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絳砂不禁慌了心神,她心知對方雖被方才那一掌傷得不輕,劍招也遠不如初時那般犀利精準,但終究是持著武器的。刀劍無情,而自己卻只是空手相搏,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啊!
不!不不不!她還不可以死!那枚紫玉耳墜還在他手上呢!
握著執念,雲絳砂重又扣緊心弦,一轉眼瞥見擺在衣物上的細長銀釵,有了主意!
「刷刷刷——」白光驟閃,斯舟又緊連著刺來幾劍,雲絳砂忙連翻帶滾地躲,並有意識地朝那堆衣物靠近,終于背手取到那支銀釵,且暗暗藏于掌中。孤注一擲了!
「你若再不使出真功夫,便只能受死!」斯舟厲喝一聲,同時劍上凝聚真氣,朝雲絳砂使出最狠的一刺——
劍氣激蕩,所向披靡!而就在劍尖已逼近她身時,便見雲絳砂一個孤雁飛身,腳尖抵上劍刃,落腳收力,又倏忽閃身至斯舟身後,背對而立的瞬間,不等回首便使出渾身的力氣出釵往後一刺——
但見銀光乍濺。彈指一揮間,生死已定。
「呃——」咽氣的聲音源自身後,最先倒地的卻是雲絳砂自己,「我贏了……呵呵……贏了……」她雙腿虛軟地跪坐在地上,單手撐地,卻再沒有力氣笑出聲來。
誰曾誓︰蝴蝶本戀花,流雲願隨水?她雲絳砂亦可以拋開一切只為隨他?可笑的自以為是啊!原來離開了葬夭谷,離開了梨花銀針,離開了那些時刻護著她的人,她雲絳砂根本一無是處!一個武功平平的丫鬟都能輕易置她于死地……
不好,此事一定要盡快告訴他才行!雲絳砂猛然憶起了正事,便也顧不得長吁短嘆,回身從死去的丫鬟身上模索出那件藕色底衣,正急急忙忙地要往身上穿時,忽听得耳畔一陣輕浮的笑聲,「嘖,谷主的身段真是愈來愈撩人了呢。」
「凰舞!」雲絳砂忽然大喝一聲,轉身惡狠狠地瞪著那貿然闖進的白衣男子,正是那花事傳聞中的男主角,亦是易容之後的假連雋,「你——你這混蛋!為何方才不來助我?」她氣急敗壞地朝他罵道。沒人性的家伙!自始至終都躲在暗處,分明是想看她出丑!
連雋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俯身拾起地上的干淨衣物遞給了她,「唉,屬下原本是想看看谷主的武功進展如何的。」他用濕帕小心地為她拭去落在頸上和肩背的血跡,並在傷口敷了藥,「果然,還真不是一般般的爛。」他「嘖嘖」兩聲,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
真是可惡至極的大實話啊……雲絳砂恨恨地磨了磨牙,卻已無暇與他爭辯,衣著完畢後連頭發都來不及梳理,僅留了句︰「我要回水家一趟。」便轉身跑出暖廂。眼見四下無人,便悄聲繞過後院來到馬廄,從中挑出了一匹棗紅色的快馬。
「谷主,屬下隨你一道。」連雋緊隨其後。
「你留下來!」雲絳砂頭也不回地命令他道,「那女人聰明絕頂,此事我定是瞞不過她的。打草必會驚蛇,如今我也無法再留在她身邊,唯有回水家三少爺身邊才最安全。而你——」她頓了頓,而後淡淡地道︰「阿舞,之後的事便拜托你了。」一面說著一面已牽住韁繩,一個利落的翻身便上了馬背。
見她始終一臉肅然,連雋也在瞬間正了神色,伸手阻攔她道︰「不妥!這西市離水家少說也有兩百里路,谷主一人回水家,萬一路上——」
「我自會抄近路回去,最多不過兩個時辰。」雲絳砂沉聲打斷了他,「好了阿舞,就這麼定了,到時候與你書信聯絡便是。」說罷猛一蹬馬月復,策馬而去。
裙袂翩躚,張揚著杏子花的黃,層層疊疊。連雋目送著她縴瘦的背影消失在眼簾,一勾唇,卻是笑了︰谷主,如今你的確擔當得起這個稱號了。
「駕——駕——」
林陌野徑,一匹棗紅馬沿路疾馳,鐵勁的馬蹄濺起滾滾紅塵飛揚。馬背上的黃衣少女冷眉素面,長發及腰,沒有了釵髻的束縛,逆著風肆意翻飛。
水源沂,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靠你了。雲絳砂在心下默念著,並下意識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衣襟,指尖觸模到系在頸上的細繩,這才暗暗松了口氣。幸好,那件東西沒有丟……
想想真是倒霉透頂!原以為將它藏在最貼身的地方便不會被旁人察覺,怎料終究還是被斯舟發現了?早知如此自己絕不會心血來潮去泡那溫泉!不光暴露了身份誤了大事,還害得自己又翻又滾外加衣不蔽體地四處躲人冷劍,娘的娘的!真是丟人現眼吶!
