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便被少年沉聲打斷︰「能不能不要再這樣叫?」冷硬的話語略微一頓,隱隱多了絲妥協的成分,「你換個稱呼也好。」比如哥哥,或者叔叔也成,他勉強吃點虧吧。
听他這樣說,女孩眼眸低低一轉,抬眼的瞬間里面便又盛滿了烏濃的笑意,狡黠的成分更甚,「那——我就喚你‘相公’吧!相公!相——公——」
少年差點沒去撞樹!非禮!這絕對是言語上的非禮,「更不準這樣叫!」少年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只差沒朝天喊一聲︰這究竟是誰家的孩子?趕快拎她回去面壁思過!不成,在那之前還要先給她的爹娘也洗洗腦子才行……
「不!我偏喜歡這麼叫!相——公——」女孩耍賴地朝他扮了個鬼臉便徑自轉身往前面跑,全然不顧身後少年狠狠抽搐的嘴角,揚起雙手歡快地喊著︰「相公相公快跟上來啊!我帶你去尋棘花——」
先是平白無故地多了個女兒,後來這女兒又變成了他的妻……少年越想越覺得有違佛家倫理,更有損他家門清譽。然而唯一能彌補他損失的是——他當真見到了棘花!
繞了近一個時辰的山路後,眼前便出現了偌大一方平地,女孩將少年帶至一個草豐沒足的沃地上,笑吟吟地指著眼下的那片紫色花海道︰「噯,相公快看,那便是棘花哦。」
自發地漏听掉那一聲「相公」,少年眯起眼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眸光隱隱一亮!
便見方圓幾里的陡坡上,成片的棘花正開得蓊蓊郁郁,蓬蓬擠擠。少年眼力甚好,自能看得清那肥闊的花瓣呈淡紫色,瓣緣略往下蜷曲,偏里面粉紫色的蕊卻是直直往上面長,而那蕊更是出奇的長,竟高出花瓣近兩寸之多!花睫卻並不高,只是睫上雜刺橫生,長且鋒利,即便是遠看都止不住要心生畏意——當真是絕世奇花呵!
而棘花上方,更有無數的紫蝴蝶翩躚著前來尋蕊。花是紫色,蝴蝶也是紫色,那花叢間蒸融的花粉更似團團紫色的雲霧,霧里亦有花與蝶,影影綽綽連成了窄小的一片天。
「相公想下去看嗎?」女孩忽地笑嘻嘻地問,烏得湛青的眼珠又開始不安分地打轉。
少年覷了她一眼,冷哼一聲︰「你自始至終都不願朝前踏近一步,且你又說過知曉棘花的天性——」他望向坡下那片花海,輕描淡寫地道︰「想必這棘花是不能隨便靠近的。」
「相公果然聰明噯!」女孩立時歡喜地拍手叫好,並涎皮地貼近了他道︰「吶,這棘花的花心雖是解毒良藥,其花粉本身卻是至深之毒。吶,先前的那些笨蛋們就是因為隨便靠近它們才送了小命的。」說罷又頑皮地朝他眨了眨眼。嗯哼,真不愧是她的親親相公呢!
听她道明花中玄機,少年不禁微微皺眉,「那我豈非無法摘得此花?」
「相公要摘它做什麼?」女孩好奇地望著他。
「既是解毒良藥,自然有其用武之地。」少年淡淡地道,眸光卻略顯得深沉。
女孩便又笑,「所以古話說,一物降一物啊。」一面說著一面又徑自朝他貼近了幾分,「喏,瞧這群紫蝴蝶啊,偏就愛采這棘花的花粉!而每逢夕陽落山之時,花粉便會被這群貪嘴的蝶兒們吃得干淨。」
少年一看遠處那微黃的天色,有了打算,「我會等。」他道。
「那我陪著相公等!」女孩彎眉一笑,見他沉默無言,便又開始厚著臉皮一遍遍地親昵喚他︰「相公!相公啊!相公相公相公……」
少年皺緊了眉一忍再忍再再忍,女孩反倒有愈喊愈上癮之勢,終于少年忍無可忍——「我不是你相公!不準再這樣叫!」他氣急敗壞地朝她斥道,額角已有青筋在跳動。
女孩頓時垮下臉來,皺皺鼻子好是無辜,「為什麼啊?」她哪里不好了?
