在听到她出事之後,才知道自己錯得厲害。
就算她不在他身邊也好,他不想她出事,哪怕是一絲毫意外,他都不願意她受到任何傷害。
然而,再多的巧合,都不及在追查之後,竟然發現,那一天小喜看著那個龍佩玉質溫潤,應該價值不菲,最後大著膽子找上‘京盛堂’在城西的一處分號要質當,卻不料,那一家分號的掌櫃在很久之前,就曾經接受過朝廷方面的打點,只要看到那個玉佩被質當,就通知負責聯絡的線人,只要能夠辦成此事,就能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賞銀。
這件事情,一開始是由總號的二掌櫃牽的線,後來,有不少掌櫃知情並且加入,這麼多年來,在東家雷宸飛的眼皮子底下,拿‘京盛堂’的身銀,卻替朝廷辦事。
真相一出,藏澈與總號的李大掌櫃等人沉默許久,就在這時,雷宸飛睽違多年,再次掌權執事,告訴藏澈去辦他眼下最該辦的要緊事情,‘京盛堂’的事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來在當年他仍當家作主之時,已經有此弊端,如今就該由他來解決干淨。
那一刻,藏澈看著面色嚴峻,笑意冷淺的雷宸飛,想或許終他一生,在很多方面,都只能仰望這個男人,這個人的高度,永遠是他可望而不能及的。
不過,也拜這些吃里扒外的掌櫃之賜,他們很快就查到了究竟是誰捉走了元潤玉,卻不料,這才是惡夢的開端,這些掌櫃們口口聲聲說聯系他們的是朝廷的暗探秘官,那天,城西分號掌櫃確實也把東西交出去了。
卻在兩天之後,宮里派人到了總號,為首之人是一位滿頭華發的李公公,以比一般男人細膩的嗓音,要‘京盛堂’交出龍佩,說那乃是天家印信,更是當今天子的隨身之物,要敢擅匿,必當抄家滅族……
不見天日晨昏的生活,元潤玉勉勉強強才讓自己記住,她進到這個礦牢里已經二十四天了。
後來,她覺得與其說這是一個礦坑,不如說是一個構築在地下的城市,里頭的路錯綜復雜,每一天,以采到的煤礦交換食物和水,囚犯無論男女老少,只有采礦時會被混在一起,起居和飲食都是分開的,晚上歇息時,各區的通道都有一道鐵閘,纏上重重的大鎖,沒有鑰匙,根本就不可能劈開那厚實的鐵條,別妄想要逃出去。
只是,粗重的活兒,再加上惡劣的飲食與生活條件,偶爾,會有一股腐肉的氣味在搭得不是十分結實的木板隔層流竄,這時候,通常人們就知道又一個撐不下去的,回去找閻羅王報到了。
漸漸地,元潤玉心里有一種感覺,捉她進來的人,並不想殺死她,但是,也不想讓她活著出去,讓她留在這里,只是想要在她死前,給她多吃一點苦頭,每一天,除了吃重的工作之外,還要面對一些婦人老嫗的刁難與搶奪,從她們幾乎是按時找上來的頻率,她在猜想,背後是否有人主使?
洞里沉重的濕氣,讓她的雙腿疼得厲害,她想,這里應該有一條地下河流,供應這洞里大量人口的水源,如果能夠找到的話,或許就可以逃出去……她還是想出去,她不想等死,她想見夫人與鴻兒,還有藏澈!
哪怕只是再多看一眼也好,這一次,她一定會認真地把他的容貌仔仔細細記下來,再不讓自己忘記他。
所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當元潤玉听見身後的男人壓低嗓音,對她說話時,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听見了藏澈的聲音。
「不信嗎?真的是我。」藏澈從她僵直不敢轉身的背影,猜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又開口道︰「繼續手里的活兒,別讓人察覺,听我說,看見了嗎?在你的右手邊有一條已經廢棄的坑道,你敢進去嗎?」
元潤玉這次信了,轉眸望向那一條被一堵大石擋住,不仔細看很難發現的幽暗坑道,然後又繼續低下頭來劈采細礦,小聲地回答身後的男人,道︰「啞婆說過,那條坑道里出過不少事,死過不少人,還有不少女子在那里吃了虧,所以在這里大家都不敢接近那坑道半步。」
「所以,是說話的好地方。」藏澈說完,知道不需要再說更多,站起身,拖著籮筐,不動聲色地避開眾人耳目,閃進了坑道里。
元潤玉抬起頭,正好看見一名粗壯的兵丁揮著手里的鞭子,要所有人加緊腳步干活兒,讓每個人都怕被鞭打,無不是低著頭努力采礦,她緩慢移動,終于在小片刻之後,進了那個坑道,看見藏澈持著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螢綠色的光亮,恰到好處只映亮他們兩人的周身。
「為什麼要冒險來救我?」在終于兩個人獨處時,她忍不住開口,音調止不住顫抖與激動。
「什麼為什麼?」藏澈仔細地打量她的狀況,看她還算有精神,稍微松了口氣,看她似乎非要個答案不可,而他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讓她知道,是他自個兒想要進來救她,嘴角咧了咧,笑道︰「喔,是蘇小胖決定的,他說,當初你幫他去見我,讓他願意再信我一次,不使我們兄弟離心,他欠你一回,然後,大概是所有人都覺得我不能對你見死不救,所以死拖活拖,都把我給一起拖來了,這回答你滿意嗎?」
看他說得風輕雲淡,元潤玉不敢置信地瞪圓美眸,「你是說……不止你一個人進來了?」
這時候,她忽然想到剛才那名粗壯的兵丁,恰到好處的揮鞭吆喝,助她進來,會不會……不是巧合?
藏澈聳了聳寬肩,覺得她吃驚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可愛,撇笑道︰「我和蘇小胖他們幾個人,一向都是有樂同享,有苦同擔,我們小時候就說好,任何事情都要一起做,說什麼都要沾上一份,往後老了,可以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把這些事情聊作談資,要是沒參與,以後跟兄弟們聊什麼?」
「你們……借口,都是借口!」
元潤玉紅了眼眶,知道他這說法,只是想讓她心里好過些,她的心暖得發燙,卻還是嘴硬道︰「這個龍潭虎穴,可不比尋常地方,要是你們闖不出去,看你們以後就算有談資,怕也沒命能聊!」
就算知道這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藏澈的眼神還是沉了一沉。「元小總管,別故意惹我生氣,你就算再把話說得比這個狠十倍,我們也還是會留下來,直到把你給救出去為止,放心吧!出去之後,我會跟蘇小胖他們說,你曾經咒過他們會沒命,到時候看他們怎麼跟你算帳,我都不管,但在這之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