雲絳砂這樣懊惱地想著,同時腳下又發泄性地狠踢了一下馬月復,「駕——」便听棗紅馬一聲嘶鳴,馬蹄聲噠噠脆響,林陌間又是一陣塵土飛揚。
天色漸晚,夕陽也為大地鍍上了一層明晃晃的金色。策馬繞過鄉村人家可見田地里成群的牛羊,也有歡快吹著笛的垂髫牧童。墟里頭升起了裊裊的白煙,一縷縷往人間的天上繾綣而去,卻是暖的。遠處青黃的山麓也緩緩地黯下去,緩緩地融入了隔世的藍影子里。
雲絳砂靜靜地望過這一切,心里竟也莫名地溫暖起來,「馬兒馬兒快快跑,過了前面的鎮子便離水家不遠了哦。」她細彎著眼,唇畔抿出一朵淺淺的笑漪。呵呵,真奇怪啊,明明才過去了半個月,卻仿佛與他分別了好幾年,這樣惦念著他……
正遐想時,忽聞遠處傳來一陣笛聲。笛聲算不上悠揚,時緩時急,音律似是不穩。古怪的是,這笛聲初听時分明離得很近,欲仔細听時卻又飄忽到山那頭去了。
「是牧笛聲嗎?」雲絳砂循聲舉目,卻只見四野空曠,並無人跡。再一听那笛聲,猛然驚覺不對勁,「笛聲有鬼!」她輕呼,卻已不及回防。頓時只覺得胸口一震,似被誰重掌拍過,體內的真氣瞬間紊作一團。
「雲絳砂!你這吃里扒外的賤骨頭!竟敢背叛老娘!」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女子的惡罵聲,竟比那笛聲還要尖銳刺耳,「老娘今日讓你生不如死!炳哈……」
驀然笛奏又起,聲聲蝕心椎骨,肆無忌憚。
「藍茗畫!」雲絳砂的臉色猝然一白,體內四處頑游的真氣岔入了肺腑,立時氣血翻涌如江海。而身下的棗紅馬卻依舊狂奔不停,這一顛一簸間,竟似五髒六腑皆被震錯了位!
天殺的,毒婦……姑女乃女乃我做鬼都不放過你……雲絳砂只覺得眼前一陣昏花,那些碧綠的樹和葉的影子也漸漸模糊起來,緊接著身子一晃,就要從馬背上摔下。
千鈞一發之際,卻見凌空飛來一抹紫影,寬袖一掠便將她重新攬至馬背上。一手牽韁停馬,同時另一手扣住她的腰,穩穩將她置于自己懷里。
「雲絳砂。」耳邊有人低低地喚她的名字,這樣溫淡不驚的語調,這樣熟悉……
「唔……」雲絳砂吃力地睜開眼,乍一見那張日思夜想的絕世容顏,竟恍惚得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咳咳……姑女乃女乃我果然成鬼了……」她狼狽地咳了幾聲,抬手正要撫上來人的頰,卻被對方皺眉別過臉去。
「娘的!泵女乃女乃我夢里面模一下都不行嗎?」雲絳砂狠啐了一口。她原本就經脈俱亂氣血攻心,這一罵更是引來一陣猛烈的咳嗽,喉嚨口嗆著血的甜腥,卻越發不顧一切地朝對方吼起來︰「你這混蛋!忘恩負義!泵女乃女乃我為你賠上了一條命,到頭來你還是這麼冷血無情!咳咳咳……」又是一陣連續的狠咳,聲聲嘶啞,似要將心肺都咳了出來。
「罷、罷了……反正你本就如此……」她忽然又輕蔑地哼笑一聲,闔上眼不再看他。
而如今落入水源沂眼簾的便是這張極安靜也極蒼白的臉。緊抿的唇角滲出了血絲,臉上覆著的不知是汗還是水,沾濕了發一齊滑至頸項間。頸上的劍傷還未結痂,重又流出血來,極鮮艷的一道紅跡,混著汗水污濁不堪。
水源沂凝眉注視著她,只覺得心中一陣莫名的刺痛。卻只在心尖那里,最柔軟無防的一處,針扎一般的疼;卻又只是一瞬間的,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微妙的疼,而後又像蠱毒一般鑽進骨子里藏起來,「雲——」他緊著嗓子正要開口,卻被一陣狂肆的獰笑打斷——
「哈哈哈……好啊!鴛鴦都成了雙!老娘就讓你們一起死,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那藏在深山里的笛聲驟然變得尖銳無比,入耳成刀。
