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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隨水 第二章 客自舫上來(2)

長廊蔓回四方有道,植木曲徑延伸至水家闊院各處。這邊兩個丫鬟還在言笑晏晏,卻不知心藏玄機的少女竟是有意反著道兒跟上了水源沂。

世外源,美人冢。翠竹絲絲听風,落花依依唱婉。陵墓之地鋪了一路的繽紛雲英,地衣般堆砌起厚厚的一疊。源外的光線隔著枝椏葉縫灑落下來,明黃中竟透出些許的澀青,似伊人散落的金釵銀鈿。暖意融融的三月春朝,再踏故人之地,卻只剩突兀流瀉的清冷以及異樣的靈散之息。

水源沂手攥一疊素箋站在墓前,清楚地感受著那欲藏又露的詭譎氣息,不由得微微凝眉。才兩個多月不來此處,積壓的邪氣,重了許多。而不止如此,這本為禁地的墓地陵園,分明有「她」留下的痕跡!哼,真是好大的膽子!

狹長的鳳眸驀然掠過一道精光,鋒利如刃,連開在枝頭的桃花也顫顫瑟縮起來。卻又見他在瞬間斂回心神,不動聲色地俯,將抄滿經文的紙箋放置在墓前。

「……莫要看那黑白顛,莫要听那是非擾……安息,可好……」他斂眉輕吟。剎那間,身後千樹萬樹花開遍,粉粉黃黃斑斕炫目。葬在繁花深處的聲音似佛寺的燻香誦吟,超度不休的緣孽亡魂。

微微起身,將紙箋置于燃燭之上,焚火起,紙屑化燼紛飛,翩躚似好多的蝶。

「很神秘的樣子哦?」就在不遠處,一直屏息藏在千年古樹之後的雲絳砂微勾起唇角,正小心翼翼地探頭欲一看究竟時,便見藏藍色的衣袂微微一動,眼前的男子已漠然轉身離去。

好機會!雲絳砂眼楮一亮,確信他已走遠,便從樹後現身,輕快地跑至墓前。還未細瞧便聞一聲輕哼。轉眸一瞥,意料之中地望見了那個正單挑著眉看著她的男子,正是水源沂。

「三少爺?」雲絳砂訕訕一笑,賴皮地欺身貼近了他,「噯?三少爺不是走了麼?」干嗎又半路折回來啊?真是。

水源沂皺眉不語。余光不經意間瞥過她傷痕遍布的十指,微凝了片刻,卻又在瞬間收回,兩潭靜水依舊無波無瀾,「誰準你進來了?」嘖,真是個擅作主張的家伙!

雲絳砂這時又抬眼望他,竟是連眉梢里也堆著笑意。她微偏著頭望他,而後笑嘻嘻地問出一句︰「噯,我說,你可是怕娘親責怪呢?」

眸光略一低垂,便落在那墓碑上刻著的「慈母水尹氏」上。墓是新砌的莊華,這碑卻像是許久之前便立下的了。那「慈」字上的隨心一點,好似遺落在先朝的一顆美人淚,看久了世事滄桑,略顯得古舊而模糊。

「我啊,自小便听人家道︰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雲絳砂頑皮地掐住落在青絲上的桃瓣,拈指揉出一朵花漪,復又慢條斯理地接著道︰「可他們不知,鴛鴦並蒂雖羨煞人,卻總是聚少離多……其實我也曾——」