少年緊抿住唇,余光瞥見她始終粉粉女敕女敕的臉頰,驀地咬牙道︰「你看看你自己的臉,紅得跟——難看死了!我怎麼可能會娶一個丑八怪回家?」說罷又嫌惡地皺起了眉。
女孩怔怔地望著他,半晌,又兀自伸手撫上自己的臉,「很難看嗎……」她喃喃自語。
少年輕蔑地「哼」了一聲,別過臉再不看她。心里卻不免有些不安,方才的話,似乎說得重了,畢竟還是她帶自己尋到這片棘花的……她雖愛耍無賴,卻也並不壞啊……
正覺得懊悔時,忽听見女孩合掌欣呼了一聲︰「啊炳,我知道了!」
而下一刻,便只見她並豎起食指與中指朝天喊道︰「許是誓,誓成咒,咒生再不悔!我雲絳砂在此立誓,以後見到相公絕不會再臉紅!否則天打雷——」
話語戛然而斷,因為身旁的人已經捂住了她的嘴,「你在胡說什麼?」少年鐵青著臉又氣又急。這笨蛋!竟然為自己下了「縛身誓咒」!那可是永生不能反悔的毒咒啊!
女孩眨眼望著他,睫毛輕輕撲閃著,等少年松開手,她卻是笑了,「吶,相公你看,我已經不會再臉紅了哦。」她伸出食指點點自己的左頰,笑得很無邪。
少年這才下意識地往她臉頰瞧去,心底突地一涼。那張原本粉女敕得憐人的臉頰,竟當真不見了一絲紅暈!雖還是白淨無瑕,卻分明少了原先的靈動之息……少年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雖然姑姨們總說她的臉粉撲撲的很好看,但相公說不好看就一定不好看啦。女孩食指點唇認真地想。再一抬眼瞧見那張貼近了的絕色容顏以及眼角那顆妖異懾人的美人痣,便忍不住伸手去模——「啪」的一聲,小手卻被對方毫不留情地拍開。
少年直起身狠狠瞪她一眼,「小小年紀不許毛手毛腳!」話雖不客氣,語氣卻分明緩和了許多。
唔,好可惜呢,差一點點就踫到了……女孩無辜地眨眨眼,不安分的目光又開始往少年的臉上直瞄。不能用手,那就用眼楮「非禮」一下下吧……噯,相公的臉,真的很好看啊……爹的臉,一定也是這樣好看的吧……
女孩捧著臉傻想,而少年始終緘默不語地站在一邊。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漸漸晚了,山麓那頭的落日綻出一種昏黃的,收斂的光,一層層地往地面上勻染。花海里的雲霧褪盡,那群食酣的紫蝴蝶也開始往坡這邊翩躚而來,漫天飛舞的紫點兒。
「啊!紫蝴蝶!」女孩歡喜地揚起雙手便要去捉,方才還低飛著的蝶兒便似有意要與她嬉戲一般,蝶翅一揚便又飛得高了,任她踮著腳尖也夠不著,「噯,不要跑啊……嘻……」女孩脆女敕的笑聲似竹樓懸檐上的銀鐺,風吹得泠泠作響,似將雲霞也染得越發明艷惹眼。
眼見女孩與蝶兒們戲耍得忘情忘我,少年不禁又要皺眉,正欲獨自去坡下的花海時,卻忽然听見女孩大聲地朝著那群紫蝴蝶喊︰「噯——你們是要飛到碧落還是黃泉去?那地方是不是比這里還美?在那里是不是會見到我的爹——娘——」
少年驀地怔住。原來她……
始終緊繃的心弦乍然一松,那原本的疑忌和疏離竟在瞬間皆煙消雲散了……連自己都道不明,這突生起且瞬間瘋長的憐惜之情,究竟緣何而起?