「哼,休想。」水源沂在瞬間收回心神,一面冷靜地封住雲絳砂的穴道不讓笛聲侵了她心脈,一面伸手摘下腰間的那枚金葉子,放至唇邊吹奏起來。
尖銳的笛聲突被岔開了隙,間入葉聲徐徐裊裊。似一灣絕塵無漪的潭水,攜著醉花幽幽而去,又似誰在溫聲軟語。滑入心底成了游絲,一圈圈地將藕色的心也牽繞起來。本是這般清淺的曲律,浮雲有意,流水無心啊,怎知听在耳邊卻成了千年的牽絆,萬世的相思……
林野鄉陌,笛聲與葉聲相間相持。原本徐緩的葉聲卻驟然一揚,「鏗——」但聞笛聲突斷,緊接著一陣渾濁的嘔血的聲音,分明是重傷了對方。
勝負已定,耳畔溫柔的葉聲卻還在繼續,似戀人疼惜的耳語,聲聲幽幽。雲絳砂闔著眼楮靜靜地凝听著這陣葉聲,任那滿斛溫軟的柔情都從心底流淌過去。思緒迷離間不由得惘然一嘆︰誰將青絲錯了結,至今未解?這羅愁綺恨,至死方休,亦不休?
思緒早飛至天邊,紛紛擾擾卻還是多年前的那個夢,那連成雲水一線的大片棘花,那戀上心頭微忱的紫蝴蝶啊……
等她再度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鄉陌的草地上,如茵綠野里有他淡定的聲音傳來︰「你受傷不輕,先休息片刻吧。」
胸口卻還是疼痛難忍,真氣四處游竄,仿佛魂魄隨時都會月兌離自己的身體。雲絳砂輕輕摩挲著頸上的那根細繩,忽而低低地問了句︰「我……是不是還沒死?」
水源沂始終背對著她而立,手指撫著那枚金葉子,而後淡淡地「嗯」了一聲。
雲絳砂二話不說便動手去解自己的衣衫。听見身後一陣異樣的??聲,水源沂本能地回首看她,卻又在瞬間背過身去,蜷緊手指冷喝一聲︰「你做什麼?」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也知道三少爺是正人君子,即使是死人也不會踫她分毫,所以這底衣還是由我自己月兌下來吧。」雲絳砂強忍著胸口的陣痛神色平靜地解釋道,「這底衣里面繡著那些魔教中人的名字,我原以為將它繡在最隱蔽的地方便能掩人耳目,怎料……」
她的聲音忽然哽咽住了,緊連著是低低的啜泣聲,僅須臾間又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聲音卻還是嘶啞的︰「三少爺,事到如今,絳砂只有一事相求……」她細弱的聲音顫抖且小心翼翼,「等我死後,你能不能將另一枚紫玉耳墜也送給我……我是個貪心的人,偏只喜歡成雙成對的東西,你若不將另一枚也送我,我在黃泉路上也不會走得踏實的……」
雲絳砂驀地緊咬住唇,竟是在含淚而笑,「呵呵,這成對的紫玉耳墜,即便只能在陰曹地府戴,即便只能戴給黑白無常和那些小表們看,也是好的啊……」她胡亂地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楮,正要繼續伸手去解頸上的細繩時,卻被另一只手輕輕捉住。
「你不會死。」水源沂握著她的手,力道並不重,卻足能將指間的溫暖傳遞給她。他便那樣平靜地,卻不容否定地告訴她︰「我不會讓你死。」
他的手指,那樣白皙,那樣修長,那樣美麗得如同雪池蓮花,偏又溫暖無比。
雲絳砂呆呆地凝視著它許久,忽然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轉身將臉埋進自己的臂彎里,肩膀微聳,竟無聲地哭了。斜陽草樹鎏金,將她蜷縮的影子凝成了潑墨的一點。
她哭得很小心,水源沂便不發一言地站在一邊。好半晌,待那微薄的余暉也退隱而去,卻听到對方用最忍無可忍的哭腔說︰「好痛……娘的,我真的快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