話未說完便被水源沂淡聲打斷︰「你話太多了。」他覷了她一眼,驀地轉身便拂袖而去。紫玉玲瓏泠泠聲脆,錦色衣袂翩翩攜風,看得多情的桃花也要痴醉。

「咿——真失禮!」雲絳砂朝著他的背影做鬼臉,「啊喂,我方才的話還沒說完呢——」抱怨的話音猶未落耳,卻早已不見了他的身影。

嗤,無趣。雲絳砂百無聊賴地聳聳肩,轉而望向那座美人冢,眼簾一垂,忽又「哧哧」地笑出聲來,「果真是聚少離多啊……你這沒心沒肺的家伙,究竟要到何時才會明白?」

思及此,她不禁緩緩伸出手,張開十指放置在眼前,似在細細凝視。她又怎會察覺不到,方才,他的目光是落在自己的手上呢……

呵呵,因為真的很難看吧。女乃女乃也說過的啊,姑娘家的手要光潔無瑕才好的,好看的手可用來彈琴作畫,而這雙難看的手就只配用來舞刀弄劍走江湖……只是你怎麼忘了,這一手的傷,卻是……呵呵,不提也罷。

雲絳砂出神地想著,手指不自覺地撫上袖口處的纓絡繩帶,纏了結,再解開,如此反復著。瞧這身不入時的窄袖衣裳,如今也該換了吧……女乃女乃說過的啊,她是個不折不扣的丑丫頭,容貌不及她爹的十分之一。可惜她從未見過她爹的模樣,從來便只有女乃女乃那張古板又嚴肅的臉,盡避風韻不減……

「吶吶,我爹原是傾國傾城的美男子,一張臉生得比女子還要好看!便如你一樣……」膚潤如玉,細眉狹目。偏你的眼角還生著一顆美人痣——于那陰柔之中平添了三分妖氣。鳳眸看人的時候總似要將對方的靈魂也攝了進去,說你傾國傾城一點也不過分吧?

你這,水家三公子啊……

仿佛是心有靈犀,已走至延廊上的水源沂陡然停下腳步,遠遠地望著滿庭的萱草櫻植出神。雲絳砂,你究竟是怎樣的女子?丟了行走江湖的暗器,分明意味著連同她原來的身份也一並丟棄了啊!原是認定了她混入水家定是另有所圖,可現今,竟連自己也猶疑起來……

漫無邊際的思緒卻被一聲婉轉的輕喚打斷︰「三公子。」循聲抬眼,便見一個絕艷無雙的藍衣婦人正言笑晏晏地朝自己走來。玉貌朱顏,烏髻高綰,數不清的金釵銀鈿晃花了人眼。正是當年的「江湖媚姬」,亦是如今的水家大少女乃女乃,藍茗畫。

「嫂嫂。」水源沂略微頷首。

「我一听三公子回府,便急著從西市六原街趕回來。」藍茗畫笑著走至他身前,抬手輕撫著耳後的雲髻,煙眉里透著濃而倦的媚意,卻不減笑語嫣然,「三公子親自護送二小姐回京,這一路可真辛苦了。」

「嫂嫂負責整個西市林店,定是更辛苦的。」水源沂亦回之以禮。

藍茗畫抿唇嫵媚一笑,微一枕身,便倚上了身側的紅木雕欄。她倒也不看他,低眉將袖口處的褶皺撫平,看似漫不經心地問︰「我听說,三公子還帶回來一個丫鬟?」

她本是江湖女子,說話時總端著沉穩的底力,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不會讓人將她看輕浮了去。因而她雖風流多情,少了貴夫人該有的端莊,一身的風骨卻遠是那些花嬌蝶惹的狐媚女子所不及的——難怪這樣的女子能嫁入水家。

水源沂眯了下眼,而後淡淡地應了一聲「嗯」。腳步卻往旁側微移,意在逐客。

見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藍茗畫便也識趣地不再多言,客氣一笑後便從他身側走過。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了下來。

「三公子應是記得的吧,任何一個丫鬟想真正入府為婢,可都要過我這一關的。」藍茗畫始終背對著他,細尖的蔥指將那一支微松金步搖緊插入烏發里,餃珠飛鳳明晃的光卻襯得她唇角的笑意越發朦朧起來,「噯,若不慎丟了推薦函,可是要被逐出水府的呀。」