許是誓,誓成咒,咒生再不悔!我雲絳砂在此立誓,以後見到相公絕不會再臉紅!否則……耳邊又回響起她方才立下的誓言,悔意又甚。你這可惡的、笨笨的小無賴啊……
女孩忽然站住了不動,怔怔地望著那群蝴蝶飛高了,飛遠了,再也觸踫不及。她無心將自己的背影留給少年,卻在少年眼里留下一種千年萬世的寂寞……
少年無言地注視著她,良久,張口正要喚她,偏巧看見最後一只紫蝴蝶正悠悠然棲落在她的發上。蝶兒闔翅無聲,女孩亦不曾察覺。
少年突地很想捉住那只蝴蝶,因為女孩是很喜歡紫蝴蝶的。
手指探出時連他自己都覺得鬼使神差,緊接著緩緩地朝那只閉目養神的紫蝴蝶逼近,就要捉住它時,女孩驀然一個轉身,笑嘻嘻地喚一聲︰「相公——」
少年心中一慌,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怎料腳底下正好一塊碎石,順勢帶著他一滑,來不及穩住時,自己的身子已直直往後面的陡坡仰去……
「相公!」一聲驚呼,女孩想也不想便撲上前抱住了他,「啊——」
在相擁滾下陡坡前的最後一刻,少年的腦海里只剩一個念頭︰這該死的,蝴蝶……
約莫四五丈高的陡坡上,相擁的兩人不受控制地打著滾,女孩的小手緊緊抓著少年的背,生生嗆到喉嚨里的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還有那逐漸逼近的,棘花的馥馥幽香……
棘花……棘花……棘花帶刺啊!早已滾得暈頭轉向的女孩陡然驚醒過來,而下一瞬,一陣撕裂的痛楚便從抓緊了他後背的雙手間傳來——
「噯喲——」女孩吃痛地申吟,渾身冷汗涔涔,嘴唇都被牙齒磕出了血來。好痛……她手上的筋脈,是不是都被挑斷了?還有她的骨頭……
「你……快起來啊……」卻听到一個虛弱的聲音從她身下傳來。
女孩赫然睜大眼楮,這才發現——少年的背部竟已整個埋入了棘花叢中!鮮血浸透了那身藍衣,入眼便是大片大片灼目的鮮紅,刺得眼淚立時便滾了下來。
「相公……」女孩哽咽著從他身上爬起來。淚眼迷蒙里,她看見少年的雙手還死死抓著身邊的棘花,那青筋畢現,是更鮮血淋灕的一雙手啊……
原來,原來啊……早先受傷的少年為了不讓女孩也滾入這棘花叢,竟強忍著劇痛,靠抓住手邊的棘花來停住這原本無休止的翻滾……所以女孩只傷了手,而少年,卻是將整個背部都深埋進這鋒利的花刺中去……
「相公……相公你快起來啊……相公……」女孩哭著伸手企圖拉少年起來,還未使勁便又一個踉蹌跌坐回地上——這被棘花扎得筋骨俱損的雙手竟再也使不出一丁點力氣……
「相公……」女孩早已哭成了淚人兒。
棘花叢中,少年的臉色蒼白如紙,血卻還是往衣服里滲著,汩汩不斷。直至靈魂也承受不住這劇痛的折磨,虛飄飄地往外跑,卻只見他微微牽動嘴角,竟勾出一抹笑來!
「呵……有妻如你……倒也……不壞吧……」
耳畔有風的嗚咽聲,將棘花的香氣吹遠了,吹散了。少年的眼楮卻再也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