……

直至她人已消失,那媚而斂的笑聲卻猶在耳際。水源沂不由得緊下心弦,實然,他之前便有料算,若由自己帶回這丫頭定是要遭她起疑的,本是看重這丫頭伶俐圓滑善于周旋,或許能掩飾好自己的身份不為他添亂。可如今看來,藍茗畫卻是比料想中的還要難應付……

思及此,他不禁覺得心煩,正要折身回疏芸閣時,卻聞一聲重重的嘆息從身後傳來。這才發現,雲絳砂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身後,「我記得三少爺曾說,‘你不是她派來的。’這其中的‘她’,可就是指的大少女乃女乃?」她謹慎地問。

水源沂微眯起眼楮,不置可否。聰明如她,會看出自己與藍茗畫的貌合神離也並不奇怪。

「呵呵,我道為何,你堂堂水家三少爺,不走大路回府,偏卻選擇繞僻徑回來——」雲絳砂食指點唇,眸中深意幾許,「想必應是為了避開她的耳目的吧?」

水源沂習慣性地「哼」了一聲,依舊沒有答話。

「嘖,難辦了呢。」雲絳砂支起頜來,「這大少女乃女乃竟比我預料中的還要謹慎十倍呀。」方才兩人的對話她可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外加寒毛直豎的。心想這大少女乃女乃怎麼連她的面都沒見便料定了她沒有推薦函啊?娘咧,她是半仙嗎?

「自然。」水源沂淡漠地道。若非如此,自己也無需與她較勁至此番地步!

聞言,雲絳砂更是苦下臉直咋呼︰「啊呀呀——連三少爺都這麼認為,那她肯定是比半仙還要仙了!啊完了完了完了,她如今盯上我了——」她努力眨眼,將求助的目光丟向水源沂那邊,「喏,三少爺你是知道的啊,絳砂現在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噯……」

水源沂這才轉眼看她,「我倒覺得,若論狡猾,你雲絳砂未必會輸她。」

雲絳砂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揚眉正要同他分辯時,卻又听他淡淡地說了句︰「不過,你還是少接近她為妙。」

一听這話,雲絳砂只覺得心頭一暖。他這樣說,是在關心她嗎?俏臉頓時綻放開欣喜的笑容,卻在听到他接下來的言語時自動將這朵笑花掐滅在唇角。

便只听水源沂接著說出一句︰「省得為我添亂。」

切切切,果真又是她自作多情了!雲絳砂自嘲地撇撇嘴,轉念的瞬間又憶起了天大的要緊事——「那個……三少爺啊……其實……」她絞著手指結結巴巴地開口,「我的推薦函……其實……早已經被水浸爛了……」唉,事已至此,她也不得不自掀老底了。

水源沂玩味地覷了她一眼,眸底掠過一道異樣的奇光,「怎麼?你終于肯承認了?」不是昨天還口口聲聲地同他保證過「絕對萬無一失」的嗎?嘖,這大言不慚的無賴!

「啊?」雲絳砂不可思議地睜大眼楮,「你你你……你早就知道了?」什麼嘛,害得她小心翼翼地隱瞞到現在!原來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心虛!

水源沂輕蔑地嗤了一聲︰「廢話。」手指卻撫上腰間系著的那枚金葉子,兀自陷入沉思。那個女人……

「那……三少爺……」雲絳砂眼眸一轉,忽地揚起明媚無比的笑,而後徑直貼近了他身,有些厚顏地央求道︰「你也知道那只是個意外啊,我原是有推薦函的……呃要不,三少爺你就幫我這一次,賣她一個人情怎麼樣?」

卻只見水源沂將唇角一勾,略微傾身,好輕巧地吐出幾個字︰「你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話音未落,卻已不見人蹤。徒留滿庭香風旖旎,不知是萱草的氣息還是他身上的味道,攜著風飄悠悠地打著轉兒,蓊郁的濕氣,似拂落了一地的玉簟紅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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